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冉第一次遇到上官卿是在他自己家里,上官卿是来补课的。这年头在给学生补课的科目里面,数学、物理、外语的业务最好做。因为做家教就像执教一支球队,观众和老板要的是最快的成效。而数理化和外语相对见效快,加上中学的考试特别频繁,基本上两三个月就能看出你这个教头是真有水平还是在捣糨糊,不行就换,爽气。但语文不一样,更像慢火炖鸡汤,没个半年看不出成效,于是“俱乐部老板”们选择起“教练”来格外谨慎,也分外讲求品牌和质量保证。所以敢出来给人家补语文的大多数是具有丰富教学经验的老资格退休中学教师,比如任母。
任母是一所市重点中学已退休的三个特级语文教师里最有名望的一个,所以平时的家教业务如火如荼。任冉家其实离同济大学很近,但任冉不走读,就是因为平时家里经常有补课的学生进出,到了周末,两室两厅的任家总是门庭若市。但那天他是住在家里的,中午下起了大雨,8月的气温被这雨一浇,顿时凉快一些。任冉早上出去和同学打网球的时候对昨晚的天气预报表现出极大的不信任,没有带雨披,结果被气象台借着老天爷的手报复了一把,骑车回到家时估计除了屁股下面之外全身皮肤没有不湿的。
此时任母已经开始讲课,空调机吹着凉风,室温和外面不成比例。任母讲解时不好旷工,叫任冉快点去洗个澡以免得热伤风,便不再多话。任冉拎着湿了的鞋子走进卫生间,很快地用冷水洗了个淋浴。他们学校抠门,寝室的淋浴器冬天用热水要付钱,打卡付费,一分钟三毛。任冉不缺这点洗澡钱,但还是养成了洗澡迅速的习惯。
这个澡只用了四分钟,任冉穿上一条干净的运动短裤,拎着要换的背心,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忽然听见浴室门外的脚步声,以为老娘要进来拿什么东西。一打开门,却看见一个和自己刚才的境遇差不多的女孩子,白净的脸旁头发像海蛇一样鬈曲披散,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浑身上下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线条,而浅蓝色衬衫后面隐现的白色则仿佛在向自己隐约暗示着什么。
任冉觉得自己粗鄙了,连忙把目光移开。女生也分外尴尬,她不晓得里面有人,而且是一个刚洗完澡、穿着运动短裤、****上身的家伙,只能低着头讲了句“不好意思”,声音非常之轻,任冉也是半猜半听出这话的意思。
这时客厅传来任母的声音:“小冉,帮她拿块干净毛巾。”
任冉转身从架子上拿了块白毛巾递给女生,侧着身走出卫生间门口,回头看了女生一下。女生也侧身走进去,拿着扎眼的白毛巾,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门。
任冉不是第一次看见女生的文胸,林暖的文胸他就看见过。林暖是任冉的女朋友,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同济校区到上外的老校区骑车只要十五分钟,玩命的话二十分钟就可以打一个来回,所以任冉和林暖才会在同济大学的网球场上邂逅。虽然林暖是任冉的女朋友,但一切生理接触只限于牵手和拥抱。接吻倒是也有,假如两张嘴巴的表皮碰一下也算的话。林暖是扬州人,烟花三月下扬州,但林暖这个人却“烟”而不“花”,喜欢抽烟,在那方面却不花心思。每回任冉跟她讲诸如某大学同学在外面开钟点房这种消息,林暖同学都无知无觉。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抽着爱喜香烟、每个礼拜要去一次迪厅、酷爱拍照(拍自己)、会主动叫男生教自己打网球的女人是如此的保守。对此,任冉想无非就三种可能——性冷淡、心理障碍,或者让哪个老板给包了。仔细调查下来发现后两种都不是,根据排除法只好暂时认定林大小姐性冷淡。尽管如此,任冉仍然和林暖待在一起。
任冉看见林暖的文胸则纯属意外。
那时上外还没网球场,林暖和同学到同济打球,场地满了,林暖就跑到任冉他们这个场子来,讲:“学长,可不可以教我们打啊?”
