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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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1

抗战胜利后,杨柜最大的一件事是增田的回来。他身穿中山服,戴一顶和平帽,骑一辆义和隆很多人第一次见的自行车,一径从义和渠南下来,到苗柜来。见到苗麻钱,他脱下帽子鞠了一躬,说,大爹,我回来了。

苗麻钱高兴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长得这么结实了,毕业了吗?

增田说,报告大爹,毕业了。县里让我参加完国民兵的训练,就到县水利科工作,帮助你开渠定线。

好哇,小子,大爹这个泥腿子需要你的帮助啊。

大爹,回来的路上路过孟家渠,我目测了一下,孟家渠的设计很有科学道理。现在存在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应用水闸调节水的难度还很大,如果有电有水泥和钢筋,就可以做成电动闸门,调水、提水开合自由,比开咱们家的门还省事。

增田,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东西?

有,大爹。我们靠着黄河靠水吃水,水能发电,有了电就用钢筋水泥做电动闸,一按开关,开水关水一个手指头的事。有了电一切都好办。还有一个问题,灌溉期间支渠里多余的水应该迅速进入退水渠,增设一道扬水设备,在下游处回流到黄河里,河和渠就流转起来了。这样每年流转一回,大后套的土地就沉淀一层黄河带来的土质和养分,同时调节了土地的盐分,大后套的地就越来越肥了。

好小子,外面的天地太大太宽了,走了几年就有了这么多的主意,大爹拜你为师了。

这只是一个设想。大后套的水利和农业这一代人干不完。

老额吉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喊,谁在外面说话呀,声音高得震得我的天灵盖响。老额吉不仅瞎了而且聋了。像当初不承认瞎那样,她也不承认聋。别人对她说话她听不见她就假装打盹儿。别人高声说话她就说震得她天灵盖疼。听到老额吉的声音,增田进得屋来,把一包点心放进老额吉的手里,贴在她的耳朵上说,老额吉,我是增田,我给你买了蛋糕,你快吃吧。

增田?这么些年你干啥去了,老额吉想死你了。娃孝顺呀,还给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买了吃的,真香呀。这是用啥做的,又甜又软又香,哎呀,我这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香塌脑门囟呀。

是点心,鸡蛋白面做的。

娃,你咋知道老额吉爱吃甜点心呀。

我是老额吉务艺(拉扯)大的,还能不知道老额吉爱吃个甚?

老额吉一听这话,更高兴了。她说,增田是个孝顺娃。你看见咱们孟家渠了吗?听见水流的声音了吗?现在全后套浇的都是我们孟家渠的水,一直浇到西山嘴去。打五原的时候,我孟家渠的水把狗日的小日本淹得屁滚尿流。小日本粪巴牛搬家滚蛋了,该着我们好好过日子了。有好吃的就给老额吉买,老额吉没牙了还有舌头,老额吉才要好好活人哩。

老额吉吃了一半停下了。她抹抹嘴说,看我这个老糊涂,差点吃个底朝天。快叫三改过来,她怀着我们家的娃哩。

果果和木木高小毕业了,果果在《奋斗日报》实习,嘴头子和笔杆子都挺硬。木木想当一个护士,五原战役中,木木在卫生队里胆大心细,人们都夸木木是一块做护士的好料子。可是只有教会里有护士学校,她讨厌洋人,不愿意去,所以闲着。增田回来以后,她们忙碌起来了。她们到大盛魁买了布料,央求草花妈连夜给她们缝做。新衣裳每年都要做的,不同的是此次她们选了不同颜色的料子,果果要红的,木木就要绿的。果果要粉的,木木就要蓝的。草花很是纳闷儿。过去给两个闺女缝衣裳做鞋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件两双。小的时候,她们经常穿着一顺儿的两只鞋,草花看见了就说,哎呀姑奶奶,又穿错了。至于衣裳她们从来不分你我,也分不清你我。当有人说两个闺女越长越可喜时,她们就看着对方的脸抿着嘴笑,对方的脸是她们的镜子,看看对方就知道自己长得多可喜了。她们到锦绣堂去买皂角,煮成皂角水一遍一遍地洗头。奇怪的是,穿上不同颜色的衣裳之后,她们的心立刻分开了。她们不再出双入对,一个不在家一个在家的时候,在家的那个就心神不宁。

草花妈说,哎呀,我的闺女们,你们听到甚风声了,是不是哪家来提亲了?

