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冉觉得自己胡思乱想,扯远了。但他又试着回忆当初和萨雪文在假山上接吻时的那种奇妙的感觉跟滋味,却失败了。很多年了。当时也太紧张,手心里都是汗,脚在发颤,来不及细细体会。不过现在回忆起来,在这个吻之前,好像还是萨雪文自己先闭上眼睛给他了暗示。当初真是什么都不懂,她就这样把初吻献给了一个软弱的男生……任冉忽地鼻子一酸,在手机里翻出萨雪文发来的那句话,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就有了一种不甘心,发过去问:“你节日没出来旅游啊?”
幽暗空间里的等待总是漫长的,即使回信过来不过只过了一两分钟。萨雪文讲父母没时间,自己也找不到同学,懒得出去。
任冉看过大喜,这就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萨雪文目前为止还是单身,否则不会找不到人一起出去旅游,不然应该像他和林暖这样……任冉愣了一下,林暖,他怎么忘了他有女朋友呢?任冉拿着手机翻了个身,眉头微锁。萨雪文的态度最多也就表示既往不咎,大家现在是朋友和中学校友关系。而任冉却有了非分之想,并且从历史角度来看是极不光彩的。自己若是摆明那种希望关系更进一步的态度,萨雪文应该会鄙视自己吧?也许是极度地鄙视,甚至是厌恶。
想想也是,没什么比历史遗留问题更难解决和逾越的了。
任冉忍痛把想入非非阉割掉,回了一条,讲:“是这样啊,可惜。”
萨雪文没再回短信。任冉关了机,然后一夜没睡好。
过了国庆,天气开始转凉,10月末同济的一个学院跟财大要办一场网球友谊赛。
宓唐雄事先给任冉透风说比赛是萨雪文他们文体部搞的,比赛时她肯定会来。可惜和财大对抗的学院不是任冉他们那个,又不能招外援,任冉只好去作壁上观。
比赛在同济举行,因为是校际比赛,观众很多,与啦啦队一起在隔壁场地和铁丝网外面站了一圈。任冉果然看到了萨雪文,她在和同济学生会干事一道布置记分板,同时跟负责摄像记录的学生面授机宜。萨雪文显然看到了任冉,便抽空走出球场过来,道:“巧啊,原来你在同济念书。”
任冉点点头讲:“是啊,不过可惜不是和你们对战的那个学院。”
萨雪文笑笑,讲:“你可以做记分员啊。”原来今天是同时分四场打的八分之一比赛,球童、裁判、司线和记分员人手不够。
任冉受宠若惊,立刻回答:“行啊,我可以帮忙。”记分员只要听裁判的口令记分数,不需要技术。任冉比赛时虽然站在记分板边上,眼睛却一直盯着萨雪文。她今天穿得很运动休闲,橘黄色跑鞋,白色运动裤衬托出修长的双腿,淡黄色的T恤衫,蓝色棒球帽,后面穿出一根活蹦乱跳的棕色马尾辫。不少男生也在关注着萨雪文。任冉估计这次比赛结束后会有不少男生想要上去套近乎,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矛盾又复杂的情感来,像无数只网球在心里乱撞,两次没听见裁判员的记分口令,其中一次还被萨雪文撞见,尴尬不已。
比赛结束,同济的四名选手里有两个入围半决赛,与财大两名选手抽过签之后知晓了下周的半决赛将和谁对阵。收拾场地的时候,任冉刻意和学生会的人留在最后走。萨雪文吩咐完收尾工作,转向任冉,道:“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任冉摆摆手,说:“举手之劳,你们下次半决赛可要叫上我。”然而任冉万万没料到,过了一个周末,等到半决赛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举不大起来了。原因就是上官卿。
七
那个周末其实本来很值得庆幸,因为上官卿的高中物理测验终于历史上第一次及格了。
那时任冉已经给上官卿补了五次课,上官卿也的确比较争气,物理成绩有了质的飞跃,测验拿了六十七分。不过因为有上次盛琦的经验教训,任冉听到她的成绩之后没有盲目冲动,而是很平静地把考试卷拿过来,像公司老总看财务报表一样看了许久,在确定里面的题目的确有不少都是自己给上官卿做过的之后才眉头舒展,嘴角笑容绽放,道:“总算没白费力气。”
上官卿不买他的账,讲:“我们老师讲了,这次的测验比较简单,班里大多数人都及格了。”
任冉不理会她的刻意打击,扬扬眉毛,讲:“这不要紧,我给你做的题目量再翻上一番,保证你下次测验就算老师出得再难也能及格。”上官卿“啊”了一声,黑色水笔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一圈,道:“怎么能这样,本来决定请你这个老师吃夜宵的,现在不请了。”
任冉讲:“随你便咯。”正说着,眼光扫到上官卿摊在桌子上的一叠考卷里一个醒目的红色阿拉伯数字“53”,信手抽出一看,居然是语文考卷。任冉把这份考卷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同学,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卿嘴硬,道:“你是我的物理家教,关心我语文干什么?又不是你的职责。”
任冉板着面孔讲:“这不是我的职责,但却是我妈的职责,作为儿子,我当然有义务替她关心一下。”上官卿讲:“你这是狗拿耗子。”