任冉那时大一,叫什么也不能叫他学长,心里感到好笑,加上见林暖长相不错,再铁石心肠也无法拒绝,便同意了。
本来只是打场球,说什么也不会到现在这分上。但问题是林暖在场地角落捡球的时候粗心大意,让铁丝网突出来的一根铁丝钩住了汗衫一角。她一站起来,咝的一声,汗衫后背开了条大口,成了露背装,里面黑色的文胸顿时一起露了出来。任冉先是和在场众人看得甚是弹眼落睛,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脱下自己的运动衫给林暖穿上……于是发展到了现在的样子。
任冉每天都会跟林暖见面。上外地方小,都是林暖去同济。同济不但地方大,伙食也好,常言道“吃在同济”,虽然在林暖看来这根本无法和家乡的小吃比,但还能凑合。而校区靠近市中心的大学生就是命好,任冉他们学校往南是四川北路,坐车往北是五角场,往南是四平路和平公园,都是城市一角的餐饮娱乐中心地带。相较而言,任冉的几个高中同学不是身在南汇就是身在松江,出门就对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密密匝匝的人头,很是刺激,跟任冉比简直是地狱和天堂的对照。但身处天堂的前提是要有钱,尤其是在上海这样的城市。
所以任冉碰到上官卿的那段时间,他正在******。
古往今来,不甘寂寞的低年级大学生总会想着给自己找个兼职做做。任冉刚升大二,功课终于不如刚进学校时那么紧,他便也成了不甘寂寞的一员。
这年头大学生来钱猛的兼职是卖软件。这种活计,任冉干不了,他念的是同济大学的工科而非计算机专业。于是剩下细水长流的途径:在快餐店打工,或者做家教。任冉受了自己母亲的感染,毅然决定选择后者,好歹这属于脑力工作,比炸薯条烤鸡翅什么的要轻车熟路,规格也高点。
任冉属于浩浩荡荡的家教大军中的一员新兵,要资历,没有,要经验,鸭蛋,唯一能说出去的就是自己同济大学的背景。当然这也就能蒙蒙不懂行情的人,其实自从高校扩招之后,上海各大名校的人口就像生气的河豚身体一样迅速鼓胀。从赤峰路五十号(任冉母校门口)扔石头出去,砸到十几个同济学生没问题,也许还能捎带三两个来串门的复旦学生。任冉拿着自己的学生证去同济的家教中心登记,一看表格上排在自己前面的那串长龙便头皮发麻,于是只好去找宓唐雄。
宓唐雄是任冉的高中同桌。他爸给他起这个名字的意图很明显,希望儿子有当年大唐帝国那样的雄风,无奈好名未遇好姓,读着读着便被人唤作“蜜糖熊”。而宓唐雄也着实不争气,从初中开始越长越胖,一千米长跑和引体向上从未及格,一顿饭要吃五两米饭,饭票每月都买双份的,的确像熊。不过他的成绩还是争气的,考进财经大学念对外贸易。此人大一时就操起了大学生家教中介的业务,算是不愧于商科子弟的名声。
任冉和宓唐雄约在南海中学街对角的那家肯德基见面,南海中学也是任母曾经工作过的单位。任冉按时抵达,宓唐雄却发短信说车堵,要迟到一刻钟。其实他们财大离这里也不远,坐车只要一站。虹口区和杨浦区交界的这一块也算是上海高校文化圈的东部重地,沪上排名居冠的复旦、理工科巨头同济、财经类大佬级别的财大、外语类头把交椅的上外,四所一类本科的名牌高校都有校区汇聚在这方圆几公里内。
话虽如此,但最近上海市的地面交通越来越不容乐观,路上的确易堵。这么热的天叫宓唐雄骑车或者走路来也不可能。任冉便坐在离柜台不远的地方,端着小杯可乐翻着本专业书。这时有人用手指敲敲他的桌面。他抬起头,不是蜜糖熊高大伟岸的身影,而是一个女孩子。
任冉立刻就认出了上官卿。当然,这里是南海中学的地盘。现在正是中午,店里不少都是穿着南海中学校服的学生。今天她的头发扎着马尾,和上回湿淋淋的狼狈样大不相同,却少了什么特别的味道。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不认识我了?”她问。任冉摇摇头,讲:“记得,但是不认识。”
女生讲:“那倒也是。我叫上官卿,请多多指教。”她伸出一只手,动作流畅利索毫不扭捏,与第一次见面时低着脑袋轻声讲话的神态大相径庭。任冉不习惯日本人的招呼方式也不习惯握手,但他还是握了,象征性的,还笑了笑,也是象征性的。他还想象征性地自报家门,道:“我叫……”
“我知道,你叫任冉,冉冉上升的冉,不愧是语文老师儿子的名字。”
任冉存心将她一军,道:“这名字是我爸起的。”上官卿吐了下舌头,转移尴尬,问:“等人?”任冉点点头。上官卿讲:“那我就不打搅你了。”转身走向柜台。她的一个同学已经排在队伍里,上官卿过去跟她讲了一句话,对方还往任冉这里看了看。任冉觉得自己在被人议论,而且是半当面的,感觉甚是不爽,他想,这个女孩子怎么那么十三点。
可是过了五分钟,上官卿就把一杯红茶摆在了他面前,手里拎着显然是外带的快餐,道:“喝这个吧,男孩子喝可乐不大好。”任冉看看她,他没记错的话,上官卿至少要比自己小两岁,这么叫自己实在离谱。但他没动气,问:“这算是贿赂老师家属吗?”
