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追我女朋友的那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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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三十(1)

9:00静安寺

在华若鱼的印象里唐安臣不是一个会跑到庙里烧香的人,尤其是在年三十这种时候。

前天晚上唐安臣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正在网上打八十分,手上已经拿到了七十五分,胜利在望。

唐安臣在电话里讲:“若鱼,我们后天去静安寺烧香吧。”

华若鱼一愣,手在鼠标上不自觉地点了一下,铸成大错,分数白白溜走。对家在网上发来一句:“你在做梦啊?”华若鱼没理会,心里权衡再三,答应说:“好吧,几点?”

唐安臣说:“九点吧,到时候我来接你。”农历二十九一整天华若鱼都形同梦游,用拖把扫地,拿洗洁精往洗衣机里倒。华若鱼孝顺,平时住学校,回了家总要做点家务。那天她妈拦下了她,讲:“你是不是读书读得累了,今天就别做了吧,好好休息。”

于是华若鱼坐在电脑前面看《断臂山》,却怎么也听不进那些英文对白。屏幕上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难以名状,难道一男一女的感情就那么简单?

华若鱼看着眼前的唐安臣,短头发,无框眼镜,清瘦的脸,初露端倪的胡茬,白围巾,红色的棉外套。这件外套是他妈因为过年硬逼他穿出来的——平日里独当一面的学生会外联部长终究是个儿子,乖儿子。那条围巾倒是圣诞节她送的,对当初这个举动她现在既后悔又兴奋。

唐安臣睁开眼睛,将手里的三炷香向北拜了三下,走到香炉边上把香插好。华若鱼把他的皮手套递给他,唐安臣露出一个很暖和的笑。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可惜他的笑永远像昙花,稍纵即逝,永远都只能存在于极少数人的回忆里。

华若鱼终于问他怎么会想到要来烧香。而且看他刚才上香的动作熟练、表情虔诚,像个老香客。华若鱼自己以前只去过寺庙一次,是高考前被她父母带到下海庙许愿祈求考上大学本科。华若鱼不喜欢这种烟熏火燎的地方,打那之后提到寺庙二字就头痛。

唐安臣戴上手套,看了看那座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讲:“因为肚子饿,所以要吃饭;因为心不安,所以求祈祷。你看这座庙,四周皆是繁华,却能心安而坐,笃定得很——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他说这句话的语调和风格就像在学生会给那些刚进来的大一干事做培训,每次都在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后面加一句俏皮话,让下面的人印象深刻,又会心一笑。

但是此刻的华若鱼没有会心一笑的心情,她的眼神只是晃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知道唐安臣的心不安在哪里。

就是她华若鱼。唐安臣拍拍皮手套,从外衣口袋里摸出几个钢镚儿,朝那个高耸的铜塔挥了下手,问她:“试过这个没有?”华若鱼摇摇头。其实她唯一去寺庙那次也扔过,但从未扔中,所以不好意思讲出来。她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找个借口避免献丑,唐安臣表弟打来的电话帮她解了围。

10:40黄浦区钱柜KTV

唐安臣把车停在钱柜门前的路边上,下车进楼,直奔三层。一个服务生把他引到了一个中包房,里面的几个人都东倒西歪,一屋子的烟酒气味,二十九寸的电视机里还放着歌,一个家伙拿着话筒半瘫在沙发一角还在唧唧歪歪地低声吼叫。

看见唐安臣的出现,沙发上的那堆肉里跳出个男生,叫了句:“哥。”

司达林今年大二,比表哥唐安臣小一届,同校不同院。唐安臣念金融,司达林学影视编导,成天不是捧个DV四处转就是开着无照小摩托满天飞。司母对儿子的专业极不满意,对儿子的穿着谈吐乃至交往的女友更是口诛笔伐过老多次,但是自从他拿了全国性原创DV大赛的奖状和奖金回来后全家上下顿时没了声音。

昨晚司达林一干人在钱柜唱通宵唱到今天上午九点多,一结账发现资不抵债。司达林是这帮人的头,自然要他想办法。他不敢找父母,只能打电话给唐安臣求救。唐安臣接到电话铁青着脸用最快的速度将华若鱼送到家,然后赶来解围。华若鱼很理解唐安臣,因为这已经不是司达林第一次找他哥帮忙了。有这么个脑子时常搭进搭出的弟弟,平时在学校唐安臣没少操过心。华若鱼看在眼里,又不能说什么,无可奈何。

唐安臣替他们补掉亏空,想训自己表弟几句又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面前开口,只能耐着火气叮嘱他别忘记了晚上的年夜饭。谁知刚出了钱柜,唐安臣的车子还没发动,司达林就已经凑到车窗这里来了,问他借两百块钱。

