书城文学大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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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很难言说慕士塔格峰在帕米尔高原上的位置,我说的是在高原上生活的人们心中的位置。慕士塔格峰处于帕米尔高原人畜过往的必经之要冲,山体作金字塔矗立,怀抱美丽的卡拉库力湖,既是王者之相,又有仁者之范。寻根溯源,会有越来越多的关注的目光,在古老的传说中相遇,并且困惑:是慕士塔格峰躺在时间的怀抱里呢,还是时间躺在慕士塔格峰的摇篮中?是亘古的沧桑刻划着慕士塔格峰呢,还是慕士塔格峰雕琢了亘古的沧桑?故事:在很早很早以前,帕米尔高原平坦地舒展,是一个辽阔富饶的牧场。牧场上住着一对柯尔克孜族夫妇,美丽而贤淑的妻子生下两个小女儿之后便离开了人世。老牧人既当爹又当妈,还要照料一群羊,含辛茹苦地抚养着自己的女儿。两个女儿聪明伶俐,如她们的母亲一样爱披一条红色的围巾,穿红色的围裙,行走在雪地上,飘动在白色的羊群中。七月,野花开放时,姐俩把野生的红杜鹃摘下,各人的帽子上插一朵,再把一朵压在一块石头下,说,“那是送给妈妈的”。老牧人见了,不禁喜极而泣。姑娘长大了,牧人的担忧却也与日俱增,这是两个长得太美丽却又瘦弱多病的孩子。牧人总是在心里寻思着,吃什么才能让孩子变得体魄健壮呢?牧人一天比一天老,以后谁来照料她们呢?当夜幕降临,老牧人轻轻地走出毡房,跪在星空下祈求天上的神保佑他的可爱的女儿,并动情地诉说道:“趁我还没有太老,还可以放羊,还能够走路,还认得雪地里的灵芝和雪莲,神啊,请告诉我,为了我的女儿我还能做点什么?”这个夜晚,老人梦见有神仙飘进了他的毡房,告诉他:“东方日出之地有一座日月仙山,山有日宫月宫,两宫以瀑布相连。瀑布后是一溶洞,洞中有九九八十一根玉柱,其中的一根玉柱下有一面日月宝镜。取回这面宝镜后,只需让你的女儿在阳光下或月光下照一照,便可以百病皆去,容颜常驻,青春不老。”第二天大清早,老牧人告别女儿说,“我要去日出之东方取一面日月宝镜”。走得欣然也疾速。

老牧人一去不归,两个女儿放牧羊群时,总是眼巴巴地望着那一条走向东方的小路,就连老羊和小羊也都朝着东方“咩咩”地叫个不停。除了石头,除了开后又败、败后又开的野花们,那路上没有人影。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女儿的眼泪流尽了,头发变白了。她们站着,盼着,她们的身体渐渐地变成了两座秀美的大山,这就是号称“姊妹峰”的公格尔峰与公格尔九别峰。山顶不化的积雪就是她们的白发,山间晶莹的冰川就是她们的泪水,那些连绵不断地偎依着公格尔峰和公格尔九别峰的矮矮的、温顺的、有着无尽眷恋的雪峰,是她们心爱的绵羊……

花开一枝,话分两头。当老牧人千里跋涉披星戴月取得宝镜昼夜兼程赶回牧场时,女还在等着他。然后那儿不见了,羊群不见了,从空荡荡的毡房里飘出的女儿身上的气息,气息又牵引着他的目光望去,在两座雪峰间游移时,老牧人明白了:女儿已经变成了雪山,皎洁、美丽而强壮,可是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呢?为什么不让我再见一面呢?老牧人知道,这正是神的旨意,他在心里呼喊着:“女儿啊,我的心肝宝贝啊,让我也永远陪伴你们吧!”老牧人静静地站在“姊妹峰”前,人定,岿然不动,也成了一座雪山,这就是宽厚、仁慈的慕士塔格峰帕米尔的冰山之父。

牧人手中的日月宝镜掉下了,日月宝镜掉下的时候地便裂开了,成了一个湖,纤尘不染的卡拉库力湖。

七月,冰川融水的时候,野杜鹃开放的时候,帕米尔高原砾石满布的地表绿意涌动的时候,慕上塔格峰下所有的牧人都会讲述同一个故事。冰川之父的女儿的妆季啊,谁没有看到她们散开的发辫比峡谷还绵长,比河水更轻柔?这是她们与石屋、毡房、草甸的一个季节的约会,天、地、神、人共享荣耀的时刻。

关于帕米尔的夏天,柯尔克孜族的民歌唱道:

一年一度的夏天来到高原,明媚的阳光驱散春寒,山岗上风高气爽松涛响,草地上牧草青青花开满,沿着祖先走过的小路,柯尔克孜人赶着羊群进深山,河滩上搭起白色毡房,山谷里升起蓝色炊烟。

