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两个人都走得很安静,任冉想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但觉得和人家的邦交还没恢复正常化,这么做太冒失,提议被驳回;想问她后来进了哪所高中,又觉得这事和初中的时间挨得太近,涉及历史遗留的敏感问题,提议再度被驳回;想要对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跟受害者道个歉,又觉得肯定不如当年德国总理的惊世一跪来得诚恳,不如不提旧事,索性不再冒出提议。
正尴尬时,萨雪文先开口了,讲:“今天,谢谢你了啊,害你丢了工作。”
任冉咽下口水,讲:“没关系的,实在看不下去那种做法,不说几句良心过不去。”
萨雪文笑笑,但没笑出声,问:“你相信不是我做的?”任冉推着车,装雨披的塑料袋在车把上一晃一晃的,仿佛回到了当年用自行车载着萨雪文去虹口公园约会的时光,讲:“也许你已经不再相信我了,但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萨雪文没说话,任冉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任冉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做家教的意外,只好再找宓唐雄。宓唐雄身躯笨重,办事动作却很快,周三便打电话给任冉,告诉他又帮他找到一份家教工作,教高二物理,本周五报到。任冉跟他道谢,宓唐雄说:“客气什么,后来你做家教的那户人家还打电话来向我们反映情况,我给她一个电话号码,是虹口区公安局的,跟她讲那里的人绝对可靠,你可以找他们做家教。”
任冉大笑,讲:“你这人也蛮刻薄。”宓唐雄谦虚道:“哪里,都是读书人,不捍卫一下名声岂不是辱没斯文。”
任冉讲:“‘辱没斯文’不是这么用的。对了,那个萨雪文,她也有新工作了吗?”
宓唐雄讲:“你说我们部长啊?”任冉诧异万分:“部长?”宓唐雄讲:“对啊,她是我们系的文体部长。她不做家教了。”任冉倍感诧异,问:“怎么不做了?”
宓唐雄没那么傻,讲:“做了一年了,休整一下。看上人家了?手机号码我有,要么?”
任冉躲过他的直白,讲:“她是我初中同学,只是很多年没见了。手机号码给我。”
宓唐雄讲:“怎么谢我?”任冉讲:“不是谢过了吗?”
宓唐雄发挥商学院本色,道:“任同志,介绍工作呢是公事,给你号码呢是私事,要区分开来。”
任冉小气一回,道:“一杯大可乐。”宓唐雄终于寻到以牙还牙的机会,讲:“还是一个汉堡吧,男孩子可乐喝多了不好。”
五
任冉没料到这次家教的对象是上官卿。礼拜五晚上任冉是从学校直接骑车赶到江湾的,按照宓唐雄给的地址到了那家人家的楼下。摁了1506住户的通话键,没反应,不晓得是机器坏了还是没人,于是拿出手机按纸条上的固定电话打过去,没人接,看来被放了鸽子。正转身要走,看见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
夏天天暗得慢,任冉看清楚来人是上官卿,倒吸一口凉气。上官卿也发现了他,讲:“真巧啊,你怎么来这里?”
任冉讲:“给人做家教。”上官卿讲:“厉害啊,补什么?”任冉回答:“高中物理。”上官卿听了立刻掩嘴而笑,讲:“我就是你的学生。”
闻者再度倒吸口凉气:“不会吧,真的假的啊?”上官卿把他真心实意的疑问错当成惊喜,拿出钥匙开了楼门,讲:“进来吧。”任冉没办法,跟着她进了大楼,坐电梯到十五层。上官卿拎着麦当劳的纸袋,任冉问:“你晚饭就吃这个?”上官卿无动于衷,道:“老爸老妈都有应酬,再说他们自己也不会做饭。”
上官卿的家很大,四室两厅两卫一厨,这个厨房显然有点多余,除了水斗、冰箱和微波炉果然就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任冉对房产了解不深,但估计这套房子不算装修费的话怎么也要四百多万吧。他问上官卿:“你家有几口人啊?”
上官卿正在往薯条上面浇番茄酱,对这个问题觉得奇怪,讲:“一家三口啊,怎么了?”
任冉在沙发上面摇摇头,讲:“没什么,就是感觉空落落的,没人气。”上官卿吸了口橙汁讲:“习惯了,我自己也不经常待在家里。”
任冉实在想不出高中生除了学校和家之外还能经常去哪里,又不好开口问太多,抬腕看看表,讲:“快点吃吧,等会儿还得讲课呢。”上官卿悠闲地嚼着鸡块,另一只手拿着张餐巾纸,道:“急什么,是你做家教我就放心了,”说着想起什么似的边往冰箱走去,边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咖啡?啤酒?白兰地?”