上官卿讲:“你也可以这么认为,但我的理解是,感谢你上次替我拿毛巾。”
任冉点点头,讲:“不客气,举手之劳。”
二
上官卿前脚刚走,宓唐雄后脚就踏进了店堂。
夏天是宓唐雄这种人最痛苦的季节,浑身是汗,胸前背后都是一大块,汗水还不停地淌下来。尽管如此,宓唐雄的脸上却有着诡异的笑。
“迟到还这么开心啊?”任冉问他。宓唐雄坐下来拿起那杯可乐就灌,然后大喘一口气,讲:“我都看到了。”
任冉晓得他是在讲上官卿,便说:“我妈的学生。”“禽兽,十八岁未满啊。”宓唐雄盯着他。任冉没心情跟他开玩笑,皱皱眉毛,讲:“别闹了,不是要我填单子么?”
宓唐雄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表格和一支笔给他:“年龄,你就写大三。”
任冉皱皱眉毛,问:“作假?”宓唐雄笑他:“你怎么拎不清?人家就是要年级高一点,稳一点,经验多一点。你看看现在满大街奔走的大学生家教,随便拉一个,都号称自己是复旦、交大的,最最次也是华东师大、华东理工的,但你真的搜出他们的学生证看看,那叫一个成分复杂啊,连大专的都有。对了,你在‘经验’这栏写上教过两个。”
任冉虽然不满意这做法,但还是写了,他晓得老同学总归是为他好。宓唐雄说:“现在做家教的学生多,竞争也蛮激烈,幸好你擅长理科,要是教语文的话天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对了,你妈现在还在教吗?”
任冉点点头,签上自己姓名。宓唐雄讲:“你多劝劝她,跟她讲少招几个,人多怪累的。”任冉笑着擂他肥肉一拳,道:“做梦吧,你哪是关心我妈身体?”宓唐雄收好表格和笔,老佛爷似的往后一靠,讲:“中介手续费我就不要你的了,就请我喝杯可乐吧。”
任冉笑眯眯地把那杯红茶推到他面前,讲:“喝红茶,男孩子喝可乐不大好,知道么?”
不出三天任冉的工作就有着落了,附近的一户人家要个初中数学家教。
其实宓唐雄那里能胜任这工作的财大学生成堆,财经类的学生本就数学好,但都被他压下了。任冉第一次感受到朋友的重要性。任母对此感触也颇深,一来儿子终于想要自力更生,二来居然也走上和自己一样的道路,果然是世家。可惜任父身在东海油田,不能立刻知道这个消息。
到那户人家骑车只要二十分钟,但任冉周六还是提前十分钟到了那里。这户人家住老式公房,两室一厅。男女主人都在,不过都是一副要出门的打扮(后来任冉从小孩嘴里知道两人是要出去搓麻将),见他来了便把补课对象从卧室里唤出来,一唤居然唤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都是初中年纪,一看就是顽皮型的。像是看出任冉的担心,男主人讲不是两个都补,然后叫了一声:“盛琦!”这一叫,其中一个男孩走了过来,居然十分懂礼貌地弯腰鞠躬,道:“老师好。”任老师受宠若惊,先“哎”了一声,想到自己现在是给两个小孩补过课的大三学生,立刻装得稍微沉稳点,点头道:“我姓任,以后就叫我任老师。”
男主人讲盛琦要补的是数学,另一个就别管了。然后对另一个男孩道:“盛瑾,回小房间去,不要影响弟弟补课。”讲好两小时以后那个母亲会回来,夫妻便出门去了。任冉心里松口气,心想教一个比教两个好多了。接着他对盛琦讲:“盛琦啊,你要用心啊,你看你哥哥,读书就不要父母操心。”
孰料盛琦诚实地将了他一军:“我哥哥也要补的,他补的是语文,他那个老师等会儿就要来了。”
任冉一阵汗颜,心想这对夫妇真是命苦,首先是在这个教育费用腾贵的年代生了对双胞胎,其次是双胞胎的功课都不好,要请家教,最后是两个人差的科目还不一样,还得请两个家教,也不晓得当初怎么遗传基因的……正想着,门铃响了,想必是任冉母亲的同行来了。盛瑾从小房间里跑出来开门,对着门外打招呼道“萨老师好”。坐在客厅桌子旁的任冉一听这个“萨”字,心不觉一动,站了起来,痴痴地看着门口。门外的那人脱了凉鞋,踩着地上的拖鞋走了进来,看见任冉,也不由得愣住了。
任冉没见到萨雪文有多久了?五年?六年?记不清了。她还是当初的样子,小麦色皮肤,直鼻梁,樱桃嘴,单眼皮,瘦长身形,即便是夏天也还是喜欢穿黑色,除了头发留长、拉直并染成棕色外,其他都没变,至少外貌上是这样的。
任冉张开嘴,想说什么,萨雪文却抢先一步,讲:“盛瑾,开始上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