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吐蕃疆域日渐扩大之后,尼泊尔国有使者来访,并带有一封国王的亲笔信。松赞干布只见信上有许多符号,应该就是“字”了,想到吐蕃没有文字,不禁长叹一声,心生一念:何不派人到有字之国认字、识字然后造字?众大臣商议之下无不击掌称妙。吐蕃大国,眼看就要一统雪域高原了,竟然没有文字,凡事只能传口信,实在有失大国体统。造字实为头等大事,如何学字造字,大臣有两种意见,一是派人去大唐长安,大唐的字凡常用者有数千,还有专门靠搬弄文宇吃饭而且颇得皇帝喜欢的诗人,用羊毛笔蘸一种黑色浓汁写在绢或纸上。另外有大臣认为大唐文字高深莫名,一时恐难学会更难造成吐蕃自己的字,不如派人去天竺或尼泊尔,拜师学字然后相机造之。松赞干布点头称是,亲自挑选了屯弥桑布札等16个好学青年,前往天竺学习梵文。又在天竺大师的指点下,以梵语为基础创制吐蕃文字。梵文的字母共50个,其中辅音字母34个,元音字母16个。吐蕃文则取梵文辅音字母24个、元音字母4个,又新造辅音字母6个,经过口语、书写的反复演练、比较,最后成为由4个元音字母和30个辅音字母组成的吐蕃文字。(《藏域春秋》)
16人出国留学,15人因为天竺的高温、湿热而在创制吐蕃文的过程中先后客死他乡,回到吐蕃的只有屯弥桑布札一个人。松赞干布看罢写在羊皮纸上的吐蕃文,再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抬头再温情脉脉地望着屯弥桑布札时,已经热泪盈眶百感交集:“人总有一死,有为征战而阵亡的,也有被人毒死的,还有为造字而死的,都是我吐蕃之痛、吐蕃之魂啊!”松赞干布并吩咐屯弥桑布札:“从今开始,你就是吐蕃君臣的识字老师。”然后,松赞干布又捧出祖传的神秘玄物,让屯弥桑布札翻译,看看究竟是何宝贝。屯弥桑布札细心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禀告松赞干布:“这是《宝箧经》、《百拜忏悔经》和《六字真言经》,另有一物是佛塔,为佛祖释迦牟尼相传,其法彻上彻下无所不包,融通和谐,美妙之极。提倡奉善行,不杀生,度众生,众生平等而万物皆为生灵,善者必有善报。”松赞干布大喜:“如此善法,吐蕃不能不学,只是不知从何学起?”屯弥桑布札进言道:“臣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臣知尼泊尔国佛法如同天竺盛行,其国王的公主乃天女下凡,有闭月羞花之貌,吐蕃与之联姻有三得而无一失。”“何为三得?”“邻邦和睦一得也,佛法西来二得也,仙女下嫁三得也。”公元632年,尼泊尔赤尊公主远嫁吐蕃,带来了佛法经典以及金刚佛像、弥勒****、旃檀度母像及能工巧匠若干。那尊不动金刚佛像,为尼泊尔镇国之宝,佛祖曾亲自为其开光。佛法自此传到吐蕃,佛光在雪域高原的闪耀,将引领厮杀了千百年的人们忘记仇恨,敬天惜地,修行来世。佛教可以改变一个民族的性格,可以塑造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但,那需要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两年后,松赞干布再一次以和亲外交的高明手法,派使者东赴长安向唐皇公主求婚厂被拒。松赞干布便率兵北征大败吐谷浑,攻陷大唐松州(今四川松潘),以为“胁婚”之计。兵败之后,唐朝君臣才感觉到了吐蕃的分量:那不是一个可以随意驱策的蕃邦小国。因而当吐蕃大相噶尔东赞为使者,带聘礼黄金5000两、珍玩数百件、羊脂白玉绿松石几大皮袋再度为求婚事到达长安时,唐太宗李世民倒是左右为难了。又据《旧唐书》载,噶尔东赞先呈金玉大礼,再以吐蕃人特有的豪情告诉唐朝君臣,倘若求婚再拒后果不堪设想,便是“兵伐唐都”,“如蒙见允,则汉藏和好,永熄烽烟”。于是“唐主上下咸为震惊,遂则允之”。唐贞观15年即公元641年,唐太宗令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持节送文成公主远嫁雪域,松赞干布于黄河源区的扎陵湖、鄂陵湖边率众迎亲。见公主国色天香,“叹大国服饰、礼仪之美,俯仰有愧沮之色”。
