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木错不是因为传说中吐蕃王南日伦赞曾夜宿湖畔,发现龙种宝马而闻名的。对于雪域高原上的所有圣湖而言,所谓名利也就是淡泊而已,淡泊到雪域高原的深处那蔚蓝的长波细浪可以直达天庭,神灵宝之,此其名乎?纳木错地处冰雪严寒的无人地带,这一湖圣水孕育滋润的辽阔的草场,却使藏北千家万户的牛羊有了越冬之地,此其利乎?一到夏天,草青了,花开了,纳木错的水烟波荡漾了,海拔近5000米的湖畔,饮酒、赛马、唱歌、跳舞,所谓天上人间莫过于此。如果置身其间,清澈的湖水一定能照见我们心中的污垢,超凡脱俗、一尘不染等等形容在这里是平常与真实,歌者与舞者还有饮者及跑马者告诉世人: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美好生活?那精神崇高的攀登之路,看似无影无踪无风无雨,却要和寂寞、孤独、淡泊与忍耐常相守,我辈又怎么能置身其间?在物质的包围和诱惑下如何去靠近纳木错的精神?我们吃香的喝辣的尿糖的,一代比一代虚胖,在海拔3000米,不可望,不可及!可是,人们对“高”又有着大山水I近乎天性的渴望与贪婪、艳羡,那是高层、高薪、高官,官越大越好,钱越多越好,于是便有了权钱结合腐败丛生。而芸芸众生中,又有几许人不为利字所困?就这样,那神圣的、美好的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纳木错宁静美好的气息可以净化天下吗?
我又听说,纳木错已经被当作当今世界极品旅游资源而推广,人们正迫不及待地把一切自然物当作商品,让风景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那么,污染包围纳木错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了?
浑浊或者污浊是为了扰乱视线,给人以莫测高深的感觉,对于湖泊而言,水的透明度则与深度成正比,咸海的透明度为24米,贝加尔湖竟达到了40.2米。而贝加尔湖是全世界最深的湖,它的深度是1620米。纳木错平均水深约40米,透明度在12米左右,能看见水下的游鱼。湖的透明度也是一种透彻明了的宣示:凡美好之物可以不以有为有,但必定拒绝浑浊的遮掩,并具有真实的深度;一旦失去透明度之后,那就是污染之物,真相被掩盖了。
雪域高原并非是旦夕之作,在一次又一次的抬升之后,古海后退,大地与山脉隆起。不可思议的漫长地质运动中,有抬升就有陷落,加上冰期时冰川的推进和消融,造就了高原上数不胜数的大大小小的湖泊。这些蓝蓝的、青青的、似蓝非蓝似青非青的极地精灵,那种旷古以来的沉默和隐逸,人只能理解为追忆和回想。追忆那古海,回想那气息。清晨之际,薄烟缭绕,吐蕃王所见的龙种马使我想起庄子《逍遥游》中所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沈括解释道:“野马,乃田野间浮气耳,远望如群马,又如水波。佛书谓:4如热时野马阳焰,即此物也。”就连纳木错的鱼,也验证了这样的道理:因为地质演变而形成的某个地区的特殊地理环境,会在此一环境的生物中没有例外地留下印记,并且很可能会有这个环境中才能生存的特殊物种。大自然充满了一般和共性,大自然又是如此偏爱、珍惜个性。纳木错的高原无鳞鱼是裂腹鱼的亚种,学名叫小头裸裂尻鱼,它是随着高原隆起再隆起,为不断改变的环境渐渐演变过来的,后来居然也成了青藏高原隆起的证明之一。它不是“野马”,它是野鱼,巡游在天湖之中,守护神迹也为圣灵充满。
