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锤低着头往门外走,缨子拽住他的后衣襟说,吹熄了灯都一样。又捏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哟一黑夜就掉了膘,快回去补一补。今黑夜在自己家的炕头上更妥帖。
铁锤勾着头一句话没说,走了。
5
板凳在秋收之后才知道,他杨家的地越来越少了。他侧面打听了一下,王家更惨。王也天名下的地全部没收归公,畅水和亮水名下的都捐了出去。王也平每天背着篓子捡粪哩。板凳心里平衡多了。大后套的荒地多的是,只要肯下汗珠子,荒地可以养成肥地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有一身的力气哩。这么一想,板凳高兴起来。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哑巴,哑巴快生了,咋能保住她的命最重要。
板凳甩开膀子走进乡公所,接待他的还是上次的那个后生。
大叔,你咋又来了?
板凳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心里不落底,我再来靠实靠实。
后生说,我已经给你说几遍了,省上有政策,要宽大对待俘虏,我们是不会虐待俘虏的。
板凳圪蹴下来,手抖着卷旱烟。他说,上次铁锤镇长他们把坑都挖好了。
后生说,铁锤镇长也来过了,我们把政策也给他交代了。这只是一种抗日情绪,她不会被活埋的。
板凳换了个圪蹴的姿势说,那娃生下以后,她这个俘虏该咋办呀?
后生说,她是战俘,长官处会把她送到国内交换俘虏的地方去的。
板凳站起来了,手还是在抖着说,那她死不了了?
在我们国家不会死,等她回去日本,应该也不会死,可日本的事情我们就不太清楚了。
哦,那她的娃,会死吗?
她是战俘,她的娃不是战俘,娃没有罪。
板凳手更抖了,说,那她把她的娃带回日本去,日本人也不会杀她的娃对吗?
不会。
你说的话当真吗?
我传达的是国家的政策。没有假的。
板凳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张卷烟纸来,让后生把国家的政策写在纸上。
杨板凳往粮仓里装粮食,他猫着腰干活,偷眼瞄着哑巴的动静。哑巴的肚子太大了,像一口锅放在身子上。她扶着墙来回地走动着。是香夫人让她不停地走动的。香夫人说走开了才好生。哑巴心里明白,香夫人是想让她早点生,这样才能说明她肚子里的孩子与他们杨家没有关系。
趁后院没有人,板凳凑到哑巴跟前,把那张纸拿在手里,他知道哑巴不认识中国字,但这是一个证明。他给哑巴说,她和孩子都不会死,孩子生下后他们就到交换俘虏的地方去,之后回日本。
哑巴低着头,她听得懂板凳的话。
板凳看到她不说话,就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哑巴抬起头来,看着板凳。她的眼里慢慢地渗满了泪水。她咬着牙关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在这里。
就在这时,疼痛开始了。哑巴抱着肚子猫下腰。
香夫人端了一盆煮鸡蛋过来了,她说,多吃几个鸡蛋,有力气。
香夫人一定在心里释了口气,终于要生了。
板凳的心却像烧焦了的皮子抽在了一起。他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哑巴就要走了。
锦绣堂的接生婆来了,到产房里摸了哑巴。说,还得三个时辰。
接生婆随着香夫人一起进了厢房,门敞开着。香夫人从箱子里揪出一块料子,说,又让您费心了,这块料子是我孝敬您的。
接生婆作势推辞着说,香夫人的事就是我老婆子的事,尽管吩咐就是了。
香夫人笑着说,大人孩子都要安全就行了。
接生婆看了一眼香夫人。香夫人接着说,这个女人挺可怜的,让日本人轮番着糟蹋。这和我们眠春阁里的姑娘是一样的,有办法谁做这个营生。这个孩子生下来,长官处就把他们娘俩领走。她在义和隆在我们杨家住了大半年,我们没亏着她,最后这一件营生了,我们也把它做好。我们义和隆的人厚道是出了名的嘛。
香夫人的话说得很在理,纵然有天大的过节,跟一个就要永远离开了的可怜女人较什么真呢?接生婆和门外的板凳被香夫人的宽厚感动了。
板凳多次见过女人生孩子,隔着义和渠喊叫声都能听得见。可是哑巴的房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接生婆和打下手的奶妈出出进进的。板凳蹲在墙根下昏昏欲睡。
村里的几条狗叫了,后来村里的所有狗都叫了。马蹄声从义和桥北踢踢踏踏地过来了。板凳听到了敲门声,香夫人匆匆忙忙从厢房里出来,怀里还抱着跑跑。这时听到丰田喊娘。
板凳打开门,香夫人跟在后面。丰田拉着亮水闪进门来,拉着父母亲进了正房。
丰田,出啥事了?香夫人把跑跑放进被窝里,压着声音说。
丰田抱着娘的一只胳膊说,娘,你不要急。国共合作破裂了,就是国民党和共产党翻脸了。重庆来的特务正在逮捕共产党。傅将军让我们这些赤色青年马上离开河套,让长官部的人送我们到延安。爹,娘,我们是向二老道别的。
香夫人泪流满面了,她捶着自己的胸口说,天呀,你啥时候成了赤色青年了呀?我以为你在公家那里做营生,跟着扛枪的最保险了,可你跟着什么共产党起什么哄啊。你弟弟增田几个月没消息,你要再有个长短,让我咋活呀!