任冉险些被吓坏,他平时连度数最低的红酒都不喝,便走了个极端,道:“一杯白开水就可以了。”上官卿倒了杯纯净水给他,盛水的玻璃杯却是用来放威士忌的。任冉怀着颇复杂的心情喝了口水,看着自己摆在沙发边上的书包,讲:“你父母不在,我怎么跟他们交流啊?”上官卿原本好端端的,听他这话却一口饮料呛着,笑着捶了胸口半天,看着他道:“什么交流啊,他们只管给我找家教,其他的才不在乎。我呢,也就顺着他们的意思上上课。”
任冉顿时明白了上官卿的意思,也就是说,上官卿的所谓补课不过是做个样子,让她父母觉得自己对孩子的教育算是尽了责,上官卿也就跟着捣糨糊。所以她的父母根本不必在家,上官卿也不必像在任冉家里时那样认真听课——其实一切都是自欺欺人而已,只不过差别在于在任母面前她要演得认真点,而在任冉面前,完全就是敷衍。
任冉想到这里放下水杯,拿起书包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觉得在你这里待着也毫无必要,我走了,谢谢你的款待。”
说完便到门口穿上自己的鞋子就走。上官卿坐在桌子边起初还愣了一下,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之后后悔不已。刚站起身要阻止任冉离开,电话铃响了,只好向墙上挂着的电话跑去。这一段时间里任冉早已走出1506。一部电梯正好从十八楼下来,任冉下楼取车,骑出了小区大门。
此刻正是晚上七点半,江湾显示出了自己的夜色繁华,逸仙路高架下面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附近几家豪华酒店门前的汽车排成长队,不晓得是哪家结婚还是聚会。
任冉骑在车上看着这座城市纸醉金迷的一面,心里却空落落的。可能上天注定他任冉没有做家教的命,两次上班都遇到特别情况。可也难怪,任冉当初读中学的时候就没有请过家教,都是自己读出来的(当然语文是个例外)。有句话叫“不喜欢钱的人,钱也不会喜欢他”,在他身上似乎可以延伸为“不请家教的人,家教也不会请他”。但转念一想也不对,大凡能出来做家教的大学生必然是功课过硬的,既然过硬,当初又何必请家教呢?
正想着,任冉本能地感觉到左后侧有汽车开过来,便自动往右内侧靠。
谁知那车不依不饶地偏偏跟着他,任冉立刻采取最安全的办法,急刹住自己的车,然后转头看清那辆举动怪异的车子是辆宝蓝色大众POLO,而且跟着他停了下来。通过没有关上的右车窗,看见驾驶座上赫然坐着上官卿。
任冉僵着腰坐在坐垫上面,左脚点地,不讲话。上官卿前面接完母亲打来的电话,急忙出了门,幸好出来时带着母亲的车钥匙,便开车出来截他。上官卿的车技是跟他爸的司机学的,练了半年多,没驾照,但技术还算娴熟,附近的马路都在深夜里悄悄兜过。幸好任冉车子走得慢,不然若是过了大柏树那个路口,上官卿就不敢再追了。
上官卿朝任冉讲道:“上车。”任冉没理他,但是也没有继续往前走,他晓得既然上官卿会开车出来截他,那么他再往前骑的话上官卿还是会截住他,毕竟她有四个轮子。
上官卿急了,道:“算我错了行了吧,我没驾照,车停久了被警察看到就完了。”
任冉表面上无动于衷,看了她一眼,问:“认不认真学?”
上官卿头点得勤快不已:“认真学,比上你妈的课还认真,行了吧?”
任冉吸吸鼻子,看着周围的车子绕过上官卿行驶,终于妥协:“我骑着车呢,你在前面那个路口掉头吧。”
上官卿点点头,但没动,讲:“我在你后面跟着,可不许骗我。”
任冉叹口气,道:“晓得了。”
上官卿摇摇头,右手换了个挡,在车子启动前扔了一句话:“任冉啊任冉,你还是第一个要我开车子出来追的男生。”
六
开学没过几个礼拜就到了国庆长假,那时任父已经离开了家。任冉班上的外地同学没几个回老家,不是待在学校埋头念书就是和其他朋友结伴出去玩,但任冉和林暖讲好了去扬州。
相较之下中学生们可没有那么幸福,任母的家教班节日期间仍旧照常运转,只有去东南亚旅游的上官卿除外。
任冉和林暖在扬州待了三天,晚上住宾馆。林暖对自己父母说过把一个朋友带来玩,她父母也是老师,尽管大致也了解任冉的身份,不过既然女儿没有多讲,自己也就不好执意追问下去。林暖觉得没有让他住到家里来的必要。当然到扬州的第一天任冉还是提着礼物登门造访了,有点女婿上门的味道,当然四个人都晓得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情,完全是种礼数罢了,不过二老很热情地招待了任冉。
晚上回到宾馆,任冉问林暖今晚是不是还要回去。这属于典型的明知故问,林暖已经回了老家,无论如何也不会留宿宾馆。林父林母和大多数中学教师一样属于保守派别,林暖若是不回家的话,第二天回去肯定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到现在她连抽烟也没让父母知道,何况这个?林暖讲:“当然咯,我要是留在这里过夜,一来我很难保证你不会做坏事情,二来我爸妈也很难保证你不会做坏事情,他们肯定会每隔半小时打一次电话到这里来,你信不信?”