纳木错主神多吉贡扎玛是念青唐古拉山神的王后,藏历羊年又是念青唐古拉山神与多吉贡扎玛的本命年,这一年转山转湖,会得到非同寻常的加持。绕纳木错转一圈,需七天时间,还不包括寻幽探胜。可是纳木错的灵石奇木,湖边山壁上的古老岩画,都会让你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留下来,你会沉浸其中。离开时你仍然读不懂那些石头、岩画,但心里会有幸福美满的感觉。还有那两根石柱,高30米,两柱之间相距8米,其一浑然一体雄起挺立,另一根则有一人宽的空隙,让人顿生想象流连忘返。有人说这是阴阳有别而又和合圆满的象征,也有人称这是纳木错的门神。
青藏高原是中国湖泊分布最为集中的区域,大于10平方公里的湖泊有351个,总面积36552.3平方公里,贮水量约为5752.3906立方米,分别占全国的60.4、53.2“、75.8,其中淡水湖72个,湖水面积6198.3平方公里,咸水湖169个,盐湖110个。另外一个数据表明,全国大于10平方公里的湖泊已从《中国湖泊志》统计的656个减少到目前的581个,总面积从85256.94平方公里缩小到68671.58平方公里。中国湖泊的减少是水危机的另一种侧影。对青藏高原湖泊的认知告诉我们:青藏高原是中国的水乡,我国湖泊资源的近一半在人迹罕至的雪域荒野,人说那里的湖泊离我们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其实正是那一片高亢的宽阔的荒凉的湖沼湿地,涵养着大江大河的源区,那从源头、源区流出的江河之水离我们远吗?就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血管里流呀淌呀。青海湖、纳木错让人看见了无色之水难得一见的青色,流淌在血管里的水则又是别一种颜色了:鲜艳殷红。
面对着一张中国重要湖泊分布图,代表湖泊面积大小的蓝色圆点,就像一只只水汪汪的眼睛,在我看着它时它也看着我。“野马尘埃气息相吹”,那种湿漉漉的湿得滴水从而孕育、化生万物的湿的神奇,呼之欲淌。那蓝色圆点最密集的是青藏高原,在极高之地极寒之域与雪山冰川相点缀相配合,然后才有黄河、雅砻江、通天河、澜沧江、雅鲁藏布江的汩汩流出。再放眼蒙新黄土高原的大漠戈壁,湖泊显然稀少了,但在极旱的荒沙荒野之中,水的神迹并没有中断。尤其是艾比湖以中国第一、世界第二的低洼之地,自成一格,与纳木错相比,恰成天上地下,而美仑美奂的嘻纳斯湖可与中国乃至世界所有美妙之湖媲美。作为过渡,宁夏有沙湖,那真是沙海中的奇迹,内蒙古有达赉湖、遗鸥湖、乌梁素海等,东北平原以天池、兴凯湖、扎龙闻名于世。中国湖泊的另外一个仅次于青藏高原的密集分布处便是东部平原区了,鄱阳湖、洞庭湖、洪湖、太湖等等,那里已将近众水奔流百川归海的气象了。
都说雪域高原是大山之祖、众水之源,而少有风涛之声也不可能扬帆千里的雪山和荒原之间的湖泊,使我想起了西藏的桑耶寺、青朴温扎寺,以及青海湖海心山。海心山上曾有神威城,为唐朝天宝年间名将哥舒翰击败吐蕃军队占领环湖地区后筑造。岁月倥偬,小城已了无踪迹,海心山却依然在蓝蓝的、青青的碧波之中,远离尘世妙若仙界。自汉代起就有藏传佛教的信徒于冬季踏冰而至,带着干粮,整年不出,面壁颂经,礼赞诸佛。第二年青海湖又值封冻,再踏冰而归时,只见衣衫褴褛、仙风道骨,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飘飘然不知所往。
青朴是藏传佛教圣地,位于三面环山的河谷之中,雅鲁藏布江的网状河道绵延不绝地流过。温扎寺的全称为“温扎那热祖拉康”,“祖拉康”是藏语大神殿之意。寺中,在别的族群的人看来,有一群神秘的年青尼姑过着极为简朴简单的修行生活。她们把自己从灵魂到肉体的一切都交给了所信仰的藏传佛教,与青朴的修行洞、莲花生大师,伏藏与掘藏这些辉煌而神圣的历史,缠结在一起。那是宗教与传统总是年轻的奥秘之所在吗?她们读经诵经,在这里终老,但她们的神情是轻松的,眼睛清澈明亮。因为灵魂清静而有深度,便有了心灵的至真至善至美的透明度。
亲爱的读者,你说她们的眼睛像不像雪域高原的湖泊?