丰田跪下了,亮水也跪下了。
丰田说,娘,你们不要担心我们,在延安都是我们这样的人。我刚才找过麻钱爹了,他给我们备了最好的马,他答应两家互相照应,爹,娘,多保重吧。
亮水说,爹,娘,有我照顾丰田你们放心吧。
香夫人把两个孩子扶起来。从躺柜里摸出一包东西塞进亮水怀里。说,快走吧,到了就捎信儿来。两个人成个家吧,不要分开呀。
丰田和亮水又双双跪下,给爹娘磕了响头。他们跳上高头大马冲进夜色里。
这时奶妈颤巍巍地跑过来说,哎呀,不好了,接生婆说没见过这么大的胎儿,还是绞脐生。香夫人快拿主意,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吧。
香夫人说,你过去吧,我就来。
香夫人进了正房,板凳站在原地不动。香夫人说,板凳你进来。
板凳挪动着两条腿进来,脸色土灰。
你都听见了,拿个主意吧。
主意还是你拿吧。
别的主意我可以拿。这个事情必须你说话。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了,板凳再不能推了。他说,大人孩子都要。说完就圪蹴在地上了。
香夫人眼睛里露出了十分的鄙夷。她站起来屁股擦着板凳的脑袋出去了。
她站在产房外,说,大人孩子都要,你尽力吧。
产房里始终没有任何声息,这真的让人心慌,连香夫人的心都在敲鼓了。鸡叫头遍的时候,杨柜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接生婆抱着孩子出来,脸色黯淡。她把孩子交给香夫人,对着圪蹴在粮仓边上的板凳说,娃好着,大人出血过多,能到天亮就挺过来了。
香夫人接过孩子,吩咐黄米热羊奶,让奶妈带接生婆到厢房歇息。她对板凳说,我们尽力了,剩下的看她的命了。
板凳看了一眼香夫人怀里的小包袱,香夫人抱这个孩子和以前抱她自己的孩子姿势是一样的。孩子哭了,她赶忙轻轻晃荡着胳膊,嘴里说着乖。
杨柜静下来了。板凳蹲在粮仓旁边,粮仓的墙头都让他靠热乎了。他要等着,等着这个女人站起来从产房里走出来。哪怕他能听到她的一点声息,哪怕是一点轻微的喘息,他都相信她能活下来。
天麻麻亮的时候,他梦见哑巴了。哑巴坐在粮仓里对他说,板凳哥,我给你生了个女儿,我们就叫她麦子。
板凳睁开眼睛,看到产房的门开了,他的心跳起来,哑巴挺过来了。他站起来,看到一个脑袋,接着是半截身子,趴在门槛上。一只雪白的手向他伸出来。
板凳扑过去接住她的半个身子,门槛里的哑巴向门槛外的板凳笑了。
她的嘴贴在他的耳朵上,她的声音像菟丝子那么细,缠在他的耳轮上——
板凳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把我当成一个人,爱我疼我。
怀胎的这十个月我是最幸福的女人。
我为你生了一个女儿,我走后,她陪伴你。
她的名字叫麦子。
就把我埋在已经挖好的那个坑里。那是一个高坡,我可以看见你。你不要送我,你在粮仓里想我。
你不要哭,一滴眼泪都不要流。记住我给你的那个手势,永远不要说出口——
哑巴挣扎着抬起两只手,做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手势。
哑巴走了。
板凳没有哭。他躲进了粮仓里。
他听见乡公所的人来了,说,死了也好,乡公所出棺材,就埋在坡上的那个坑里。可是孩子怎么办呢?香夫人说,孩子的母亲托付她收养这个孩子。
这是义和隆最安静的一个出殡,板凳听到,铁锹扬起的土撒在薄木棺材上,沙,沙,沙。
板凳在粮仓里睡了三天三夜,走出粮仓,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看见义和隆的天是那么的蓝。
他提起粮仓门口的一把铁锹,走向前院。他看见香夫人坐在一只蒲团上,靠着暖烘烘的墙,蒲团边是一只空奶瓶。她露着半只乳房,怀里的婴儿正吮吸着乳头,那乳头像一只樱桃就要破了。名字叫麦子的婴儿并不饿,她只是本能地在玩耍着乳头。香夫人好像睡着了,她的脸皮不像过去那么白皙了,乳房下垂得像一只瓢。她的脸很安逸,像哺乳丰田增田和跑跑那样,不愠不火不急不慢。
板凳的心头哽住了。