两个姑娘的心思被突然说破,两张脸一齐变成了两只大红袍蔓菁。

对于两个妹妹,增田从小就更喜欢木木一点,因为她更弱,更需要他的保护。离家几年后再次见到两个妹妹,他还是更喜欢木木。他教两个妹妹学骑自行车,果果跌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木木的身体一倾向他的时候,他就下意识地赶紧把她搂在怀里,怕磕疼了她。他看到木木和看到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的心会变得那么软,水一样的软。

增田回来让香夫人看到了希望。增田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带回来了一肚子的学问,长江后浪推前浪,以后她的儿子是大后套冒尖儿的水利人物。其间丰田来信说,他和亮水已经结婚了,等革命胜利后,给她生一个红色的孙子。看完信香夫人又激动又担心,赶快把信烧了。她把增田叫到跟前说,你哥哥在延安干革命,可能是件好事情。可是娘更希望你们不要参与什么革命不革命的,像你大爹那样,做一点实事,不光为自己也为别人,就挺好。

果果到杨家来串门儿,总往香夫人怀里粘。香夫人早看出来,果果和木木都对她家的增田好,在她身上粘着是变相的一种撒娇。她更喜欢果果一些,果果跟她很相像,有主意有头脑,更重要的一点是从小她就手把手地教果果打算盘,果果简直就是小香,木木就是小酥。可她不由得心疼木木,因为对小酥的愧疚。两个闺女都像小酥一样的手巧,营生做得又细又好,如果这是别人家的闺女,香夫人恨不得把两个都娶回来当她的儿媳妇。可是他们是表亲,已经有新思想的香夫人知道,近亲不得成亲。再说她俩都喜欢增田,增田又变不成两个增田,这就更使不得,果果和木木不能走小香和小酥的老路。天黑了以后,两个闺女都想住下来,香夫人板着脸说,不行,你们都是大闺女了,不能在外面过夜。苗家是大户人家,闺女尤其要守规矩,义和隆跳蚤大的一个地方,闲话走得比跳蚤还快。现在不打仗了,我要替你们的娘给你们踅摸两家好人家,把你们嫁出去,让人家看看什么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增田,送两个妹妹回去,快去快回。

木木心往下沉。大姨压根儿就看不上她嘛。可果果不这么想,这说明大姨没有倾向木木。

增田用自行车送两个妹妹回苗柜。他让木木坐在前面,果果坐在后面。自行车一上路,果果就发现,增田是向着木木的。增田猫着身子蹬车子,他的脸几乎贴在木木的左耳朵上。并且一到坑坑洼洼的地方,增田就贴在木木耳边说,小心,有点颠。果果被冷落在后面,好像没有她这个人。果果难受死了。她和木木的长相没有什么区别,她果果比木木聪明得多,增田咋就对木木好呀。

不过果果不气馁,教书先生说,功夫在诗外。果果自有果果的办法。从家里出门的时候,她说要到报馆去。出了义和桥,拐进大盛魁,伙计吆喝着说,哟,谁家这么漂亮的闺女,我们店里刚进了一只凤凰绒花,只有一只,你戴在辫子上走在义和隆是独一份儿的,来瞧一瞧喽。伙计的话让果果着实动心,过去她的任何穿戴木木都有,这凤凰绒花木木不可能有了。看了凤凰绒花,果果更动心了,她掏了钱就把绒花戴在了辫子上。之后她就折到去杨柜的路上。

香夫人看到果果来了,说,咋不去报馆呀?

果果说,爹让我多到大姨家,说大姨拉扯两个孩子都累瘦了。

你爹回来了吗?

没有,昨天我给爹送汗衫去了,爹给我说的。

你爹他瘦了吧?