一年一度的夏天来到高原,夏牧场上的姑娘更加娇艳艳,小伙子把鹰笛吹响,雪山醉了便淌出清泉。

太阳神照着父亲的山,转场的路崎岖不平曲曲弯弯,转来了秋天又到了冬天,雪花飘飘马****酒香甜转场是帕米尔牧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是岁月的沧桑流变,往复如风。转场其实就是流浪,带着一个家以及羊群流浪,牧场与家园从概念到事实都是重叠的,重叠着简单、艰辛,以及视简单与艰辛为快乐和美好。

简单到一个毡房就是家。

简单到一块干馕一杯茶,就是转场途中的美味佳肴。

羊还有青草吃呐!人啊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就看你怎么理解何为美好生活了。大千世界的人啊大千世界的生活,哪里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可以去量化可以求一致?谁能量化灵魂的直径?心灵的深度?精神的高程?发达的、欢乐的、乃至奢靡荒淫的大城市竞相堆砌世界第一高楼时,我在回想中注视着帕米尔任一块砾石,那寂寞地守望的姿态让我冉一次心惊肉跳。

相比于民歌和情歌而言,帕米尔高原上塔吉克人、柯尔克孜人通常的语言表达、叙述方式要更为简单、朴实。假如你用心去倾听,便会感觉到他们心灵深处伏藏之深厚与宽广,但也有严寒冻土一般的忧郁。

我在刘湘晨的《太阳部落》中读到了一位塔吉克老人说过的实在简单,对我而言又极具震撼力的几句话:

一千九百二十七年我生了一千九百四十五年山上那个石头掉下来了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吃的没有嘛一千九百九十六年牦牛都死了,下雪了嘛这是何等简练的宏大叙事啊!浓缩其中的帕米尔的山峰、岩石、风霜、雨雪及其人生的感悟,却只能属于这位塔吉克老人自己,比如笔者只能望文兴叹!我以及所有的读者都要感谢刘湘晨,不是所有去过帕米尔的人都能听见这样的语言,也不是曾经听见了便为之心动而记录下来。更重要的是刘湘晨用了诗句的排列,使内容和形式以及独特的叙事达致完美。我甚至想,倘有《帕米尔史诗》,老人的这几句话便是最适当的序言了。

帕米尔高原上空的鹰。

离开帕米尔以后,我总是想着那一只鹰,从冰山雪峰间掠过,张扬着翅膀,给大块冰雪涂抹着流动的黑色的线条,让黑白分明。塔吉克人把慕士塔格峰视同父亲之山,把冰峰间淌出的河流视作母亲之河,把天上的鹰则当作是自己魂魄之所在。

把太阳与鹰连结在一起,太阳鹰,太阳神的使者。是塔吉克民族古老的传说与图腾,凌的部落,鹰的民族,惟帕米尔高原才拥有的大荣耀!对于鹰,我只是敬畏地凝视。我何尝不知道,穷短暂的一生,我也完成不了真正意义上对鹰的凝视。我只能说:在帕米尔,我见过鹰。一只鹰的飞临,是可以期待的;飞临之后的飞去,却是必然的。鹰的飞翔是有使命的吗?它仅仅是为了寻找地面的猎物吗?在我看来,飞翔的鹰更是一种展示:不是因为飞翔而自由,只是因为自由而飞翔。

现在,你看见鹰了吗?

除了把诗和想象托付给翅膀之外,我还能做点什么?亲爱的读者,请允许我记下那一则关于鹰笛的传说,然后再由你们去口口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巴依有一对青年男女仆人,男的英俊能干,女的聪明美丽。在年复一年的放牧生涯中,他们相爱了。巴依知道后怒不可遏,“仆人是干活的,哪能谈情说爱?”这一天的半夜时分,这一对恋人出逃了,他们想走得远远的,走到慕士塔格峰脚下,自己走出一条路,有自己的毡房自己的羊群自己的家。可是,巴依率领着家丁打手追上来了,巴依的一支箭射中了姑娘的肩膀,这时候雪山顶上飞来一只巨大的鹰叼走了姑娘。从此姑娘也变成了一只鹰,在找巴依复仇时受了重伤,即将永别雪山高原时,她留下了遗言,让自己的心上人用她的腿骨做成一只笛子。在他吹响笛子时,她的灵魂就会随着笛声而来这是骨头中的天籁,这是骨子里的音韵。

忽然间我明白了曾使我感动却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海德格尔的话:语言是从人的口中向着天空开放的花朵。

