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奇的脸在她脑海里变得模糊了,她甚至有些忘却哥的脸了。她做家教的那个初一男生,那样的顽皮捣蛋、上天入地,也像当年的宫晓风么?她不晓得。她只记得七年前的年三十她缠着她哥带她一起去打游戏机,宫晓风嫌她烦,借口上厕所,爬窗户走脱了,害她哭了一个中午,泪水的味道至今清晰,因为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哭过。
门铃响了,母亲在厨房。不可能是父亲,他在单位值班。宫晓雪拎着咬了一半的杨桃去开门,看到全天然站在门口。即使过了这些年,他的外表变了老多,哪怕他的外表再落魄一百倍,她也能迅速地闻到那股她所熟悉的味道,桀骜不驯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把水果往身后一藏,右手捋了下自己披散着的长头发,讲:“快进来……”
宫晓雪有快三年没见过全天然了。全天然高考后去四川念美术专业,听唐安臣讲大一时因为打架被开除,现在在成都与人合伙开了间酒吧。
当年在初中里,宫晓雪和人打架,最先到的救兵永远是全天然,凶猛英勇的全天然,接着是她哥,以及唐安臣。到了高中他们三个还常见面,有时是在唐安臣家里,有时是在全天然表哥开的小餐馆里。唐、全二人那时是她最忠实可靠的保护伞和后援,骚扰她的小流氓、嫉妒她而暗中使坏的女生、动手动脚的男老师,无一例外地被二人摆平。那时全天然依旧猛如虎,而唐安臣已显现出在外交手腕和谋略上的才能。
宫晓雪从来没有因为宫晓风的事情怪过他们两个人。但她的母亲不是这样,所以一直以来她只能暗地里和他们来往。
全天然没有进来,在门口放下了一篮水果,看了她几秒钟,点点头,转身就走。宫晓雪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没有追出去,看着眼前空空的楼道和那一篮礼品水果。
方才的那一刻她等了三年,而那一刻却不过十几秒钟。全天然还是那个样子,谁也留不住,谁也拦不了,高中时宫晓雪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三年前的那天她得知全天然高考志愿填的是清一色的外地院校,逃了高中里的唯一一次课去全天然学校找他,讲:“为了我,留在上海。”
当时全天然的回答是:“为了我,别离开上海。”
16:34虹口足球场
唐安臣在公园里拒接的那一个电话是华若鱼打的。被他送回家后的华若鱼自己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因为原本说好是不回来吃中饭的,年夜饭又订在饭店,父母中午也是草草打发,没有给她留。
华若鱼没胃口,那碗面条也只吃了一半就剩下了,到网上看高中初中小学校友录的留言,自己也留了一条恭祝新春,看着屏幕上不断弹出来的小广告,终于按捺不住,拿起手机拨给唐安臣,铃响了三下被断掉了,她不晓得那边在干什么,估计唐安臣又在跟司达林发火。
华若鱼至今仍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陷入唐安臣的旋涡,在这以前她嘲笑和鄙夷所有陷入这种矛盾不可自拔的同胞。她甚至不晓得唐安臣的什么举动感动了她,哪怕像初中小女生看的那种滥情读物里的情节也没有。脑海里所能挖掘出来的片断只有唐安臣笑,唐安臣说话,唐安臣开会,唐安臣骂人,唐安臣沉思。
也许,她想,自己在意的是那张嘴,那两片曾和自己针锋相对如今却充满情愫的嘴唇。
手机响了,元朝安打来的。华若鱼放在电脑桌上的手触电似的颤了下,还是接了。元朝安的语气前所未有的缓慢沉重,讲:“若鱼,我在你楼下,下来走走吧。”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窗帘布像个弱不禁风的病人轻轻晃动,停了两秒钟,讲:“好,等我。”
华若鱼手机里的电话号码是按编入的序号排列的,元朝安排第一,唐安臣排最末一位,但从元朝安再往上移一格就是唐安臣。这种别有用心的排法正是华若鱼内心矛盾的最真实写照,两个人看上去离得老远,其实很相像,但这种相像对华若鱼来说就是一种罪孽。
华若鱼穿着外套戴着围巾走下了楼,像往常一样她没有戴手套。华若鱼的手到冬天即使没有保护也不会生冻疮,而当年元朝安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一双手套。她还记得当时是在虹口公园门口,元朝安的鼻子冻得液体满盈,一边使劲吸着不让掉下来,一边用呵护的口气解释:“我看你平时不戴手套,这样容易冻着……”
