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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像捅散了的马蜂逼近义和隆时,义和隆的青壮年男人组成了五原抗日游击队,苗麻钱毛遂自荐当了游击队的副队长,他对大后套的地形熟悉得像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女人和老人孩子都转移到强家油坊的安全地带,人们带了足够的干粮,能背得动为止,储存的麦子都被屯垦队组织起来的警备军收到部队的后方,不能让日本人得到一粒粮食。
杨家粮仓里的麦子被十几个二饼子车拉走了。他蹲在粮仓前抱着一颗满脑子是粮食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要这么多粮食做甚呢,香夫人不在杨柜了,要这么多麦子做甚呢。这粮食就是喂了狗也不能喂了日本人,日本人吃饱了打我们义和隆不是更有劲吗?说甚也不能把粮食留给日本人。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要坚定一下自己的信念。想起粮食就想起香夫人,没有香夫人哪来杨家的这么多土地和粮食呢?只要香夫人回来了,失去再多的粮食也不怕,香夫人回来了,那些粮食就会长了腿似的跑到杨家的。想到这里他站起来说,走,坚壁清野,我们都到强家油坊去。说完他又蹲下了,香夫人回来了,家里没人怎么办呢?
苗麻钱带着丰田果果木木参加了五原抗日游击队,老额吉把铁锤拽到怀里来,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她把铁锤的手塞进麻钱的手里说,带上他,打鬼子。这让麻钱很吃惊,老额吉咋舍得让铁锤去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呀。老额吉咬紧了没有牙齿的牙床,恶狠狠地说,给我去打鬼子,打不走小鬼子不要回来见我。
杨板凳带着两家的老小撤到强家油坊。自从香夫人失踪后,杨板凳就瘦成了一只镰架,干骨头硌得皮疼呢。他操着两只没了肉的胳膊去找苗麻钱,走进农事试验场的院子里,看见男娃们在练兵,女娃们学习伤口包扎。他蹲在离苗麻钱不远的一只沙袋下,闷声闷气地说,麻钱哥,不是我反对抗日哩,娃娃们手里没枪没弹的咋打仗哩。咱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哥俩咋交代哩。
苗麻钱听板凳一口一个“咱”,把兄弟两个重新又连到了一起,他的胸口有点热。他和他的兄弟并肩蹲下来,卷了一袋烟塞进兄弟嘴里说,不把日本人赶走,娃们永远不得安生。娃们大了,他们拿起刀来保卫自己的家,比缩着脖子藏在后面安全啊。兄弟,你思谋我说得对吗?丰田和铁锤你放心,果果和木木年龄小,只在后方照顾伤员,没有危险。只要我麻钱的脑袋竖在脖子上,他们管保没事。
板凳拉着麻钱的胳膊哭了起来,兄弟啊,还是兄弟亲啊,骨头断了连着筋啊。我以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可别往心里去啊,兄弟是个做不了主的人啊——
义和隆的人好像很沉着,这个村里的人都是天南海北走西口的,多少有些见识。背着干粮拉着娃一夜之间掏空了义和隆,连老鼠洞都空了。老鼠们也跟在了他们的屁股后面,因为老鼠鼻子尖,它们跟着粮食走。
