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代名家——蒋子龙自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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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的快乐有时在房子外面

闹非典如被软禁,外界的所有活动都取消了,对作家来说这未尝不是好事,闷头写吧,可游泳馆一关闭,我就蔫儿了。游泳十几年,如同有烟癔、毒瘾一般,每天早晨不在水里折腾一通,浑身不自在,干什么都没有精神。

天天关在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子相依为命,大眼瞪小眼,几天下来倒是老伴先受不了啦:“你天天闷在屋里老跟睡不醒似的,非典是染不上了,可时间一长这不被关傻了吗?”闹非典闹的脾气有点邪,老伴的话是关心,我却没有好气地回敬道:“傻了省心,难得糊涂嘛!”“别抬杠,明天早晨跟游泳的时候一样闹铃响了就起床,跟我去水上。我先打拳,你散步也行跑步也行,实在不想动就站在树林里听鸟叫,或冲着湖面愣神,也比赖在家里不出屋强。等我打完拳咱俩打半小时的羽毛球,我想运动量也够了……”哦,这是怕我傻了给她找罪,想来已经为我的状态动了不少心思。她本来每天早晨在住宅小区的空场上跟一群女人先打太极拳后耍剑,有音乐,有头领,耍把完了还可以吼吼嘎嘎,东家长西家短,不亦乐乎。为了陪我不惜放弃自己的习惯和快乐,这就叫“老来伴”。这个情我得领。

所谓“水上”,即水上公园。是天津市最大的公园,有东西两片大湖,分南北两部分,北部精致,供游人娱乐的设施也更多些。南部浩大,还保留着诸多野趣,是动物园。我之所以从市内所谓的“欧洲风情街五大道”搬到了市外的“水上花园小区”,就是冲着这两湖水和硕果仅存的一片林木。谁叫我名字里有个“龙”字呢,喜逐水而居。北方太干了,连续多年的干旱,地干透了,人也干透了。

第二天早晨,老伴提上一个兜子,里面装上羽毛球和球拍,用矿泉水的瓶子灌满凉白开,还放进两个香蕉,说运动后的二十分钟之内要补充糖分……挺正规,一副教练口吻。到公园门口她先花一百元买了两张年卡,我不觉一惊:“呀,你怎么就断定非典能闹一年?”她说:“买门票一个人每次是十五元,买月卡二十五元,你说哪个划算?”“好好好,年卡就年卡,我可把丑话说在前边,游泳馆一开我就不来了。”“你爱来不来,好像谁还非求着你不行。”别看拌两句嘴,一进公园心情立刻就变了。嗨,水阔树茂,微风扬花,春来阳气动,万物生光辉。空气带着花草的清芬,吸一口清凉清新,清澈透肺。我心胸大畅,真想敞开嗓子喊上几声……其实公园里已经有人在喊,此起彼伏,相互应和,有的高亢,有的尖利,有的粗嘎,有的古怪,有的唱歌,有的学戏,有长调,有短吼,有男声,有女腔,有的在林子里喊叫,有的则扬着脖子边走边喊,旁若无人,随心所欲,只管自己痛快,不管别人的耳朵是否能接受。我还不敢那样,只有走到清静的地方,看看四周没有人了就猛地喊上两嗓子,老伴撇着嘴偷笑。但喊着喊着胆儿就大了,声音也放开了,学虎吼,学鸟叫,只是怎么学都不大像。倒是老伴学布谷鸟叫几可乱真,有时还能跟树上的真布谷鸟呼应上几句……老伴像野营拉练一样在前面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指导我:“不能松松垮垮,慢慢吞吞,走要有个走的样子,才会有效果。”我不知她要达到什么效果?来到西湖南岸的一排大柳树下,她选中了一块幽静清洁的地方准备施展拳脚,我则没有目的地开始慢跑,哪儿热闹就在哪儿凑,有时还会停下来看上一会儿……公园里不同的景区集结着不同的入群,玩着不同的花样,我跑跑停停,停停看看,等我兜了一大圈再回到柳树下,老伴的太极拳已经打完,正拿着根枯树枝当剑在瞎比画。看我回来就收起式子:“你一直在跑?还是又碰上熟人聊大天了?”我说:“行啦,这又不是在家里,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我跑也跑了一会儿,聊也聊了一会儿,现在就要跟你大战一会儿。”在公园里想找个可打羽毛球的地方太多了,我们选了一棵大梧桐树下的阴凉地拉开了阵势,一交手,我的兴致立刻高涨起来。原以为打球不过是哄着老伴玩,谁料她竟能跟我真的打个不分上下。表面上我打的是攻势球,她处于守势,有时我倾全力狠命地连续攻上六七拍,竟不能把球扣死,反而被她回击过来打了我的空当。看来小区的这群老娘儿们不光是打拳练剑,还经常摸球。打球有对抗性、游戏性,因此就有乐趣,我们打了半小时,大汗淋漓,甚是过瘾。然后喝光带来的水,吃了香蕉,回家冲个凉,好不痛快!从此,每个早晨又成了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每个人的家都是设在房子里面,但家庭的快乐有时是在房子外面。

人们还喜欢说人的本性难移,人是不可改变的。渐渐地我却觉得自己的性情变了很多。我生来脾气暴躁,小的时候曾骑着牲口打架打到邻村,眼眶被打破,差一点就成了“独眼龙”。当然也打破过别人的脑袋。后来以写作为生便成了文学的工具,性子不由自己控制,就更没准头了。不是有哲人说:自杀有一百种,其中就有嫁给作家这一条吗?以前我不发火的最高记录大概只有两个月左右,自打去公园跟老伴一块晨练,有一年多没有认真发过火了。

后来非典警报解除,游泳馆开放,我也先到公园跟老伴打上半小时的球,然后再去游泳,她则留在公园里打拳。有时感到光是晨练还不满足,吃过晚饭后也一块到公园里转一圈。说来真是奇怪,一到公如全家福。

园情绪就不一样,两口子便有话可说……

在这之前,老夫老妻的哪有多少话好说?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面对面,还要看电视里的新闻。吃过饭我躲在自己的书房里,她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我最烦她到我的屋里来,我写字台后面的电线如一堆乱麻,她打扫卫生时不知碰上哪一根就会造成死机,很容易会成为闹一场别扭的导火索……所以说,越是离得最近的人越难干交流。好像用不着多说什么,什么都是应该应分,理所当然。别看羽毛球不起眼,可它像个灵物,在两人中间飞来飞去,快慢难测,球路不定,这就有了悬念,有了戏剧性。因此在打球的这半小时里,两人说话最多,笑的最多,喊叫的最多。夏天我光着膀子,下面只穿一件运动短裤,汗珠子跟着球一块飞,我自己痛快,老伴看着也痛快。

生命需要共鸣,有共鸣才有激情。我们是在文革初期结婚的,那时候没有蜜月,也不知蜜月是什么滋味,临到老了,因闹非典似乎闹出了一个“蜜月”。中秋节的晚上,我俩躲开热闹又走进水上公园,静色当天,清光悠悠,林排疏影,湖生满月,四周一片柔和,满园的清辉也将心神透析得清清爽爽。我们慢慢地走着,还象征性地分食了一个小月饼一一中秋节嘛,不吃个月饼亏得慌。

当我们兜了一圈走到竹林前的广场时,空中有了露气,天上香满一轮,地上流光一片,我们舍不得离开,总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中,老两口子还应该干点什么……可惜我当兵当得不会跳舞,但哼哼曲调还可以,反正四周没有人,我就嘴里哼哼着和老伴跳起了“贴面舞”。这似乎正应了一句流行歌词: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