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让我们一起猜想:为什么风景总是与荒凉共存?也许当发生之初,造物的美意是巨大而浩茫的,风景从来不是仅仅属于人,而是为所有一切已知和未知的物种所设造,人在其中。于是便有了亘古的荒凉和人类世界繁华的共存,以及人类世界向着荒凉的不断进逼扩充。荒凉的被剥夺,也就是神性的被剥夺。如果我们不再无知地认定荒凉荒野即是一无所有,而体悟到那是无中生有之地,便能明白莱奥波尔德为什么说,“这个世界的启示在荒野”。荒野以及荒野思想,是拯救人类的唯一之地、唯一思想。荒野之地以容纳山川草木及各种生物为荣,也从不拒绝人类。其实,早在地理大发现之初,地球上几乎所有的荒凉极地,都曾有过人类的脚印,那些脚印有的迁徙而去,有的留了下来成为这些地域的原住民。他们寄身于风景之中,实际上已成为风景的一部分。这些幸运的风景中的居民一般具有如下特点:他们在偏僻遥远之地远离繁华和喧嚣,他们视环境为生命的依托,他们是某一宗教的忠实信徒,他们的生命延续更多的不是依靠物质而是仰仗精神。
风景的神性总是弥漫着宗教和传说,会有鲜为人知而惊世骇俗的物质、非物质文化,并且属灵。假如我们深人其中,便会感觉到所有被称之为文化的一切,在青藏高原则是由荒野诞生且为了保护这荒野的。简单如同这里的牧草,高峻如同这里的雪山,坚贞如同这里的岩石,拙朴如同这里的牦牛,热情如同这里的牛粪,娴静如同这里的野湖,灵动如同这里的雪豹,涌出如同这里的江河青海玉树叫囊谦的朝圣部族中,一对夫妇正一步一个长头,叩向拉萨。他们憧憬着长头叩到大昭寺的那一刻:深红色的大门打开了,伏在神像前就是幸福美满。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但,他们要以内心里全部的仁慈与圆满为江河源头祝福:“扎西,秀!”乙酉年除夕之夜,就在笔者写完第十章要在新的章节里将笔触伸向江河源头,却不知为什么提笔而犹豫绕室彷徨时,窗外半空中炸响的爆竹以及它的日光一般的亮丽震动了我的思绪:关于中国的大山水,怎么能忽略帕米尔高原和生活在其上世代自称为是“太阳儿女”的族群?如果不是亚洲最著名的两大山系,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天山和兴都库什山在帕米尔集结,成为帕米尔山结,然后各自驰骋而去,哪有中国地理中无比显赫的大山水的格局?于是,丙戌春节,我便幸运地沉醉在帕米尔的回想中帕米尔,大山水的束放之地。当印度与亚欧两个大陆板块在漂移中碰撞、挤压,其叠压缝合部隆升了一大片腾跃起伏的高山峻岭,崛起了兴都库什山系和喜马拉雅山系。这两个在亚洲乃至全世界堪称伟大至尊的山系的结合部,便是哈麦金德所说的“亚欧大陆心脏地带”的帕米尔高原,其地学名称应为帕米尔山结或帕米尔扣结。在这个山结上,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天山和兴都库什山如苍龙蜿蜒亦如天马行空,却又行于当所行、止于当所止,其中海拔高于7000米的有乔戈里、公格尔、公格尔九别、慕士塔格……不妨说,环顾天下大山莫不以此为宗,而喜马拉雅山则是帕米尔高原诸多大山之子中走得更远长得更高的一座山。
帕米尔,在古波斯语中意为“平屋顶”,中国古称“葱岭”,颜师古在《汉书,西域传》中注道:“《西河旧事》云:葱岭,其山高大,上悉生葱,故以名焉。”葱岭之葱,应为野生葱,又名沙葱,碧绿,鲜美,略带辛辣。笔者在河西走廊腾格里沙漠边缘吃过新鲜的沙葱,在帕米尔高原吃到的是腌制以后的沙葱凉菜。许景澄在《帕米尔图说帕米尔图叙例》中所说较为详细:“帕米尔,古称帕米勒尼耶,帕米者,波斯语平屋顶之称,犹言大地一屋顶也,后转称帕米尔。”帕米尔高原位于青藏高原的西缘,同时却又是万山之宗的扣结所在,它对青藏高原的影响之巨大、关联之深刻,或许可以这样说:假如你不知道帕米尔,又怎么能去奢谈青藏高原呢?《太阳部落》的作者刘湘晨说:“帕米尔髙原才是地球的王冠。”而这个王冠是由世界极高极大的山系、山脉以及其中的黄金、美玉、冰川、荒野编织而成的,并且因为山的延伸又有了水的延伸,寻宗问祖,关于江河源头的遐想,其实,我们可以追思得更远、更远。除了山,帕米尔高原上流出的、流淌在大漠荒野中的诸多河流,一样是波涛汹涌的啊!而从开历史之先河长达千年的中西文化的碰撞与负载而言,其辉煌灿烂更是中国大地上任何一条河流不能与之比肩的,“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摇篮,找到这把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便打开了”。我在塔里木河畔的胡杨林中一次又一次地吟诵着摩尔根的这番话,我不知道在帕米尔高原还伏藏着什么?
