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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达拉特小福晋缨子带着十分的苍凉离开了义和隆。据唐富贵打探来的消息,中秋节月亮中天时,有人看到一匹健硕的蒙古骏马走进义和隆,在大盛魁的店里买了一只红木算盘,马上是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壮士。义和隆的人以为是达拉特小福晋的随从。香夫人的失踪与这位壮士不无关系,并且这位壮士也许对香夫人心仪已久,从他买上好的红木算盘可以看出。有一点顺子深信不移,缨子与狼山上的胡子是有瓜葛的,白欧柔掉包的事就是缨子指使胡子干的。格日勒知道这件事,只是不敢说出口,到死她都以为这是她做的对不起顺子的唯一的一件事。

杨板凳一直昏睡着,嘴里叫着他的香夫人。香夫人在失踪之前,曾经坐在黑暗里打着红木算盘,她把杨家在后套的土地全部算了一遍。跑马地一前一后一里一外蚀掉了杨家一年的收成,杨家等于一年颗粒无收,还欠下达拉特五千两银子,还在义和隆担了个种黑烟的名声,背了个破锣担了个响名。就连杨家的亲儿子丰田也和农事试验场的王畅水混到一起,动不动就说杨板凳种大烟丢尽了他的脸,说杨家如果再种大烟他就不认这个家,要到移民村去过生活。不过,达拉特的人一直没有来催银子,让杨板凳一颗心始终悬在空中,仿佛有更加不可预测的事情要发生了,坐卧不宁。

香夫人的失踪让杨家一夜之间妻离子散,叫杨板凳叫天天不应。香夫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实人杨板凳急火攻心病倒在炕上了。

杨东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害怕见太阳。太阳一出来他就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他让奶妈用羊皮把窗户挡住,用麦草把房顶盖住。就这样他还在不停地呻唤,说天上的太阳像一把锥子扎得他浑身疼。晚上太阳一落山,他就从炕上爬起来,穿上一件老棉袄,拿着一只笤帚,笤帚上盖着另外一件老棉袄,他走上义和渠再折向兆河渠,他把杨家的地用他结实的脚步踩一遍,他手里举着盖了棉袄的笤帚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叫着香夫人的名字或者是丰田增田跑跑的名字,总之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河套平原有个风俗,谁家的孩子着了惊吓丢了魂,老人就拿一把笤帚上面盖一件孩子的衣服,从远处的村头边叫孩子的小名边往家走,这样孩子的魂魄就跟着这把笤帚回来了。杨板凳每天举着一把笤帚夜游,使得住在苗家的跑跑哭闹不休。

酥夫人一只奶头上吊着一个娃,两个娃都吃不饱,把她的奶头吮出了血,咬得血糊拉碴的。奇怪的是这两个小祖宗都不吃羊奶,奶嘴往嘴里一塞就闭住气往死里哭。酥夫人咬着牙皱着眉头嘴里总是嘶嘶啦啦地吸着气,这两个娃要把她的血吸干了。她心疼自己的娃环环,可是跑跑更不能怠慢,姐姐回来了一看自己的娃瘦了,能不怪怨吗?

姐姐失踪后,酥夫人一直感到头重脚轻。是什么人劫走了姐姐,为什么要劫走姐姐。在别人的眼里,香夫人和酥夫人是一模一样的,那失踪的为什么是姐姐而不是她自己。想到这里她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真的很害怕,她催促麻钱四处打听姐姐的下落,一到天黑就闩死了大门,把狗拴在家门口。可是姐夫杨板凳总是在后半夜砸开苗家的大门,他蹲在地上抽旱烟,盯着酥夫人看。有时他扑上来摇晃着酥夫人的身子说,你是小香还是小酥,你到底是小香还是小酥。酥夫人被晃得两眼直冒金星。为了能让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平静下来,她把板凳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果然这个男人静下来了,像一个孩子嘤嘤地哭,后来就睡着了。