正说着,门口的通话机铃声响了。上官卿走过去拿起通话机问“谁啊”。过了一会儿她放下通话机,一边穿鞋子一边讲:“我下去有点事情,你等我一会儿。”任冉“哦”了一声,就坐着等。可上官卿过了半小时也没回来,打她手机也是关着的,任冉想,不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吧,便坐电梯下到底楼,刚出电梯门就看见上官卿和一个男生正站在门口横眉冷对、一言不发。现在加上他的出现,场面更显得尴尬。
上官卿看看任冉,甩给那个男生一句“我还有事,你走吧”。任冉觉得她讲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和语调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和一个十七岁的高中女生的气质相差十万八千里。他忽然庆幸上官卿不是自己的老师或者女友,更不是自己的妈。上官卿正要和任冉走向电梯,男生吼了一声“站住”。任冉就真的站住了,转过身看见对方正看着自己,眼神里像要喷出火、流出毒——显然他是误会了什么东西。任冉正想讲什么来澄清关系,忽觉一阵风朝自己扑面而来。
任冉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肚子上先中了一个直踹,正中肚脐眼;紧接着左边的腰部震了一下,一阵酸疼;还没等左手来得及捂住腰,左肩就被另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整个人往右侧飞出去。如果不是自己亲身体验,任冉根本不相信自己会如此轻易地在几秒钟内被打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抬起头,看到那个男生已然站在自己面前,感觉他身形异常高大,面部模糊,但双目有神,似乎想要做最后一击。
关键时刻,上官卿叫了一句:“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对方僵直了身子,看看她,一扭头,很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在电梯里任冉背靠镜子站着,他感觉自己可能将来一周内是不能双手持球拍打网球了,不禁想,他打架挺厉害啊。
上官卿看着不断闪烁跳动的楼层数字板,讲:“他大学里练过跆拳道,好像是黑带。对不起,连累你了。”任冉摇摇头,动动自己的左臂,肌肉有些酸,但没伤到骨头,不剧烈运动的话不要紧,问:“男朋友?”
“以前是。”“你们刚才在闹分手?”
“嗯,他觉得我抛弃了他,以为你是我抛弃他的原因。”上官卿边说边捋了下耳际的头发。
任冉还是第一次看见上官卿那么安静地站着,一动不动,目光深邃。自己当年和萨雪文谈恋爱时,好像没这么深邃的眼神,可能是因为他们当时还太小,也没有经历内部的决裂。现在的高中生就不同了,熟得比他们当年要早很多。有个笑话,是关于任冉舅舅的儿子的。一天他舅舅在家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小女孩打来的,她开口就讲:找我老公×××——这个×××就是他舅舅的宝贝儿子,才读幼儿园中班。
这是个疯狂而又美丽的世界。任冉想。回到房间,上官卿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包在一块干净棉纱布里,给任冉放在肩膀上敷着,然后倒了一小杯白兰地,不由分说逼着他喝下去。醇美的金棕色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感觉热辣辣的,不一会儿上半身已经开始有些发暖了,的确是上好的白兰地。任冉放下小酒杯,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应急的。”上官卿把杯子拿到厨房去洗,讲:“边上没人的时候总得自己照顾自己。”
任冉听了点点头,这话在理。
上官卿从厨房里出来,手上拎着一瓶开了盖子的百威。任冉皱皱眉毛讲:“未成年人好像不能喝酒吧。”上官卿没理会他,喝了口酒,坐到桌子边,看着那堆物理习题,忽然道:“其实我不止十七岁。”
任冉没听明白,讲:“你说什么?”上官卿往椅背上一靠,用一只手背垫着另一只手肘,看着瓶子里的液体,道:“小学的时候我患过肝炎,病休了一年。后来初中时因为成绩不理想,留了一级,”说罢她面孔转向任冉,“我不但是借读生,而且,我只比你小一岁。”
任冉也往沙发背上一靠,吸吸鼻子:“为什么对我说这个?”上官卿讲:“我从没跟其他人讲过这些,我的学生证上的出生日期是假的,只有身份证上的日期是真的。我父母是怕我在学校受歧视,其实我无所谓,又不想把这个秘密一直闷在心里,所以,就跟你说了,因为……”“因为我只是你的家庭教师,”任冉接过话茬:“你没有机会告诉生活中的其他人。”上官卿笑着点点头,讲:“也对。”任冉拿手指搔搔脸,问:
“那么,你为什么和他分手?”女孩耸耸肩:“没感觉了。”说完喝了口啤酒。任冉把冰块包放回茶几上,讲:“那我还是能理解他的心情的。”上官卿把瓶子放在桌上,问:“你也有这种经历?”