“又借钱?!”唐安臣纳闷。

“车子快没油了,总不好叫我到时候走回去吧?”司达林嬉皮笑脸。

唐安臣透过车窗看了看司达林身后不远处那个叫秦吻的浓妆艳抹的女友和她胯下那台花里胡哨的钱江125cc小摩托,倒吸一口凉气,最后还是掏钱:“回去记得还。”

司达林点点头。这小子浑归浑,借钱这种大事从不含糊,每次有借必还。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那个当老板的爸爸。唐安臣开的这辆车就是问司父借的。三个月前他刚拿到的驾照,今天专门借车接送华若鱼,不料最后演变成专门给司达林送钱的交通工具。

“早点回去啊!”唐安臣把钥匙插进去,不忘再叮嘱一句。可惜司达林已经踩下油门,载着女友绝尘而去,留下一长串机车马达的轰鸣。

唐安臣摇摇头,连车子都懒得发动,打开车载收音机,里面正放着TLC的“So So Dumb”,脑海里忽然不自觉地浮现出华若鱼的脸部轮廓,于是将头往坐垫枕上一靠,想象时间在静安寺里放慢的情景。

11:22卢湾区复兴公园西门口

唐安臣回到唐家老宅的时候女人们都不在房间里。男人们不是在二楼打牌就是在大厅里看电视,唯独唐安奇一个人坐在偏厅的沙发上捧着本GRE的书发愣。唐安臣的奶奶五个小孩,唐安臣父亲排老大,司达林母亲第二,唐安奇父亲排老三,接下来是结婚但还未生子的四婶和在海外工作的小儿子。唐安臣爷爷去得早,这座法式风格的两层老宅平时就奶奶和司达林一家住。今天年夜饭一共十二个人,按传统,唐家的女人都在厨房间忙活。

唐家兄弟里唐安臣和唐安奇最讲得来,不但因为性格相近,也因为两个人都好读书。也读大二的唐安奇在复旦念法律,平日里在学生酒吧做做调酒师,还是登山爱好者俱乐部的成员。不过这小子最近运气好得惊人,参加学校英语竞赛时被英国某所大学看中了,对方讲,要是去他们那里读的话学费免三分之二,生活费免一半。

唐家历来有送子弟出国留学的传统,唐爷爷和唐曾爷爷都留过洋,司达林他妈和四婶是海归,五叔现在还在荷兰,所以唐安臣这一辈也不会例外。不过唐安臣想考研,近期不出去;司达林看样子是出不了了,全家人认定此人出去肯定学坏不学好;所以理所当然轮到了唐安奇——就算没学校邀请,唐家也会送他出去。

唐安奇根本没注意到唐安臣进来。后者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反应过来,讲:“你不是说不回来吃中饭了么?”

唐安臣耸耸肩,懒得讲司达林破坏他上午安排的插曲,走进忙碌的大厨房,压着不耐烦和所有的女性亲戚打了一个冗长的招呼后,从桌子上拿了个橘子。母亲忙着煨汤,也问了和唐安奇一样的问题。唐安臣讲:“计划变了,人家临时有事情要赶回去。”母亲讲:“来得正好,老抽和镇江醋不够用了,还有晚上的黄酒没买,你和安奇跑一趟腿吧。”

唐家两兄弟在老宅对面的罗森买了东西,正要过马路,唐安奇拦住唐安臣,讲:“哥,我有事情要跟你讲。”

唐安臣本能地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和弟弟拎着买来的东西走进了罗森边上的复兴公园。去年6月份后公园就免费对外开放了,唐安臣他们小时候没少来这里,跟门口的人熟得很,估计就算要收钱也能免费放他们进去。

大过年的公园里游人很少。唐安臣坐在僻静的马恩像前的一张长椅上,像在学生会听干事汇报一样,说:“讲吧。”

唐安奇也坐下,扶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看着对面光秃秃的几棵法国梧桐,讲:“我和宫晓雪分手了。”

唐安臣脑子里的一根筋“噔”地短路了一下。宫晓雪和唐安臣一个学校,和唐安奇同届,学的是对外汉语。

初中的时候她和唐安臣就认识,那时宫晓雪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疯丫头,在学校和老师吵架,在班里和男生吵架,在家里和她母亲吵架,一点也没有现在知书达理温良恭谨让的痕迹。大一时她被唐安臣介绍给唐安奇,并且在唐安臣的撮合下谈起了恋爱。两个人雷打不动地一星期见一次面,不是宫晓雪去复旦就是唐安奇来看宫晓雪,顺便看看自己表哥。

唐安臣也扶了一下眼镜,问:“为什么?”

唐安奇讲:“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总之我对她没有感觉,自始至终。”

唐安臣火了,在学生会唐安臣发火连消防队来都没有用:“没感觉你还谈了一年?!”