如果说山川就是大地的历史,寺庙便是青藏高原凝固的却又灵光毕现的宗教史,经过群雄竞逐、征战斯杀的漫长岁月之后,人们从刀箭与毒药交织的仇恨中,走上了礼佛之路,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再者,藏族信仰中对一山一水视同神灵的崇拜,从而对中华民族来说独一无二的,这一处精神与文化的高地以及华夏子孙血脉相承的对江河之源的珍爱,更加发人深省:环境与家园的守望是心灵的守望,人类与自然的和谐是文化的和谐。
也许,我们应该简略地追忆雪域高原上的一次大雪灾,由雪灾而诞生的象雄王朝,以及他们的祈祷词。
如前所述,一部分战败而逃的穆族人到了高原西部腹地,并翻越冈底斯山后,定居于穹隆银。然后他们击败并吞并了穹隆银周围的土著部族,俘获了他们的草场、牛羊和妇女,穆族又开始人丁兴旺了。而就在这时候,一次称得上历史性的机遇却以冬季大雪灾的形式出现了:在离开穹隆银骑马要走20多天路程的一处山谷间,世居着39个部族,他们已经听说穹隆银能征善战的穆族人了,因为路途很远倒也相安无事。历史是什么?历史有时是气候与灾变促成的,关于这一点真是很少有人想到了。这个冬天和以往的冬天也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落雪,有足够七天的牧草和牛粪按照以往的经历,就可以安然度过了。
经得寒冷风雪的牦牛也冻僵了,至于羊群,那些可怜的白羊与黑羊睁大着不愿离开主人的眼睛,死了。
39个部族的人在惊恐不安中发现:这深山野岭中的各种野生动物,在野牦牛和雪豹的带领下,顺着一条河谷夺路而逃。这些生灵对灾难有着天生的敏感,它们知道这一场大雪还要落下去,再不出逃就无路可走了。39个部落的首领们看到了这种异象,他们聚集在一起商议对策,大雪没完没了,粮草所剩无几,在连续十几天看不见太阳之后,部族里有一种恐怖的气氛在滋生、蔓延。在这种情况下,首领们一致决定:逃亡,跟着野兽,带着剩余的牲口和粮草逃亡。他们相信,那些野兽们会把这39个部族的男女老少,引领到一处可以安居乐业的地方。他们在风雪交加中出发了,到处都是雪,沉重的脚步,缓缓行进的队伍,能坚定他们信念的只是:这39个部族不是走向灭亡,而是走向新生。
他们走到了穹隆银。
在冈底斯山的掩护下,这里有阳光,天气略显干燥,冬季的草场上有成群的牛羊。
穹隆银的穆族人开始发现的是远道而来的那些野兽,尤其是格外容易受惊的野驴和羚羊的惊慌的眼神,它们没有了平时的那一份悠闲和调皮,而总是心有余悸地回首。穆族人本来就是刚刚安顿下来不久的战乱中的受惊之人,对于惊恐和灾难有着极高的敏感度,他们知道,那些野兽匆匆出逃之处肯定发生了什么变故,从而使那么多的动物来到穹隆银,有的留下了,有的远去了。再后来,穆族人又看见了那些逃难的人群。他们受冻挨饿,有的已经奄奄一息,看见冈底斯山,又一次享受到了阳光的温暖,他们跪下了,有的人跪下了再也站不起来了。活着的人不停地朝着仁慈、安详、雄伟的冈底斯山叩头,一边大哭,哭他们39个部族曾经的家园,哭那些死在逃亡路上的家人……哭声把穆族人感动了,当他们得知这是因为雪灾而失去家园的一大群可怜人时,穆族人让出自己的洞窟,生火,杀羊,逃难者终于喝上了热水吃上了热乎乎的羊肉。39个部族的首领当即决定:归顺穹隆银归顺穆族。
穆族是被战争击败的,穆族曾希望在战争中复仇,可是穆族后来的复兴和强大,却只是因为一场雪灾,因为他们的仁慈与友爱。在39个部族归顺之后,他们在穹隆银建立了以窑洞为主体的四大城堡:穹隆银城堡、普兰猛虎城堡、门香老鼠城堡、度邦波磨城堡。因为对冈底斯山的感激和崇拜,因为这座伟大山脉的伟大胸怀的宽容和接纳,穆族人和39个部族的人同病相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融为一体。他们所具有的共同信仰是如此简单而又如此坚定:天、地、山还有河流与湖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冈底斯山是穆族的守护神。当四个城堡不断扩大,人与牛羊布满冈底斯山下的草原时,雪域高原上影响深远的象雄王朝诞生了。
象雄王朝的祈祷词充满了感恩的深邃,以及战败和雪灾烙印在部族心灵中的沉郁,他们发自内心的诉说是:“向苍穹敬礼!我们靠大地生长,在山中避难。”(《藏域春秋》)
笔者曾一次又一次在夜深人静时,面对星空,向着远方默诵这两句祈祷词,并反复追问:这是过去的智慧呢?还是永恒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