日本人进了包头以后,也玉就雇用了壮劳力从眠春阁的地下挖地道,民工以为是为了屯垦队身份比较特殊的嫖客出入方便,心想这财主的闺女不定要把这明窑子暗门子的生意做多大呢。日本人逼近义和隆时,最后一拨老弱病残的老百姓从这条地道逃出了义和隆。日本人的飞机过后,日本人的坦克大炮开进义和隆。也玉和另外两个姑娘躲在地道里,听得有人在楼上喊也玉,那是苗麻钱的声音。苗麻钱在转移的人群里没有发现也玉就找了回来。他说,也玉,你在吗?你不能留在义和隆,跟我出去参加抗日游击队,你的枪法和刀法能让鬼子毙命。也玉对身边的两个姑娘说,你们跟着苗东家走吧,再不走就没机会了。两个姑娘坚决地摇摇头说,死也不走。
这两个姑娘本来是包头一家小买卖人家的丫头,被日本鬼子轮番糟蹋后,染上了严重的梅毒。在当地已经没有办法生存。一天夜里她们爬上一节车厢往西走。到了义和隆她们来到眠春阁,直觉告诉她们这个地方可以活命。也玉让她们到锦绣堂治病,郎中开了几服毒药让她们口服以毒攻毒,并嘱咐她们千万不能外敷,一接触皮肤就看见死了。日本人开进义和隆后,这两个姑娘把毒药藏了起来,她们心里有了主意,要和也玉一起留下来。
日本人如履平地地进了义和隆,让义和隆的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带着日本鬼子进村的是伪蒙军司令身份的王家的二少爷王也天。寒风像耳光抽在他们的丧心病狂的脸上,他们没有发现一颗粮食。但他们知道只要一开春儿,地里就会长出苗儿来,他们想长期驻扎在这里,把五原县当成他们的后方粮草基地,进而占领整个绥远。日本人一批批地进来,直到他们的头子伊井也进了后套。粮食用尽之后,他们发现送粮草的援兵被中央军和警备队一次次阻截并消灭,他们才知道他们被装进了套子里。全义和隆只见到了三个中国人,那就是眠春阁的两个窑姐和自称为日伪军总司令王也天的“弟弟”王也玉,也玉一身男装。
这两个姑娘艳如桃李,看到日本人的刺刀面不改色。空着肚子的日本鬼子蚂蟥一样吸在她们的身上,日夜轮番下来,她们虽然颜色尽褪,皮包骨头,但她们还是顽强地对着一帮畜生露出笑容。几天过后,所有的日本兵下身开始溃烂,开始他们护短,硬挺着。后来整个营地都发出腐烂的恶臭,日本兵都猫着腰连路都走不成了,他们才意识到他们得了一种共同的病。这种病蔓延得很快,男人的双腿间开始流黄水,一夜之间就露出了雪白的股骨头。这些绝望的日本人同时想到了眠春阁的两个女人。他们要用愤怒的刺刀挑了她们,但是他们住手了,他们要让这两个中国人带路给他们找粮食。两个姑娘领着他们到了苗柜,掘地三尺,粮食找到了。他们呜里哇啦地叫着,一个锅里煮饭,一个锅里煮这两个女人。女人还没煮烂,饭就熟了。吃了这些饭的日本人当夜就死了一半,他们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儿,像一群叫驴一样。后半夜三十五军的掏心队就钻进义和隆,敌人死伤过半。可他们的坦克大炮也让三十五军付出了代价。
用什么样的办法来对付日本人的坦克大炮呢?所有的后套人都会想到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玉想,用什么样的办法把义和隆高地上的鬼子引到连环渠下面的洼地上呢?
也玉一身男装从地道里出来,她跨上一匹高头大马冲进日伪军司令部的营地。她说,我是王也天的弟弟,让他出来和我见面。
王也天看到也玉惊得张大了嘴。也玉说,哥,当司令了就不认识你亲弟弟了。王也天只好就坡下驴和也玉称兄道弟。王也天把也玉拉到墙角呵斥道,吃了豹子胆了,不想要命了?也玉说,我是来给你送信的,明天晚上掏心队要收复义和隆,用的是火攻。王也天显然不太相信也玉,他说,你怎么也给日本人做事?也玉说,给日本人做事就是为了日本人吗?全义和隆人的都知道,你和德王一样,给日本人做事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自己的民族独立。德王想得到绥远你想得到河套。你想得到河套我不想吗?