鹰笛和帕米尔高原上如同大山一般的沉默与肃穆,以及盖孜河的流水声中,我在心里默念着曾经忘却此刻又蓦然浮现的鲁迅先生的话: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2000年10月28日,新疆时间凌晨4点多,喀什还在沉睡中。都说喀什的一天从艾提尕尔清真寺开始,此刻清真寺门楼紧闭,“真主……”的动人心弦的呼喊声,却随时都会像潮水般涌向黎明的天际,曙光升起了。

西行,西行……

我是应凤凰卫视之邀在一部边走边拍的名为《穿越风沙线》的漫长纪录片中,作为嘉宾主持,有幸与杜宪女士搭档,从黑龙江宾县三北防护林的最东端,沿着风沙线一路走,一路说,一路吃羊肉和风沙到了新疆。踏访了天山、和田、吐鲁番、若羌、轮台胡杨林、塔里木河之后,走向此行的最后一站中国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的最西端帕米尔高原乌孜别里山口。

早晨8点钟时天还是黑的,车到阿克陶县吾依塔克林场吃早饭,场长说一定要在这里吃而且要多吃,再往前就找不到餐饮之处了。“大盘鸡”呢?在新疆凡是有人烟处就有“大盘鸡”吃,“没有了,鸡骨头也找不到了”。于是大吃,小米粥、馒头、白煮鸡蛋。吃完,帕米尔晨光初露,近山和远山隐隐约约地现身了,但,还只是轮廓。要等待太阳升起,经过帕米尔阳光神来之笔的渲染之后,才有最后完成的山的色彩,一如千年万载的静默与旷远。天哪,真不知道这黎明是群山醒来的时刻,还是时光复苏的瞬间?

林场场长邀请我们去种树,种纪念树,到了新疆的人都吃过的香脆的巴丹杏的杏树。

为什么独独种杏树?杏树之于帕米尔高原意味着什么?场长告诉我,在帕米尔人们对过去时的最通常的表述方式是“很久很久以前”,这一点与别的民族无异。大约因为无论什么民族无论什么语言,面对已经流逝的如黑夜一般深沉而不知其起始的时间,只能这样笼而统之了。不同的是,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族在说“很久很久以前”的同时,又把集沧桑与葱郁为一树的巴丹杏作为时间的象征、言说者的转述、比喻的主角,这“很久很久以前”便同时包括了现实及很久很久以后。

“时间之矢”是时间一往无前的冷冰冰的表述,而“时光之树”则是帕米尔高原对时间的独特隐喻。亲爱的读者,你要为之感动,从这一表述中我们可以闻到花香尝到果实,当然也有枯萎凋零,和根的艰难。

塔吉克人对杏树的情有独钟还有另外一种表现:把烧糊的杏仁抹在孩子的脸上,据称可以避邪,以求健康平安。这时候杏树杏仁被赋予了神秘性、神秘的力量,如果容我猜测,除了民族人文心理的传统积淀之外,还因为自然环境的制约和选择。在帕米尔的高原峡谷之间,能结出可以吃的果实,土生土长且还能碾出油来的树种,惟有杏树。人们对这样的天赐之物珍惜、崇拜,视之为吉祥,便是自然而然的了。

也许,更重要的是杏树是长春树。

一代又一代的人,口口相传慕士塔格峰与姊妹峰的故事时,巴丹杏先是旁听者,后来便成了各种古老传奇的主角。因为除去山水石头与荒原,那地里长出来的和游牧者不弃不离长相厮守的杏树,已成了帕米尔记忆的一部分。人和杏树,在帕米尔扮演着一个相同的角色:大自然的点缀。人烟稀少,人和人相距遥远,偶尔相见,何必问相识不相识?都是掰开馕,那是温情的咀嚼,然后各奔前程。就是这样的瞬间,就是几千年来数不胜数的这样的瞬间,使帕米尔就这样荒凉着、高旷着,却又让古人和今人牵挂着,从而也惆怅着。假如正好是在杏子成熟的季节,杏林里花帽和笑声飞扬的季节,你策马路过,那水灵灵的杏子你随便吃。吃完了,所有毡房的门敞开着,最靠近牛粪火炕的地方就是你今夜的梦乡之地在马****酒喝醉之后,主妇会把你的靴子脱下,那太阳似的火光便开始撩拨梦的帷幕。

梦的帷幕拉开了,梦的主人又上路了。更多的时候,在帕米尔高原上,你走到哪里都会有雪山的怀抱,你看不见人的时候偶尔会有一棵杏树、或者有花或者无花的杏树正在不远处守望,便来到杏树下便掰开馕便把随身带着的皮袋里的水泼在树根旁,蹭一蹭也许年老也许年少的杏树的树干,走了。

从帕米尔高原回到北京,文怀沙先生的书房里,先生送我一副联语:相逢便金石,何必试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