瘦倒是没瘦,就是生气哩。你后院的缨子姨老去送胶鞋,老是缠着爹,爹皱着眉头烦呢。

果果看到香夫人也皱了一下眉头,几声冷笑从喉咙里咽下去。

果果从香夫人手里接过一只鞋底子,戴上顶针,说,以后增田哥的鞋我来做。不等香夫人表态,她接着说,我知道我爹的心,他心里有娘,有大姨,缨子不过是家里的一个丫环。

香夫人的脸瞬间红了一下,她说,傻丫头,小心手,你爹心里只有你娘。

果果说,娘和大姨有什么区别呀,当初你和娘上轿的时候稍一不小心掉个儿,说不定你就成了我娘,我娘成了大姨哩。

香夫人笑了,她戳了果果的脑门儿说,你这个鬼精灵。以后嫁了人,还不得把婆婆哄死了自己当家。

果果的脸红了,她的头往香夫人的胳膊肘儿上窝着说,我才不嫁人哩,等你和爹老了我要侍候你们,还要给增田哥做鞋哩。

香夫人说,唉,哪有闺女不嫁人的,你增田哥会有媳妇给他做鞋的。

那你想给我增田哥说什么样的媳妇呢?

香夫人叹了口气说,果果和木木要不是增田的妹妹,哪一个当我的儿媳妇我都高兴。可是,你们是表亲。即使不是表亲,增田也只有一个,让我挑一个剩下另一个,我心里也下不去啊。

果果抬起头来看着香夫人,眼里闪着泪花。她说,大姨,你到底喜欢我还是木木呀?

香夫人说,哪个都像我心头的肉呀。

果果低下头继续缝鞋帮,她转移了话题。她说,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爹会捉了黄河鲤鱼回来的,我学会了腌猪肉炖鲤鱼,到时候我和木木过来背跑跑和麦子,咱们一起吃鱼。到时候我给训练营里的增田哥送鱼去,增田哥肯定爱吃。

2

中元节这一天,木木看见果果从外面回来了,先跳在镜子前扭过身子看辫子上的绒花结。看来她对自己比较满意,冲着镜子做了一个鬼脸。

木木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果果的辫子上瞟。这么好看的绒花,义和隆的大盛魁绝对没有的,义和隆这个地方小,大姑娘小媳妇的穿戴都差不了多少。只能说,这只凤凰绒花是从外地买来的。她们身边的人谁从外地来呢,只有增田。木木知道姐姐果果比她本事大,脑子灵嘴巴巧,木木还知道报馆的一个教官对果果好,还送过她回家呢。果果过去对增田也不是有多好,自从发现妹妹木木背着她给增田写信后,她好像就对增田感兴趣了,果果这种人好强,她不允许别的人对木木比对自己好。

今天果果亲自到灶房炖鱼,脸上比过年还喜庆。不一会儿草花就把大姨和跑跑麦子接来了,麻钱从香夫人手上接过跑跑,骑在脖子上耍。大姨进了老额吉的房子,老额吉听得家里人多得像赶庙会,高兴得大声呻吟起来,长生天呀,我越活越舒坦呀,我的孝子贤孙这么多,给我过寿来了。老额吉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也记不得自己的生日,家里人一多,她就以为给她过寿哩。

麻钱和香夫人坐在正房里,他们之间完全没有芥蒂了,看着一院的孩子,香夫人说,这么快咱们就老了。麻钱说,哪天你去二道梁去看看板凳吧,给他个台阶下,他也就就坡下驴了。你呀就是好强,跟自己的男人能强出个甚道理么。这一点,小酥比你好。

香夫人说,小酥千般好,也是走了的人了。等这两个闺女一说人家,这院子里冷清清的,没个女人不行啊。你还是考虑续一房吧。

麻钱说,续谁呀,半路地的,隔心的。

香夫人说,我看缨子还不死心。你续谁都行,对缨子不要动心思,我这一关过不去的。

这时就听得缨子进院了,她手里提着一只羊腿,扯着嗓门儿叫老额吉,她剥掉了在达拉特时的斯文,看来她早不把自己当小福晋了。她并没有走进老额吉的房子,而是撩开了正房的门帘。香夫人皱了一下眉头,从麻钱手上把跑跑接过来说,吃饭吧。