没想到也玉为王也天的汉奸行为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一巴掌拍在也玉的后背上说,咱们想到一起了。
当天夜里伊井在王也天的唆使下,日本鬼子和日伪军就带着所有的家当向连环渠下转移。远远地他们就看见遮天蔽日的日本国旗在二月清凉的月光下猎猎作响,伊井很是纳闷。王也天讨好说,这是我派人做的国旗迎接皇军的。果然当天夜里日本的飞机盘旋在五原上空,看见日本国旗后把救援的粮食撂了下来。
日本人和傅作义的三十五军交火的时候,义和隆的老弱病残都猫在强家油坊的地卜洞(防空洞)里。老额吉和酥夫人一个怀里抱着环环一个怀里抱着跑跑。环环正在出麻疹,浑身滚烫喘着气。麻疹是传染的,两个娃不敢往一起挨,也不能同时吃酥夫人的奶了,她的奶本来也不够两个娃吃,酥夫人咬咬牙,给环环断了奶。姐姐生死未卜,板凳把跑跑交给了她,要是养不活跑跑,以后怎么有脸见姐姐呢。环环一直在老额吉怀里发烧,老额吉嘴里用蒙古话念叨着什么咒语,据说是出麻疹的咒语,红格格和铁锤出麻疹时都是她咒活的。锦绣堂的郎中也在防空洞,看了,说出麻疹只能等,没有别的好法子,煮一点芦根水喝可以催疹,可天刚过四九,芦根还没有发哩。老额吉说有一个土法子,把一只活蹦乱跳的大肥白公鸡的肚子剖开,连血带肉捂在娃的胸口上,麻疹就出来了。可是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哪里找大肥白公鸡。酥夫人要出去挖芦根,到靠渠的地势低一点的地方,挖得深一点,一定能挖得到。可是枪炮响起来了,震得防空洞直掉灰尘。
听到枪炮声在义和隆的方向响起,老额吉颤颤巍巍地把环环举过头顶说,长生天,睁开眼睛啊,保佑我环环吧,他的一把小嫩肉肉经不住折腾啊,长生天要是收人,就收走我这老婆子吧,娃还小还没活人呢。在我大后套,最软弱的是人心,最坚强的是水。让我孟家的银子变成水,让水变成猛虎,把日本鬼子劈成粉末吧。听了老额吉的话,大家都跪了下来乞求长生天,一齐重复着老额吉说的话。杨板凳蹲在一个角落里思谋着老额吉的话,一时惊出一头汗来。三十五军打日本不用机枪和子弹,要用我们后套的水。用水当机枪能打死日本人可也能糟蹋了我们的渠和地啊。
蹲在防空洞里的杨板凳坐不住了,看了看身后的女人和孩子,他还是决定出去看一看,他不放心他的地。吃了一衣襟的干馍,喝了一瓢水,用袖子抹了嘴,对老额吉说要出去给环环找白公鸡。老额吉嘱咐了几句,他就出了防空洞,一口气就跑到了兆河渠上。兆河渠上站着很多自己人,有三十五军的长官,还有他的兄弟苗麻钱。他们正在合计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三十五军掏心队和五原游击队要集中最大的一次兵力前后夹击,把日本人从义和隆挤到兆河渠下游,把敌人装进袋子里之后,把兆河渠和连环渠分几处炸开,正在解冻的河水可以把义和隆与西山嘴之间的日本人和他们的坦克大炮压死。而连环渠的水直奔西山嘴,阻断包头援军的退路。三十五军的长官让苗麻钱这个水利匠定夺,看在哪里掘河口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还对水渠和农田的破坏性小。
板凳听了他们的话,眼睛一下子红了。他跳在他们面前张开双臂做出一个阻拦的姿势说,不能炸渠,不能放水,你们知道挖这渠用了几年时间花费多少人力和银子吗?这下面有好几个牛犋,上千顷水地,正是洼地,这么猛的水放进去得二尺厚,一年不能播种不说,水退了全部变成了盐碱地。说着就上来揪麻钱的领口,他瞪着眼睛喷着唾沫星子,想把他的兄弟吞了。
长官示意把他拉下去,两个兵上来架他,他趁机滚下渠背,躺在地垄上像妇人撒泼那样拍着地皮,天哪,我的地呀,我的牛犋呀,我拾了十年粪养好的水浇地呀,就要变成盐碱滩了。你们打日本用枪打么用炮打么,用我的渠用我的地打日本算本事哩——杨板凳像一把犁那样被拖走了。他耷拉着两条腿冲着苗麻钱骂,苗麻钱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把心都掏给你了,我半辈子都没有为住你吗?你报复我就行了,不要报复水浇地,你能对得起红格格吗?老额吉剥了你的皮——
这时一个士兵报告说,义和隆的鬼子一夜之间撤到了兆河渠下。三十五军长官从望远镜里看到了这一切,正在纳闷儿。苗麻钱接过望远镜,他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伊井坚信王也天忠实于皇军,他要依赖皇军做河套的土皇帝呢。王也天对河套的地形熟悉,暂时撤离义和隆,一方面避开三十五军主力,另一方面从屁股后面伺机端掉对方的老巢。他让王也天的兄弟作为人质跟随他们,趁着天黑屎壳郎一样往兆河渠下游滚动。当夜就有日本飞机撂下了命根子粮食。皆大欢喜之余,伊井在清亮的晨曦里观察了四周的地形,老奸巨猾的伊井突然感觉到他的脚下是一只漆黑的锅底,头上是一只沉重的锅盖。第六感觉告诉他他们上当了。他举起指挥刀嚎叫道:撤退,向乌兰脑包方向撤退!
