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代名家——蒋子龙自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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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地书

你知道什么是地书吗?如果不懂,赶快去公园里见识一下。

还是在孩子很小的时候,我经常会带他们去公园,京津的几个公园都去过不止一次。自我的孩子们长大以后,几乎就再没有进过公园的门。二十多年来,公园的变化很大,过去的公园里以青年人和孩子最多,主要是哄孩子的和谈恋爱的。现在的公园却成了老年人的活动中心,到处都是老年景观,到节假日才有一些青年人和儿童,但谈恋爱和偷情的也不多。这是因为公园里的好地方都被老年人给占了,而且还咿咿啊啊地大声喊嗓子,搅了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兴致。幸好现在的年轻人开放、大胆,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亲亲热热,用不着花钱再藏到公园里偷偷摸摸。这让人怀疑,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但也说明现在老年人的快乐远远高于青年人的想象。

就在进公园的头一天早晨,我就见识了“地书”表演,可谓大开眼界。在湖边的台阶上,有十几位老人各自手握一杆一米多长的大笔,蘸着湖水在地面上写大字。弓腰悬臂,提气凝神,有的工楷,提按顿挫,一丝不苟;有的行书,水润滋漫,神韵自摇;有的狂草,笔走龙蛇,水滴飞溅。无论字写得好坏,都浸润着一种气韵精神,泛溢着一股快乐。

有人写的是现成的豪言壮语:老骥伏枥,老当益壮;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有人在抄写时下流行的顺口溜:春眠不觉晓,麻将声声了,夜来风雨声,输赢知多少……围观者跟着一块念,然后哈哈大笑。每个字都有其含义,每句话都表达一定的内容,于是这种现场地书表演就有了社会性、讽剌性和娱乐性。每个执笔者的性格不仅体现在字上,还体现在所写的内容上,使湖边变成一个大娱乐场。写的、看的,在一旁给出词的,起哄叫好的,相互切磋技艺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这种地书的大笔都是自制的,笔杆用塑料管或拖把杆代替,笔头则是海绵或泡沫塑蘸一下湖水能写五六个字。省钱,省事,用不尽的湖水,写不完的土地,既练字,又健身,还可养神益智。难怪写地书的人越来越多,看地书的人也越聚越多。

其中有位老太太的字写得很见功力,自己写一阵就扭脸指导一下身旁的一位老先生:“你为什么老把字写这么小?抠抠捜搜,瞎瞎糊糊,湖水又不花钱,让字伸开腰,笔画要舒展,不怕难看,就要个大气!”老先生不吭声,笔下的字果然写大了。但字一大,笔画就散了:“你瞧瞧,这么难看,还谈何大气?”呀?听口音有点耳熟,就凑过去仔细端详老先生的面容。果然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位梁总工程师,学冶炼的留美博士。他的太太则是留苏的,当时是另一个大厂的厂长,人称“香水厂长”……想到此我008似乎真的闻到了老太太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

在我的记忆里,梁太太只要出门就一定会往身上喷点香水,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香水这种东西,就是从梁太太那里长的见识。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苏联老大哥”援建的项目正如火如荼,梁总作为高级专家也在我们厂呆过很长的时间,每当他的太太到我们厂来找他,在她走过去十分钟内,楼道里还有香水味儿。那时候苏联制造的东西讲究傻、大、笨、粗,连香水的味道都格外刺激。只要她一来,我们就关上楼道两头的大门,禁止闲杂人员随便出入,以便尽可能多保留一会儿楼道的香气。

“文革”一开始梁总被打成“美国特务”,但他大腹便便、体胖心宽,在厂里挨完斗,回家换一件干净衣服像没事人似的上街混在人堆里看大字报。1968年春天,我刚结婚不久,床铺、柜子、饭桌都是用旧木料自己胡乱打成的,因此非常想有一个新的写字台。可一般的写字台我的小屋里放不下,有天下班后在劝业场花三十二块钱买到一张小号的“一头沉”,可没带绳子,用自行车驮不走。我只好将桌子搬到大街上,等着看见个熟人就有办法了,那个时候城市小而我们工厂大,再加上物质匮乏,大家有空就上大街踅摸点吃的或便宜的东西,在市中心会经常碰上同事或熟人。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儿工夫就看到梁总顺着街边的大字报溜达过来了,我突然大叫一声,吓得他一激灵,我赶紧凑过去小声说:“我得给您找点麻烦,是您回家给我拿条绳子来,还是在这儿替我看着桌子,我去找绳子。”他选择了后者,等我找来绳子还帮着我把一头沉的小写字台捆到自行车的后架上……想起这些往事,我忍不住想笑,便直起身子学着梁总的口吻说:“好,水边写水字,字水灵,人滋润。”梁总身边的老太太扫了我一眼,到底是留苏的,气势还像“苏联老大哥”那么冲:“什么叫水字?这是地书,懂吗?我们有个正经八百的地书协会,会员比在纸上写字的书法家协会的人还多!”我赶紧改口:“失敬失敬,地面练地书,越练越地道。”老先生也借机站直了身子,看我半天才笑着慢悠悠地说:“你是大笔杆子?(这是我在工厂时的外号厂我笑了:“您果然是梁老总,几十年没见却在这儿碰上了。”“你一定是几十年没到公园来了?人们不是经常感叹世界真小吗?何况一个城市!”“不错,一个留美的炼钢老博士,一个学机械的留苏专家,如今都成了地书协会的会员,好风雅,好情趣,越老越精神!”梁总摆摆手:“行啦,别咬文嚼字,我知道你的本意是想说,水边写水字,越写越水,字水人也水……”“不敢,不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赶忙摆手。

老工程师依然像过去那么风趣,年近八旬还有这般风采,我想跟他天天在水边练地书有关。于是我向他请教了制作地书笔的方法,打算回家也做它一管,以后也常来湖边凑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