那伏藏的都是大地的秘密、生命的秘密。
深秋,大漠胡杨的叶子金黄得让人心碎时,帕米尔高原便下雪了,纷纷扬扬,一直到明年7月,突然之间有名无名的山花一夜之间烂漫。最后的一片白雪拥吻着最早开放的那一朵野花时,太阳升起了。
“塔什库尔干”意为石头城,在帕米尔高原的怀抱里,这里有一个雄踞于海拔近5000米的高山之巅,伸手便可以触摸蓝天、白云和阳光,随时都能和天上众神耳语的高高在上的邦国。石头城和姑娘城的废墟还在,它们已经成为帕米尔高原的一部分。在慕士塔格峰——冰山之父仁慈的雪的映照下,高原上的历史和现实是一座大山、一个陡坡、一片草地一样的整体,只是有着先后的次序以及外表的更加沧桑,而绝无切割、断裂之感。那些由旧雪和新雪簇拥着的断墙、散落的石块,依然虔诚地仰望着山父慕士塔格峰,仿佛在无言地倾诉:你是永久的父亲啊,我是永久的儿子。
有塔吉克族的姑娘走过,你实在很难找到还有比塔吉克族姑娘更美丽的姑娘,她们的眼睛,她们的笑声,还有她们的一袭红袍。美丽是什么?是纯真;更美丽的是什么?是更纯真!她们微笑的时候,那废墟也在微笑,她们走动的时候,残雪也会翩翩起舞。她们是一段高原上神奇的历史以及神话的延续,但,在帕米尔没有人会宣示、炫耀这一切,那是山的秘密、神的秘密,而秘密总是伏藏的。当高原的风从石头城的废墟上掠过,那些虔敬的人就会闻到一种气息。那气息就是伏藏的秘密丝丝缕缕地吐露出来的,如同塔吉克传说中的太阳、月亮、狂风和暴雪所架构成的梦想之境一般,铺栋在荒雪覆盖的荒野上,成为乱石、野草、河流、青稞以及奶茶和牛粪的一部分……
哦,真的,帕米尔,你是仍在流出的宽阔的梦想之地,连同所有的昆仑山神话,都是在这里的冰雪、荒原与野花之间孕育,然后流出并且传扬。盘古、夸父、女蜗以及后羿,那些曾经烛照洪荒岁月的中华民族最可以骄傲的文化瑰宝,正在被技术和财富驱逐。在帕米尔,为此而忧伤的心灵会在高原之风的抚慰下得到慰藉。如同在三江源区眺望突兀巍哦的大山,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发问:三江源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时的惆怅,终于在帕米尔高原找到了答案一样,我要说,帕米尔和青藏高原的若干地方,是我们仅剩的机遇。假如连造物赐以中国的神圣而伟大的地理地形的山结之地、心脏地带、众山之祖、众水之源,也得不到保护、颂扬和关爱,怎么谈得上文化复兴、可持续发展?还有谁可以保佑我们的子孙后代?