任冉揉揉自己的肩膀,感觉不那么疼了,叹口气,讲:“算是吧。”
上官卿笑笑,拿起啤酒瓶,看看墙上的挂钟,讲:“时间到了,你要是肩膀不碍事的话,可以走了。”
八
所以到了第二个星期,财大对同济大学的网球半决赛时,任冉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不过他还是提前到了比赛场地,萨雪文他们也很早就到了。
今天除了上周那样的人员配置外,萨雪文他们还借来了三块黑板和一堆粉笔。
后来任冉才知道,这次比赛,财大的校方不是很热心,只有同济大学还算不错,低价借出了场地。但毕竟缺了一半的支持,所以宣传方面能省则省,传单一律是黑白的A4纸,海报就用两块大黑板代替——反正能进财大、同济的人,当初在中学小学不是班长也是个中队委员,没少出过黑板报,这时纷纷重操旧业。
萨雪文单独负责一块黑板,虽然快三年没碰粉笔了,但用白粉笔略微勾勒了几个人物轮廓后,似乎慢慢找回了感觉。白色和彩色的粉笔灰在她指间细细落下,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却没有丝毫的偏差。有几个同济大学的学生会干部见她这么熟练,开玩笑道:“萨部长,看你这手势,当初也是班级里搞文宣的吧?”
萨雪文脸上红了一下,没说话。边上财大的一个干部让她递个黑板擦过去,她一转身,目光就触到了站在身后几米开外的任冉,脸颊忽然就烧起来了。两个人自从重逢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一些克制和礼貌的友谊,在那块普通的黑板前面荡然无存。
时光荏苒,倘若倒流五六年,初二的萨雪文是宣传委员兼语文课代表。而数学课代表任冉虽然在智力上大多继承了父亲的理科细胞,但母亲的文科基因也没有完全被覆盖,还是学习委员。那时班级的黑板报一周一版,皆以督促学习为主要内容,写一手漂亮黑板字的宣传委员和学习委员自然是经常要搭班子的,每周的周五都要留到最后才走。
忽然有人跟任冉打了个招呼,把他从回忆中叫醒。他回应一声,再看看那边,萨雪文动作迅速地第一个出完了黑板宣传画。任冉看出来这是日本动画片《网球王子》里的几个人物,放在这里倒也应景。他不禁感慨,当初一起出黑板报的时候,流行的动画片还是《灌篮高手》,萨雪文给校运会出黑板还画过里面的人物。而如今的初中生大概也就知道这个动画片的名字,真的是歌词里唱的“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
任冉看着萨雪文轻轻拍着被粉笔灰染色的双手,发现萨雪文似乎也要看向自己这里,连忙下意识地把眼光转向了别处。
萨雪文看到了任冉刻意把头扭开的动作,眼皮一跳,从衣袋里拿出一包湿巾,打开擦了擦手,才向任冉走去打了个招呼。任冉很“官方”地回应了她,但看她捏在手里的湿巾上五颜六色相互掺杂的痕迹,心里也是相同的复杂。
遥想当年,他们初中时的黑板报已经开始讲究版式和色调的创意,萨雪文也是这样,左手的指间夹一排各色粉笔,经常要尝试颜色搭配,觉得不行了,就用黑板擦擦掉。她手小,不可能同时拿着黑板擦,在她后面监工的任冉就额外多了个给她随时递黑板擦的任务,宛如手术台上给主刀医生递剪子的小护士。
每次出完板报,萨雪文的手总是五颜六色,任冉的手也跟着遭殃。那时调皮,萨雪文会把粉笔灰弄在他脸上,他也不甘示弱地回敬,然后两个人一起去离教室最近的男厕所唯一的龙头下洗手。周五,初中部的地盘总是空旷,经常一个楼层都没人,他们可以放肆地互相泼手上的水。每次叫停休战,总是萨雪文主动拿出餐巾纸给他擦干手。
终于有一次,两个人就着那个龙头洗手,距离没隔开,也不知道谁往下了点还是谁往上了点,忽然两双手就洗到了一起,却没有立时分开,而是在稀里哗啦的水柱中搓到了一起,分也分不开来。
三个月后,东窗事发,从那之后一条不成文的经验便在各年级班主任之间流传开来:每周五出黑板报,假如没老师盯着,只要有异性共存,就至少要有三个班干部同时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