麻钱从渠口上回来摸黑进了门。铁锤成亲后,老额吉几乎不让麻钱在柜上过夜,她就用拐杖敲他的门,她说,麻钱,起来上渠口,从今以后把连环渠当成自己家的渠来挖。你闺女有了儿子也有了,把心放在渠口上,不要动不动就回来恋热炕头。等铁锤媳妇的肚子鼓了,让他也上渠口。老额吉不知道,屯垦队放下锹头拿起了枪准备打仗了,县衙门和屯垦队两张皮,县衙门不可能派工给屯垦队补皮裤。连环渠口上只有麻钱一个人像蚂蚁在搬家。渠口上刚做成一个巨大的提水闸,腾空架在一个坡上,因为目标太大了,很可能引来日本飞机的轰炸。他想把水闸放平,只能挖出坡上的土方,可他却被压在了水闸下面,小腿上划开半尺长的口子血流如注。他用手一点点刨身体下的土,刨出一个坑道好不容易钻出来,用土把水闸结结实实地掩埋了。晚上睡在草篷里的时候,他想起了家里炕头上的那块新洋毯,想起总是背对着他睡觉的酥夫人。他从麦秸铺上跳起来,他要回家。他要好好和酥夫人聊聊天,用他的一颗热乎心解开她心里的疙瘩,用贴心话揭开他和小酥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其实那是夫妻之间的一层寒气,张开嘴就哈掉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不去做呢?他瘸着一条腿进了义和隆,天快亮了,翻进苗柜的院子,他不想惊动酥夫人和老额吉。推开家门,麻钱听到了炕上有男人呼噜声,他立在锅台旁,一瓢凉水从他的头上浇下来。他随着他的一双腿退出来,并且关上了门。蹲在门口吸旱烟。不一会儿,老额吉的房子有响动,接着灯亮了,麻钱看见酥夫人披着一件衣服去柴房抱柴火。原来小酥睡在老额吉的房子里。一股暖流火苗一样冲上麻钱的天灵盖,他从后面扑过去抱住了小酥的腰。小酥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男人吓倒,她叹了口气,拍拍男人的胳膊说,板凳,我说了多少遍了,我是小酥,小酥。你快撒手,我来给你做碗热面条,吃饱了你回家收拾收拾,往后就住在这儿,我好照顾你。不然姐姐回来会抱怨我的。小酥感觉到后面的这个人脑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身子滚烫,她一扭头,看到了自己的男人苗麻钱。

看见苗麻钱小酥哭了起来,她说,你可回来了,老额吉说你给铁锤娶了个唐(傻,脑子有毛病)媳妇。看你怎么给老额吉交代呀。

强三改娶进苗柜后,麻钱看见是在强家见到的那个圆脸闺女,她身子结实人喜相,做面条又快又好吃,那天在强家麻钱还多了个心眼,瞄了她的手,她的手上沾着面结子,面条是她做的。席面办完了他就上了渠口,做梦也想不到强三改是个半唐货。

铁锤的新房就在老额吉的隔壁,起初老额吉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动静,她听到了西北风一样的呼噜声。她心想我可怜的娃累了,我的娃娶了媳妇就长大了,大人才会打呼噜呢。第二天天黑,铁锤在老额吉的腿上睡着了,老额吉听见隔壁新房里响起了呼噜声。原来是新媳妇在打呼噜,声音嘹亮得像起窝的草鸡。老额吉心里大不高兴,一个新媳妇就打比男人还粗的呼噜,真丑,真妨(尅)祖。她推醒铁锤说,去,把你媳妇叫起来,不要她打呼噜,以后男人不睡觉女人不能睡觉。又过了两天,呼噜声似乎小了,别的动静有了,还相当的凶动。像在炕上打夯,又像在碓臼里捣糕米。老额吉心想,我娃今天才上道了,这样下去没几天新媳妇的肚子就会鼓起来。可是事情没有老额吉想象的那么惬意,这种声音有时能持续一个时辰,老额吉的心慌了,这碓臼再结实,使这么大的劲,碓杵子受不了啊。第二天她把强三改叫过来问话。

三改,天黑了你和铁锤干什么呢?

强三改看上去操磨过度,她的双膝抖抖擞擞地跪下来,拖着哭腔说,老额吉,铁锤不让我睡觉,他,他骑我。

哦。老额吉心里失笑了。她一手捂着嘴笑一手从炕箱里拉出一块上好的织锦缎子说,哦,你也别委屈,女人都是这样。去,把这块缎子拿回去做一条软和的褥子铺着就好了。

再过两天,新媳妇的腿不能走路了,膝盖血糊拉碴的,酥夫人过去问,强三改说,婆婆,送我回娘家吧,他骑我,每天天一黑就骑我,我要回家,我不想做新媳妇了。原来铁锤每天骑在强三改的身上把她当驴使唤,跑得慢了还不行,慢了就用鞭子抽。

无奈老额吉只得把铁锤叫过来教他。她说,铁锤啊,老额吉把家里的银子都花光了给你娶了一个好人材的媳妇,你说,我给你娶媳妇是为了啥呀?