任冉笑了,他信。高中时他参加一次优秀学生冬令营,下榻福州一家宾馆,任母晚上至少打来五六个电话,不是关心冷暖就是提醒注意卫生,说到底就是因为那次冬令营女多男少,怕出点生活作风错误。
林暖讲:“那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八点半我来找你,别赖着不起床啊。”
任冉讲:“知道啦,阿姨,不放心的话你八点钟从家里打个电话来叫醒我。”
林暖捏了下他的脸,又亲了一下,便走了。任冉打开电视机,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后裹着条毛巾,打开一听宾馆门口超市里买来的汽水,正换着频道,床头柜上电话机响了。以为是林暖到家报平安,接起来一听,是个嗲里嗲气的女人,问:“先生,需不需要客房服务?”
任冉在空调间里背上却吓出了一身细细的汗珠,连忙挂了电话。过了大约五分钟电话又来了,任冉便不再去接。过了一会儿手机上来了条短信,任母发来的,问为何不接电话?
今天刚下榻到宾馆,任冉便把自己房间的电话号码发给了任母,方便每晚报平安,因为他对他妈宣称自己是和同学一道出来旅游的。任冉知道自己警惕过了头,连忙发条短信讲,刚才在洗澡,一切安好,勿担心。报完平安,林暖的电话和短信却迟迟不来。任冉估计小姑娘不会出什么事情,宾馆到她家坐出租大约只要起步费——扬州的起步费是多少钱来着?不清楚。
任冉看看表,九点多了,决定早点睡了。刚关了电视和灯,手机便响了,橙色的灯光在漆黑的房间里格外醒目。他打开一看,居然是萨雪文发来的。
昨天,也就是10月1号的时候他发过短信给萨雪文,内容无非是祝她国庆节快乐,但萨雪文一直没回。
谁都看得出来,祝国庆快乐是个天大的借口,任冉在这之前还从来没跟别人发过国庆祝福。但是自从他从宓唐雄那里弄来萨雪文的手机号码之后就一直没敢贸然行动,近来也只有这个机会可以联系她。本来那天把萨雪文送到她家楼下时,任冉是想问她要个联系方式的,但是觉得太急了,搞不好会起到截然相反的作用,便只是跟她挥挥手告了别。萨雪文也没有主动要他留个电话号码什么的。萨雪文讲:“谢谢啦,昨天手机坏了,拿去修,现在刚拿回来。”
从内容上看,任冉断无再回复她什么的契机。假如是别人也发来这么一条,任冉都是不再回过去的,但是萨雪文却大不一样。
任冉当年面对家长老师三堂会审的时候,尽管并未表现出男子汉应有的风度,矢口否认他和萨雪文之间的关系,但内心里还是没有忘记自己当初对萨雪文讲的那些话,那是在虹口公园的假山上说的。五六年之后,任冉躺在扬州宾馆的单人床上,当时的情景还依稀能在脑海里浮现出:从山上看下去风吹动公园河边的柳枝、远处草坪上放着的几只粉色的风筝,以及萨雪文满脸绯红的神情。他们那时好像还背着书包吧,里面的书沉沉的,心却像那风筝一样越飞越高。但其实他们当时做出的最大的越轨动作便是接吻,而且只是蜻蜓点水式的那种。下山的时候任冉牵着萨雪文的手,到了山下人开始多起来时便轻轻松开了,仿佛很有默契似的。
任冉枕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光线幽暗的房间天花板,空调机开始打冷风的声音轻轻回荡在整个房间。
如果当时没有被发现,他们现在会怎么样呢?也许没出一年就分了,也许到高中后其中一人或者二人另有新欢了,也许能谈到大学,但可能性不大。假如和萨雪文谈到大学,她也许会同意做那些林暖一直不让做的事情吧?至少林暖讲自己初中时没有谈过恋爱,可是真相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