当时是那么年轻,那么可爱,那么珍贵,无论是人,还是那个场面。
元朝安的鼻子冻得红红的,身板却依然挺直,像是个明知不归却仍愿赴沙场的军人,又像失去一切的贵族极力维持自己最后的高贵和尊严。
华若鱼晓得元朝安有鼻炎,一到冷天鼻子就像失去控制的水龙头,有时场面会比较不雅。当然这不是她现在和他貌不合身也不和的原因,根本的原因是心,直接的原因是身。
元朝安和华若鱼谈了五年(假如今年也算上的话),各自都守着最后的身心底线,期间接过吻吵过架写过情书摔过东西删过电话号码拍过好几百块钱的情侣写真互相之间串过门父母之间也通过气。甚至当中元朝安还思想上出轨过一次,但及时向华若鱼汇报过,也控制住了险情,后来相安无事。
就是这样一对人,到了后来居然会在手机和网上无话可说,见了面也大眼对小眼的干瞪。然后有一天唐安臣很认真地看着华若鱼的眼睛,讲:“和他分手吧。”华若鱼看了他很久,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觉得那个在自己心里存在了很久的世界终于分崩离析,尘土飞扬。
华若鱼吸吸鼻子,问:“去哪儿?”元朝安讲随便。他来的目的很简单,最后一次挽救行动,大概人到春节这种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团圆和气。看着自己几个朋友在QQ上和女友那个亲热,忽然觉得自己放弃得太早,也放弃得太莫名其妙。
华若鱼说:“那就在足球场四周转转吧。”她估计元朝安本来会想去离这里只有十分钟路程的高中,但到了那里会免不住触景生情,索性先断了这种可能性。元朝安本来还真的是有这个想法的,不料被华若鱼看透,到底同济的工科没开商务谈判这门课,不晓得如何在谈话中把握主动权。
两个人走得都很慢,也很沉默,与身边来往行人的脸部表情都成反比。到最后走到足球场连着轻轨站头的天桥上,元朝安积蓄已久,终于爆发为一句话:
“你的手冷了吧?戴我的手套吧。”华若鱼转过身,摇摇头,把手插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嘴角虽然挤出一丝笑,眼睛却开始灵魂出窍地漂向别处。大年三十,她不想把分手这个词讲出口。而她的这个动作则断绝了元朝安最后的一丝希望和热情。本来他以为谈了五年,就算离得远也不会分开来,就算分开来也不会那么快,就算快也不会那么冷场尴尬,就算是尴尬也不会是在大年三十。
可惜他都想错了。
华若鱼自己觉得也不好受。元朝安家住浦东,高二他们正好确立关系那年搬的家。本来元朝安父母已经准备好给儿子办转学手续,可元朝安坚决不转。高考时两人约好一起考同济,结果她落进了现在的学校,在地理上和元朝安的学校又横跨了一个上海。现在大过年的,元朝安跨了一条黄浦江来看自己,她只能用眼神游弋别处来招呼他,华若鱼不晓得是该恨自己还是该恨谁。
一切都很世俗,一切都很现实,一切都很强大。元朝安耸耸肩,明白什么是天数什么是定局,清清嗓子,讲:
“那我先走了,祝你,祝你新春愉快。”
华若鱼看着下面一辆132路公交车缓缓靠站,想到以前一直和他在这下面等他上车回家,鼻子一下子酸了起来,却什么言语也没有表示,只是朝元朝安点了一下头。
元朝安转过身,往足球场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应该坐轻轨换乘地铁回家,愣了一会儿,面色尴尬地再次从华若鱼身边经过,走进和自己的心脏一样悬空着的车站。
17:37浦东世纪公园
从虹口足球场坐轻轨到上海火车站换地铁一号线要坐四站,坐一号线到人民广场换二号线要坐三站,坐到浦东世纪公园要六站。这十三站路元朝安忘了是怎么站过来的。
在车厢里被人堆围住的时候他在想第一次在食堂排队打饭遇见华若鱼的场面。
一号线换二号线夹在浩荡大军里走那两百米通道的时候他在想放学以后跟踪她回家那次。
在地铁出口塞车票又让他想起了往华若鱼他们家信箱里放情书的情景。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掏出钥匙看到上面贴着华若鱼和自己拍的大头贴照片的钥匙圈,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如假包换地失恋了,连钥匙孔都没能好好对准。元朝安又下了一层楼,坐在楼梯上抱着脑袋。大二那年晚自习结束一个人回寝室的路上他看见一个男生在湖边草地上哭,上前问原因,答曰失恋,当时元朝安就万分鄙夷,现在他自己也真的想哭。
又坐了有一刻钟,元朝安用手撸了把脸,把钥匙圈拿下来放进口袋里,才回到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