铁锤摸摸后脑勺说,为了骑呀。

老额吉抖着下巴咬着牙关说,哎呀我的活祖宗,你咋不开窍啊,那蜜蜂是个虫子都知道钻花苞哩,那牛马是牲口都知道打圈哩,你都娶媳妇了还不会娈(弄)媳妇你咋这么唐呀。

铁锤不服气说,我看见我爹骑我娘,高仓骑草花,娶媳妇就是要骑媳妇嘛。

老额吉气得脑袋摇得乱响,她说,你这个唐圪跑(蒙语,杂种),我花银子给你娶媳妇是让你骑的?那我还不如给你买个牲口。你过来,把裤子脱下来。说着一只手就拽铁锤的裤子。

铁锤捂着裤腰说,脱裤子干什么呀,我又不想尿不想屙脱裤子做甚呀。

老额吉说,对了,你撒尿的东西天黑了就要用的,它就像是犁,插到地里去才能下种子,这样你就会有娃了就有人叫你爹了。

铁锤眼珠子转了一圈想了想说,炕上哪有地呀?

老额吉说,你媳妇就是地呀。老额吉晃着铁锤的胳膊说,你明白了吗?

铁锤终于明白了,他说,那我知道,缨子和我一个被窝睡觉的时候教过我。

老额吉惊得张开了嘴。她想骂缨子,可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好在铁锤知道男人女人的事情,这是最重要的。她又循着话说过来,啊,那你就那样娈你媳妇啊。

铁锤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说,我要娈缨子,我喜欢缨子,我不要这个强三改。

天哪,老额吉拍着炕皮哭嚎起来。她把强三改叫到她面前,伸出手把重孙媳妇推来搡去的,她说,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猪心没窟窿。你的肚子要是再鼓不起来,你就背上你娘家的十顷地回强家油坊去。之后倒在炕上装死。

酥夫人看着老额吉躺在炕上不睁眼睛了,心里犯急。她和麻钱商量了一下,从强三改身上想想法子。他们俩进了新房和强三改拉呱了几句。外人看强三改看不出唐来,她很爱笑,看见人就笑,别人问什么她就答什么。问到关键的问题就低着头害臊。麻钱说,这媳妇不唐呀,你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不是个唐人。酥夫人也寻思,就是呀。麻钱说,唐的是咱自家人,是咱铁锤,老额吉亲遮了眼了,把毛病推到人家闺女身上。

可是第二天早上,炕头上只睡着铁锤一个人。强三改跑了,跑回娘家了。老额吉一听,又开始拍炕皮,麻钱给老额吉擀一条十斤毡,多少年来让老额吉拍出了一个坑。哎呀天老爷呀,捉了个雀儿没毛了,赶紧上强家油坊给我寻呀,你们这些没头鬼。

麻钱套了骡子二饼车,把铁锤拽到车上,准备到强家油坊接人,这时唐富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铁锤媳妇被娘家送回来了。苗柜一家人迎出去,二饼子车上坐着强三改和她的母亲,亲家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把闺女送回来了。

老额吉和酥夫人自然高兴,三个女人坐在炕上说话,三改靠在锅台上炒豆子。

亲家母说,闺女给了孟家我放心,老额吉是全后套的大善人,福分厚实,我闺女能侍候老额吉是她的造化。我对我的女婿也很满意,他人憨实,没有歪心眼,靠得住。只是因为他年龄尚小,深得老额吉娇贵,过两年就懂事了,就可以挑孟家的大梁了。

亲家母一口一个孟家,她把荞麦棱子倒得很清楚。

亲家母继续说,我给闺女说了,你女婿小,进了门你得先当姐姐后当媳妇,做大户人家的媳妇就要有这个度量。

这话说的,让人咋能不感动呢?这么通情达理的娘能不教养出好闺女吗?要说傻只能说自己家的人傻了,哪有指责别人的道理。

豆子炒熟了,亲家母说,闺女,给你男人先端过去,给他说个下情话。男人是家里的天,任何时候都得敬着,没生出一男半女之前,不能说硬气话。再敢擅自往娘家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