可是缨子不会放过这个说话的机会,她挡在香夫人面前说,哟,猛一看以为是酥夫人。难怪别人会认错呀,我都一下子分不清。

香夫人知道一时脱不了身。她把跑跑又放进麻钱的怀里说,叫爹。跑跑叫了爹顺着麻钱的身子又要往脖子上爬。

缨子说,哟,大爹变成爹了。听说香夫人砸了算盘开始绣花了,香夫人也想变成酥夫人了,我看没那么容易吧。换掉身上的一层皮容易,把这儿换了可不容易。缨子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心窝。

麻钱见两个女人又搬腾起来了,就说,缨子,不要扰弄是非了,她是你姐姐。

这时果果进来一把把缨子拉出来说,你管得着我家里的事吗?

缨子啧啧啧地扁着嘴,当着麻钱的面没好意思说这是个有人养没人教的主儿。她说,你可真不像你娘,你娘白养了你。

果果说,你少提我娘,你以后少来我家。

后来麻钱喝住了果果,缨子悻悻地往外走,把大门摔得山响。

显然香夫人对果果很满意,她说,快吃饭,吃完了给增田送饭去。她用这个机会鼓励果果的善解人意。

其实是木木想给增田送饭去,听了香夫人的话,木木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果果说,大姨,我得给老额吉喂饭,别人喂我不放心,有鱼刺呢。果果对接了香夫人赞许的目光就更上劲了。

其实果果已经打听到今天训练营要放假,国民训练兵到了第七期,受训达三万人,口粮很紧张,能省一顿就省一顿了。她想,增田马上就回来了。

木木没想到姐姐把这个见增田哥的机会让给了她,她表现得是那么孝顺,她看见大姨脸上绽开了满意的笑容。

木木提了饭往外走。

果果就听到了不远处增田的自行车铃声。她从心里笑出了声。可是,等了一阵,没见增田进门,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得自行车的铃声越来越远了。她的心往下沉。老额吉噙着满嘴的饭说,慢一点呀,想要噎死我呀,用刀子捅更快呀。

木木刚出门拐出去一个弯,就听到自行车铃响了。增田迎面骑过来,说,木妹妹,给谁送饭呀?不会是给我吧,昨天果妹妹捎来话让我今儿晌午来你家吃鱼的。

木木一听这话,更生气,她侧着身子躲开增田说,谁给你送饭。

增田跟在木木后面说,那你到底给谁送么,我带着你去,两个轮子比你的两条腿快么。

木木不说话,只顾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吸溜吸溜地掉眼泪。

增田在后面急了,说,咋了么,到底去哪儿么。

木木转过身来,瞪着眼睛说,你忘了你还有一个爹了?

增田拍拍自己的脑袋,说,爹在二道梁,远哩。来,上车,给爹送饭去。

木木要坐后面。增田说,坐后面我咋跟你说话么,来,坐前面。

自行车上了义和渠畔。增田说,你刚才为啥哭呀?

木木听,眼泪又掉下来。她说,增田哥,你偏心眼儿,你对果果比我好。

增田说,冤枉呀,果果也说我偏心眼儿,说我对你好。耗子钻进风匣里两头都不落好。

你就是偏心眼,你送她凤凰绒花。

甚?甚叫凤凰绒花?

就她辫子上戴的那个。

我在训练营,好久没见她了,昨天只听到她捎来的一句话。我不知道她辫子上戴甚了。

木木看到增田生气了,知道增田不会撒谎。她转过脸来看着增田说,增田哥,我冤枉你了,你别生气。

前面没有路了,增田下了车推着木木走。他说,对你和果果我是一样的亲,在保定上学的时候,我老是想你们。

木木说,亲和亲也不一样。比如,我亲你就胜过丰田哥,你去了保定以后我老给你写信,可丰田哥去了延安,我没给他写过信。

增田笑了,木木赶紧掉过脸来看,她喜欢增田哥的牙齿。木木就是想让增田说最亲的是她木木。

木木说,增田哥,我的腿麻了。

增田停下让木木下来,木木下了车不会走路了。增田看到旁边有一个小茅草房,他扶着木木让木木靠着茅草房坐下,说,来,哥给你揉揉。

增田的手在木木的腿上揉搓着,木木的心跳起来了。她说,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