这时也玉突然抢了一支冲锋枪,跳上她的高头大马向鬼子射击,她向兆河渠方向大喊,赶快放水,别让鬼子跑了。苗麻钱,赶快放水。苗麻钱你这个混蛋赶快炸开渠口——由于她的声嘶力竭,伊井发现了她是个女人。
王也天这时才知道上了也玉的当,他跳上马向几个弟兄一挥手,逃之夭夭。
也玉的子弹用尽后,伊井命令抓活的,有这个活口在,三十五军就不会轻易炸开渠口。
也玉甩尽了身上所有的飞刀后,鬼子们围上来。他们拥上来扒她的衣服,在敌人的淫笑中她的乳房暴露了出来。
她把准备好的汽油浇在身上,大火腾空而起。她的马直立起来向着兆河渠嘶鸣。
她躺在兆河渠下游的土地上,过去她常在这个地方驯马,在这个地方等着苗麻钱从兆河渠上回来。现在她在这个地方化为灰烬。她看到了兆河渠的水像万匹野马飞奔而来,她愤怒的骨骼已攥不成拳头。
在义和渠下游,曾格林沁的匪军像一根楔子,插在义和隆的鬼子逃往包头方向的必经之地,他派人去往达拉特王府和小福晋缨子联系,让她资助粮草和马匹,他们打算在这里既打逃兵又打援军,最好缴获一辆坦克或装甲车,让他们的狼山山头上战无不胜。最后他的收获确实不小,他抓获了日军头子伊井,他们扮成游击队送到了三十五军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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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米和老额吉轮番抱着环环,黄米身子沉了,她把环环捂在自己的心口上,热乎一点。太阳西斜的时候,黄米看见酥夫人穿了老羊皮袄戴了一顶狗皮帽子提了一把镢头出了洞。黄米把环环放进老额吉怀里跟了出去。她随着酥夫人一直往有渠的方向走,大概走出两里地,她们开始挖土。一镢头下去只能砸出一个白印子,一直掘下去,有了松软的土层,两个人伸进手去寻,酥夫人啊了一声,摸出了半尺长的芦根。跪着的两个女人相视一下,伸出胳膊抱在一起。这时她们同时看见身后的那个人。
这是一个日本人,穿着日本军服,腰里别着一把长刀和一把盒子枪,脸上蒙着一块屎黄的布子。他呜里哇啦说着日本话,把黄米拉起来,用一根绳子捆黄米。
黄米不敢喊,她怕惊动防空洞里的老乡,日本人手里有枪,他要知道了防空洞的位置还不得把我们连窝端。她想日本人可能听不懂中国话,她挣扎着拖延时间,她喊,酥夫人快跑啊。酥夫人好像没听见她的喊声,她甚至没抬起头来,她跪着埋着头还在掏救命的芦草根。终于黄米被捆成了一只粽子,还被提起来扔了几米远。这时日本人扑向酥夫人。
原来这个日本鬼子的目标是酥夫人。
酥夫人没有喊也没有挣扎,她用细小的声音说,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环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