塔吉克为“王冠”之意,塔吉克族男男女女的帽子如此美丽,是不是这个被称为王冠族群的某种象征?大约在公元2世纪前后,不知道为什么,塔吉克人在帕米尔选择高山之巅营造自己的王国?他们是想更进一步地接近太阳吗?或者竟是太阳之神在一个梦中的召唤?今天塔吉克族以外的人都难以理解,并视之为畏途的严酷之地,却是塔吉克人渗透到了骨子里的骄傲与高贵,那就是“汉日天种”。
那残壁碎石与荒草,悠闲了几千年,它们如同塔吉克人一样,有着一双绝不类同于其他民族的大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你,庄严如山,清幽似水。
这个汉代被称为蒲梨国的羯盘陀国,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有此记载:“自此川(即帕米尔,古称波谜罗,笔者注)中东南,登山履险,路无人里,唯多冰雪。行五百余里,至羯盘陀国。羯盘陀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基大石岭,背徙多河(即今之塔什库尔干河,笔者注入周二十余里。山岭连属,川原隘狭。谷稼俭少,菽麦丰多,林树稀,花果少。原隰丘墟,城邑空旷……今王淳质,敬重三宝,仪容幼雅,笃志好学。建国以来,多历年所,其自称云是至那提婆瞿怛罗,唐言汉日天种。此国之先,葱岭中荒川也。昔波极危峻,梯崖利斯国王娶妇汉土,迎归至此。时属兵乱,东西路绝,遂以王女置于孤峰,而上,下设周卫,警昼巡夜。时经三月,寇贼方静,欲启归路,女已有娠。使臣惶惧,谓徒属曰:王命迎妇,属斯寇乱,野次荒川,朝不谋夕。吾皇德感,妖氛已静,今将归国,王妇有妊。顾此为忧,不知死地,宜推首恶,或以后诛。讯问喧哗,莫究其实。时彼侍儿谓使臣曰:勿相尤也,乃神会耳。每日正午,有一丈夫从日轮中乘马会此。使臣曰:若然者,何以雪罪?归必见诛,留亦来讨,进退若是,何所宜行?众曰:斯事不细,谁就深诛?待罪境外,且推旦夕。,于是即石峰上筑宫起馆,周三百余步。环宫筑城,立女为主,建官垂宪。至期产男,容貌妍丽。母摄政事,子称尊号。飞行虚空,控驭风云,威德遐被,声教远洽,邻域异国,莫不称臣。其王寿终,葬在此城东南百余里大小岩石室中,其尸干腊,今犹不坏……子孙奕世,以迄于今。以其先祖之世,母则汉土之人,父乃日天之种,故其自称汉日天种。”玄奘为我们留下了一则离奇优美的传说。公元643年,玄奘取经回国,羯盘陀国在位的国王仍自称为“汉日天种”,即汉人与太阳之种也。这则传说同时也吐露了一些古老而依然让人振奋的信息:帕米尔很可能是华夏大地最初的人类家园之一,是中华民族的一处吉祥宝地,其历史人类学的探源,绝非偶然地又指向了前文已多处涉及的羌人。史学家岑仲勉根据《山海经》中“南望昆仑,其光熊熊,西望大泽,后稷所潜”认为,周人源于于阗(即今之和田八叶尔羌、帕米尔一带。史学界的一种看法认为,周人的始祖后稷曾牧耕于帕米尔,正是这位传说中的农耕种植的始祖,在帕米尔的辛勤耕耘,使帕米尔高原成了中国最早的农耕开发区。山结之地也是摇篮之地。
追思历史总会让人评然心动。
历史场景不可能重新再现,但,我们可以猜想:在漫长的旧石器时代,甚至更早,不知从何而来的原始人便在帕米尔高原漫游、采集、择水草而居,并且已遍及青藏高原。这就是我们的先人先祖,他们是最早的也是最伟大的地理发现者,猎人,牧人,耕者,制陶者,诵经者,传道者,文明之初崎岖小道的先行者,他们是羌人。
最早开发帕米尔的是羌人,最早记载帕米尔的是《穆天子传》。那是公元前10世纪了,周穆王西游至帕米尔慨叹说:“春山是唯天下之高山也,清水出泉,温和无风,百兽之所聚也,飞鸟之所栖也。爰有赤豹、白虎、熊罴、豺狼、野马、野牛、山羊、野豕。爰有白鸟、青雕、执犬羊。”春山,即是葱山、葱岭。帕米尔最初进人史书《汉书,西域传》时,便以葱岭名之,以“帕米尔”之称首次出现的是《大唐西域记》,音译为“波谜罗”,与“帕米尔”已十分相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