唐安奇依旧不温不火,讲:“我和她谈了一年了,只牵过手,心就更别说了。”

唐安臣讲:“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马上要出国了,就觉得她不适合自己了?”

唐安奇摇摇头,却直攻他哥的要害:“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和她发展,这整整一年我就是为了你在和她谈恋爱。”

唐安臣手机响了,以为是母亲打来的,看也不看就直接关机。收好电话他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口。复旦大学辩论赛最佳三辩的话又准又清淡,点破了一切,让唐安臣所有的防守瞬间崩溃。

此时两个人都已经站起来了。唐安奇双脚开立站在他哥面前,神情像个站在刑场上的革命烈士,随时准备受唐安臣两下老拳。

13:06闸北区江杨南路立交桥

唐安臣没有在老宅吃午饭,而是把唐安奇一个人扔在公园的马恩像前自生自灭,自己开车又走了。路上唐母没有打电话过来,估计是唐安奇又找了个理由解释了他的突然离开——他不是一向会找借口的么?

在他铁青着脸走掉时,唐安奇在背后问过他:“我就不明白,我和她在一起对你有什么意义可言?”

他当然不明白,唐安臣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想,他当然不明白。

唐安臣对眼前的这条路很熟悉。这是座老立交,曾经是唐安臣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路。立交桥下来不到十米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一个人,长头发,墨镜,明显的胡茬,军绿色外衣,旧却不脏的牛仔裤,依然是那副不在乎的神情,依然是那根半明半灭的烟。

唐安臣在他面前停下。“你来晚了。”那人讲。

唐安臣关上发动机下了车,站在男人面前,身体僵直,讲:“你有一年没来了。”

全天然吐个烟圈,苦笑,讲:“去年有事耽误了。”

唐安臣点点头,谢绝了他递上来的烟,问他:“那边的生意还好么?”

全天然摇摇头,讲:“酒吧卖了,现在做无业游民。”“怎么会这样?”唐安臣不动声色地问。全天然撩起左边的头发,唐安臣看见一道长长的粉色伤疤。“懂了,”他说,“给我一支烟。”说罢便在全天然身边蹲了下来。

“刮皮男人。”全天然用上海话讲了他一句,顺手扔了根红双喜在他怀里,给他点上。两个男人吐着蓝圈子,都沉默无语,看着眼前像河水一样平静的路面。年三十的中午,没有车,只有零星的骑车人经过。

唐安臣想起以前和华若鱼看过的一部电影《神秘河》,结尾时肖恩·潘指着那条他从小生活到大并留下生命中很多宝贵东西的小街道,用满布沧桑和忧郁的声音说:“二十年前……”

那在他们这里,有多少年了呢?七年了吧。七年之前,初二的唐安臣、初三的全天然和初一的宫晓风每天一起走这条路上下学,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兄弟。那年的大年三十中午,三个人偷偷骑车出来玩游戏机。路上三个人比赛看谁先过了这座立交桥谁的游戏费用就由另两个人代付。唐安臣和全天然年龄大体力好,一前一后下了立交。只有宫晓风落在最后,结果刚下了桥不到五米,斜刺里突然蹿出一辆助动车,宫晓风心一慌,车把一歪撞上路沿,在下桥加速度的作用下人飞出去好几米,头撞到一根电线杆,当场身亡。

宫晓风有一个同胞妹妹,叫宫晓雪,和他们一所学校。这就是唐安奇所没有明白的原因。每年的大年三十中午,唐安臣和全天然总要到这里来,为的是不让宫晓风大过年的一个人待着感到寂寞。这也是唐安臣每个年三十早上要烧香的原因。

15:35杨浦区五角场

唐安奇读书的地方离宫晓雪住的地方很近,宫晓雪的学校到唐安奇的家则只有两站路的距离。宫晓雪总是讲,要是能反一反就好了。而此时的唐安奇却总是在想和她相反的东西,宫晓雪隐隐约约感觉到。

唐安奇提出分手,宫晓雪不惊讶,只是时间挑在年三十,让她觉得不适应。那个上中国文化导论的老师讲,过年,中国人图的是一个“合”字——他倒好,来了个“分”,老有情调的人。

恋爱一年,两个人连嘴唇皮都没碰到过。所有的情感化为行动无非就是每晚发短信说“晚安亲亲”(其实从来没亲过),一周见一次,看电影吃东西逛书店牵手散步,大节日交换礼物,仅此而已。同寝室的晓得这些后羡慕不已,讲:“我男友不晓得跟我绕了多少次说要去宾馆了,到现在他自己都烦了。”

宫晓雪笑,除了笑还能怎么样呢?唐安臣的心意她再清楚不过,自从哥去世后她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也懂了许多东西——女人似乎非要用悲痛来浇灌才会奇迹般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