随同文成公主来到拉萨的是佛经、佛像,以及大唐的文化与若干技术,其中包括医学、历算、建筑和酿酒术,大唐的音乐、舞蹈,谷物蔬菜的种子以及水磨、刺绣工艺、毯子、毡垫等。
故事:吐蕃的心是坚硬的,随赤尊公主与文成公主到来的佛像和佛教文化的萌芽,面临着苯教以及宫廷权贵的强大的阻碍。在这茫茫雪域,强者为王的传统似乎已经深埋在雪山岩石之中了,在那些苯教师视佛教为异教邪说的反对下,佛法的传播可以说是步履维艰。
传道者于冥冥之中得到了佛祖的启示:“你们要去吐蕃,让坚硬的不再坚硬,如同这雪域之地的雪滋润石头一样,滋润坚硬。当坚硬的不再坚硬,这世界极高极寒之地,将是人心向善之地,佛光普照之地,邻近天国之地。你们如雪融化成水,人心、土地皆饥渴,雪域高原要成为流出之地。”吐蕃王朝第三十六代赞普赤德松赞在王宫里听尼泊尔高僧寂护说法,说的是“十善法”中的“不杀生”。
有些仇恨是老祖宗的老祖宗传下来的,“可是,吐蕃与诸多邦国交战连年,战事一起,血流成河,怎能不杀生?”寂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赤德松赞喃喃自语:“放下,放下……”寂护:“厮杀无已时,向善一念间。”赤德松赞绕室徘徊心头郁闷:“可是,那些苯教师难道就不希望吐蕃的将来是向善乐土吗?”寂护:“我走之后,莲花生大师会到蕃地,赞普要派人去迎候。”在藏传佛教传说中,莲花生的来历是:邬仗那国国王因陀罗菩提得之于一朵世无其匹的巨大莲花中,收为义子,人称莲花生。国王爱其聪颖盼能接替皇位,哪知道莲花生不爱江山爱佛法,潜心修行,所获得的是非常的成就。
赤德松赞的使者随同寂护到了天竺南边一处尸林中。
天竺旧俗,一地区均有一处荒野为坟地,也称尸林。人死后并不葬入地下,而是用布包裹,尸体枕头下置有供米,放在坟地中,任其风吹雨淋,狗撕鸟啄。有的是骷髅,白骨鬼火在骨头上跳跃舞蹈;有的是尚未腐烂或行将腐烂的尸身,流着脓血。在这数以千计的白骨与尸体之间,坐着一位身披裹尸布的修行者,整整五年,喝尸林边上一处野湖中的水,吃尸枕下的供米为生。开始,那些鬼火从四面八方向他攻击,作呲牙咧嘴状。有鬼叫声,撕心裂肺,那声音张牙舞爪,这是一些生为恶人死为恶鬼者。更多的鬼魂张望着,在他们生命之火熄灭既已为鬼之后,对活着的端坐尸林中间的修行者,不解而且惊恐:那是人呢还是鬼?
有人不知自己为人者。
有鬼不知自己为鬼者。
有视人犹如视鬼者。
有视鬼犹如视人者。
那坐在尸林中沉思冥想的修行者就是莲花生。
那些鬼火鬼叫近不了他的身,因为他的心中有无限慈悲无限怜悯。他正以他的神力超度一切亡灵,让恶者知恶从善,让愚昧在佛光下散去。于是所有的鬼都伏在莲花生的脚下,不再喧嚣,尸林寂寥,无形的形形色色的鬼魂们,伏地倾听莲花生无声的宣示。
莲花生除了拜师修法密诀外,以天竺各处尸林为家,他与尸身、白骨、鬼魂朝夕相处。他甚至感谢这些死者,因为他未经同意便吃了他们的供米,他尽量少吃,每一个尸枕下都吃一点,再留下一点,大家吃一点,这样饿了的鬼魂就不会去骚扰附近的村庄。可是村里的人抬送尸体到尸林时,却远远地避开莲花生,背后还叫他“罗刹鬼”。一个苦苦修行衣衫褴褛的人,学得了一切密宗要法的拯救者,那思想的光芒万丈凡人又怎么看得见呢?