他拄着铁锹跪下来,他摸了摸麦子的小脸蛋。他给她们磕了个头。
他沿着义和渠一直往西走,一直走到太阳落山。他走进一片荒地里。他铲一些直芨,搭了一个小茅房。他要从这里开荒了。
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个傍晚,他站在茅草房前,看到茅草房里一片金黄,他想起看见哑巴的那个后晌,哑巴背着身子急急忙忙地换一件中国女人的衣裳。
他突然想起,他从来没有问过哑巴的名字。
哑巴叫什么名字呢?开完一畦地,板凳就这么想一下。
中间麻钱来过,顺子来过,给他送皮袄,送粮食,都没有劝阻他。
到了冬天,他穿着笨拙的皮袄,像一只甲壳虫在野地里挪动,他在拾牛粪。不远处又一只甲壳虫挪过来了,也背着大粪篓子。
这是王家的大少爷王也平。
他们放下粪篓,坐在干草地上,卷了烟末递给对方。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一件共同的事情让他们变得友好。
一个先开口了,说,这一片地开出来,水一上,能漂出油来。
另一个说,使劲开哇,连环渠哦,孟家渠一通,都能吃上旺水。
那苗麻钱可是我爹的徒弟。
那苗麻钱可是我兄弟。
嘿嘿嘿,嘿嘿嘿。
一个晌午,顺子来了。远远地他向东家招着手。跑到东家面前,他说,东家好事情呀,苗东家的孟家渠开通了。老额吉请了戏班子今儿黑夜在义和庙唱大戏哩。
杨板凳听了顺子的话,手搭凉棚向干渠的上游瞭望。只见黄河水浩浩漫漫地扑进干渠里,腾起了大片水雾,挪动着,像一条白龙。杨板凳一拍大腿说,好水呀,快放开支渠,迎接孟家渠进来啊。顺子提着铁锹去放渠口,杨板凳趁机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泪水,在心里叫了一声麻钱哥。
顺子和东家蹲在地堰上看着水流进了大片刚开垦出来的荒地里。一场伏水三遍肥,地如果是娃,水就是奶呀。
趁着杨东家高兴,顺子说,东家,香夫人把两个孩子养得像两个小猪娃子,你该回去看看了。
杨板凳的心跳了。他低下头装了一袋子烟说,麦子,麦子会叫娘了吧?
顺子说,啥都会说了。香夫人把她亲得整天价在怀里揣着,舍不得让她走路,这样下去不得惯坏了?大河套的人那么金贵了,以后咋种地哩。
板凳叹了口气说,想不到香夫人把麦子视如己出,不简单呀。这个女人我一辈子都没有摸着脾性。
顺子说,管她是甚脾性,给你当老婆生娃着哩。
板凳说,老婆还是我的老婆,可是隔着心哩。是我对不起她,我没脸见她。
顺子说,过去的事过去了,日子还得过。
板凳说,她,提起过我吗?
顺子想了想说,她没有直接提起你,可我听见她教麦子喊爹哩。
顺子走后,杨板凳的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把顺子带来的一箩馍馍一个个插在了一棵柳树上,让阳光风干它们,板凳喜欢吃馍里太阳的味道。看着这一树的馍,板凳的心里开始妥帖,他靠在地堰上就打了个盹儿。这时小酥就给他托梦来了。
小酥说,果果、木木还会走小香小酥的老路,这是命。命像一个人的头发和眼睛,是会传给子孙后代的。
一个馍掉下来把板凳砸醒了。他想起了小酥。他应该去看看小酥,本来应该是板凳妻子的小酥。他应该去给她磕个头。
板凳从树上摘了几个馍,甩开步子往小酥的坟地上走。远远地他看到在小酥的坟头上石头一样跪着一个人,旁边烧着一堆树枝,那是他的兄弟苗麻钱。麻钱是来告诉小酥,孟家渠开通了。
板凳站在麻钱身后叫了一声哥。因为好长时间不叫了,板凳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有点小。就在这时,他们听到鞭炮声和锣鼓声从四面响起,震得义和隆的地皮嗡嗡地响。他们同时向自己的老柜看去。只见铁锤站在房顶上扶着老额吉,老额吉敲着手里的锣声嘶力竭地喊,乡亲们,乡亲们呀,小日本投降了,小日本投降了。
惊喜从哥俩的脸上腾起,他们跨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抖动着。二十年后两只手终于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