探子来报,莲花生大师已到了吉曲河谷。
赤德松赞亲自出城相迎,礼毕人城进得宫殿,让座,赤德松赞心有期盼道:“愿佛光普照雪域蕃地,大师此行,定会功德圆满。”莲花生谢过后便商定,由他亲自选址再造寺庙,使佛、法、僧三宝俱全。当赤德松赞得知天竺仅那烂陀寺一处便有僧众万人时,不胜惊讶,便拜托莲花生:“雪域高原要有大寺,佛祖喜乐的大寺,这夸耀人间传之后世的壮举,仰仗大师了。”莲花生踏访了多处河谷,最后选定雅鲁藏布江北岸扎囊海不日山下的一处宽广谷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江,山基深厚,江涛汹涌,天生的三宝圣地。这未来之寺是何等模样?莲花生伸出一掌道:“请赞普先睹为快。”只见莲花生的掌心上方先是彩云飘飘继之花雨纷纷,大殿岿然,宝塔高耸,释迦牟尼佛像金光四射。赤德松赞喜不自胜:“天国景象,吐蕃有幸!”并当即命名为“桑耶寺”。“桑耶”为“存念、存想”之意,“桑耶寺”亦即存佛念、存佛想之寺也。
桑耶寺落成,吐蕃举国欢庆,并剃度巴赛囊等七名贵族子弟出家为僧,在寺中修行。桑耶寺因此成为西藏第一座拥有僧人的寺庙,乃为寺院之祖。赤德松赞还在大殿正门南侧勒石铭文,以确保寺庙僧侣的权益,这就是著名的“桑耶兴佛证盟碑”,碑文云:
从今奉行佛陀教法,无论何时,均不得离弃,不得减少供养资费。每一代子孙均需按照赞普父子所作之盟誓发愿,不得变更。祈诸一切诸天、神祗、非人作证,不得违背。
桑耶寺名声大振,来自天竺、唐朝、于阗的僧人论经讲道,翻译经典,同时又译出一批天文历算、医药医学、历史和文学著作,形成了吐蕃也是雪域高原与外来文化的接触和碰撞。此种碰撞的深刻及其吸收和融合之深远巨大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过本书所涉及的范畴了。
莲花生将要离开吐蕃。
赤德松赞依依不舍:“大师此去何方?”莲花生:“回到我日思夜想的天竺尸林。”“大师理应功德圆满了。”“鬼魂待我超度。”“不知何日再见?”“相遇是缘别是缘。”“吐蕃之今后极望大师指点。”“不妙!再过几代,吐蕃的王会禁佛灭佛,此后重又陷人争斗厮杀,赞普的子孙自立王朝,黑暗中的火花会暂时黯淡。但,佛在,总会有光。割据混乱之后,佛教会复兴,雪域高原将是密宗唯一兴盛之地。人心向善而为和,山水相依而为源,有佛光流出,有风景流出,有巨川流出,吐蕃之兴亡已不足道也!”赤德松赞只能点头称是,风云际会,兴衰存亡,不都是一个“缘”字吗?
莲花生西去天竺尸林之前,把桑耶寺的弘法重任交给寂护大师,同时考虑到后来之世佛教还会遭受的劫难、劫难之后佛法重放光彩的需要,又作了一番缜密周详的“伏藏”。即把佛教圣物、密宗经典、法器、珍宝等在佛塔、山沟、江边、洞穴、雪山裂缝处及寺院、佛塔中秘密埋藏,以待后人发掘。那掘藏者共有50人,莲花生一一预言,并让弟子记录在册,以备后人查验,从而对那些掘藏师及掘藏物深信不疑。
“伏藏”这一字眼是如此来由,不能不使人感叹:蛰伏是美丽的,而深处的美丽往往是蛰伏的。
莲花生伏藏的是器物,也是智慧、思想与光芒。
伏藏者已经远去了。自从伏藏者远去,这个世界便只有掘藏而没有伏藏了。
雪域高原佛教的复兴和昌盛,是不可阻挡的了。1737年,西藏地方政府写给清朝理藩院的一份报告中有这样一则数据:在西藏仅藏传佛教格鲁派便有寺庙3477座,僧侣30多万,雪域高原真个是佛国小西天了。
只有历经战乱与刀光剑影的族群,才能体会到平静与安详的转经、朝拜的日子,是充实而愉悦的。简单地活着,虔诚地修行,美好是可以期待的,而来世不也就在期待之中吗?
西藏是今生今世的榜样。
西藏是来生来世的楷模。
你看那些转山、转湖、叩长头礼佛者的目光就知道了,那是把自己融进了至高、无限和永恒的人才拥有的毅力、襟抱与平和,以及喜悦。他们把物质的拥有减至生命必需的最少,从而减去了重重叠叠的负担;他们把雪域高原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均视为自己的同类,乃至神灵以生命方式的显现。纳木错湖中的鱼会对着他们微笑,野牦牛从河谷湿地经过时会稍停片刻,倾听桑耶寺中的颂经声。那声音随时都会像春风细雨一般丝丝缕缕地进人人们心灵,不是喧嚣,不是仇恨,不是厮杀声和爆炸声,是和平之声是吉祥之音:“晻、嘛、尼、机、咪、哞……”朝圣者吟唱的一首藏族民歌是这样说的: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陡峭的山壁是我用双脚爬过来的,平坦的草原是我读经书掀过来的……
晻、嘛、尼、机、咪、哞……
以大宇宙的目光观之,一个寂寂无闻的星球从太初的混沌无序,进而成为江湖河海与陆地完美有序分布,有无数生命生存其间的家园,那漫长的过程和历史以及无比奥妙的演化,其实就是造物者最具深意的“伏藏”。大地何处不伏藏的同时,又特地拣选相对集中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的雪域高原上,为了“掘藏”之后的流出。那是何等玄而又玄的玄机啊!现在,我们可以这样说了:青藏高原是地球上最神秘、最神圣、最高旷的伏藏之地。你说你已经看见昆仑山上的积雪了,你看见昆仑山中的白玉了吗?
你说你已经看见大昭寺前的朝拜者,已经听见桑耶寺中的颂经声了,我们读得懂朝拜者的眼神和经文中的指向吗?
你说你已经看见重重叠叠地护卫、守望三江源区的荒野、湖泊与野种生灵,以及山水有灵众生平等的气息了,可是如风的气息,又怎样成为源头的流出?
大荒野啊大伏藏。
大山水啊大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