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日本人看上去是个新手,可能是第一次糟蹋中国妇女,他的两条腿哆哆嗦嗦地骑在酥夫人的身上,好像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他摸了摸腰里的手枪给自己壮了壮胆,之后解皮带,褪裤子。黄米看见,他拉下来的日本军裤的里边是一条露着棉絮的缅裆老棉裤,系着棉裤腰的是一根麻绳,麻绳上还缠了一截红布绳。这条麻绳裤腰带黄米在哪里见过,可能后套的很多男人都有这样的裤腰带,上面的红布绳表明这个人本年逢九(年龄到了九的倍数)辟邪呢。黄米带着沉重的身子用力打了几个滚儿,她想靠近这个男人,看这个人究竟是谁。男人正要向酥夫人压上去,黄米喊道,酥夫人,他不是日本人,拽下他的面罩。已经懵懂了的酥夫人清醒过来,她伸手扯下了那块屎黄布子——
唐富贵从酥夫人身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就磕头。小酥啊,酥媳妇啊,我糊涂啊,我不是人呀,我该死,我一辈子就喜欢乔家的女人呀。你们饶了我吧,义和隆的人知道了非活剥了我的皮不可,酥媳妇啊——
小酥爬起来拔出他皮带上的刀。唐富贵从后面跌了过去。
酥夫人看也没看唐富贵一眼,她赶快割黄米身上的绳子。这时唐富贵才反应过来,这个女人脑子里根本没有杀人的念头,他爬起来提起裤子撒腿就跑。
看着唐富贵走远了,酥夫人捡起地上的芦根扶着黄米往回走。
两个女人连滚带爬地走近防空洞时,听到了老额吉凄惨的哭声,环环呀环环呀长生天睁睁眼吧。酥夫人的身体晃了几晃,从后面跌过去,衣襟里的芦根散在了地上。
没有半个时辰,环环的身体还没有冷,就传来一阵马蹄声,一队人马绑着唐富贵来到地卜洞。骑在马背上的是王也天,另一匹马肚子上绑着孟铁锤。显然是唐富贵带的路,他像一堆驴粪瘫在马蹄旁。
王也天挥着马鞭说,乡亲们,久违了。
他身边的一个弟兄狗仗人势地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吧,这是满蒙联军司令,把你们的耳朵竖起来听话。
王也天握住腰里的八缨子(手枪)说,我现在来找乡亲们,不是来为难你们的。我只是想把我的女儿亮水和儿子铁锤带走,让他们跟着我去享荣华富贵。大后套马上要成为东亚帝国的一部分,义和隆的兆河渠和连环渠都是我王家的,你们对我最好客气一点。
老额吉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说,铁锤,铁锤在哪里?铁锤是你的儿子?看你那个样子能生出我铁锤这样的儿子,这个畜生真敢放这个响屁。
大家还没有从惊愕中醒悟过来,王也天向天放了几枪,手下的人就冲进来把王亮水提到马背上和铁锤捆到一起。
亮水喊道,你不是我爹,你是汉奸,我不跟你走。
铁锤被一根绳子绑在马肚子上,他张开一张阔嘴咬在马背上,撕下了几撮马毛。
铁锤在游击队里本来很勇敢,可是宿营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只野兔子。铁锤的嘴里几天没吃荤腥了,满嘴寡淡,看见这只兔子就流口水。他埋头追这只兔子,直到撞进王也天的怀里。铁锤吐掉嘴里的马毛喊,老额吉,我想吃猪蹄子。这时马腾空而起,老额吉长嗥一声昏死过去。随后一队人马留下一溜尘土向东北驰去。
人们从从天而降的灾难中醒悟过来,才看见唐富贵脑袋窝进裤裆里缩成一只刺猬浑身发抖。黄米扑上来踹他的脑袋,大家都上来踢他撕他,往他的身上吐口水。黄米知道义和隆的人善良,下不了狠手,她又碍着酥夫人的脸面不能把他装日本人企图糟蹋酥夫人的肮脏事说出来。她拦住大家说,别打他了,脏了我们的手,把他捆到坡上的柳树上,那只红眼睛老狼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到不了后半夜狼就把他连骨头带肉叼了。唐富贵一听哇的一声哭开了,像一只蛤蟆趴下磕头。乡亲们呀,你们就放了我这条狗命吧,我没想糟蹋酥媳妇呀,我这一辈子就是喜欢乔家的女人呀,为了她们我当了三十年的光棍汉呀。我对天发誓我舍不得糟蹋她们呀,我只是想抱一抱闻一闻。乡亲们啊,看在我给你们每家都送过糖麻叶儿的分上,放过我吧。我这就去参加游击队死了也闭上眼了——我就在她身上骑了一下,连肉都没挨着呀。我怕酥媳妇她想不开就想过来给她赔个不是,让她扇我几个耳光,没想到王家的半吊子跟上了我,我不是汉奸呀——
这时大家才知道了前面唐富贵装日本人糟蹋酥媳妇的事儿。大家不约而同地找酥媳妇才发现酥媳妇不见了。草花赶紧跑出地卜洞,坡下的一棵歪歪扭扭的小树上,挂着随风摆动的酥夫人。
酥夫人大襟袄里还裹着她的环环,胸口还有一口气。
义和隆的人愤怒了,就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唐富贵,亮水和铁锤被抢走了,老额吉一直昏迷,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酥媳妇又差点把自己吊死,不拾掇了他天理不容。女人们说把唐富贵骟了,让他不再敢祸害女人。可是谁来下手呢,推来推去大家说苟五蛋就是做这个营生的,让苟五蛋动手。苟五蛋劁猪骟蛋是有瘾的,有营生做他就能每天吃到卵下水。男人们把唐富贵的衣服扒了,绑在几十步外的一棵老柳树上。苟五蛋咽了一口口水,把刀往前一伸,唐富贵的一泡尿就滋上了天。他哭嚎着说,我可怜呀,我只是想亲亲她抱抱她呀,我就是喜欢乔家的女人呀。我的这个东西好多年没动弹过了,你们放过它不行吗?苟五蛋,你这个圪跑(蒙语杂种)心眼子长蓝毛了,你也是个光棍汉,你好意思对我下手啊。一句话说在了苟五蛋的疼处,他扔下刀子说,我不干了,他那个东西早就不顶用了骟有甚用啊。说到底大家还是下不了手,最后还是等狼来叼他。看到人们都走开了,唐富贵绝望地说,苟五蛋把你的旱烟袋给我吧,让我吃一锅子烟壮壮胆吧。苟五蛋把腰里的烟袋扔给他说,富贵叔呀,对不起了,到了那边多娶几房媳妇把这一辈子的补上吧,唉,可怜见的。
唐富贵一直在喊,起初在祈求,说他没见过面的爹救过义和隆谁的命,说他的娘心眼儿好得像棉花糖,接生了义和隆的好多人。后来他愤怒了,说他给乔家卖了大半辈子的糖麻叶,不过就是搂了搂酥媳妇就犯死罪了吗,就比日本人还可恨吗?后来他不说话了,估计是舌头冻僵了。
酥夫人在后半夜缓过气来,她对黄米说,把唐富贵放了吧。
黄米含着眼泪叫几个男人走出地卜洞去看一下唐富贵。他们看到老柳树前笼着一堆火,火势挺旺哩。走近一看,唐富贵身上披着树皮,烤着旺火,正嗞溜嗞溜地抽旱烟呢。是苟五蛋扔在地下的刀子和烟袋救了他的命。
人们又把唐富贵捆起来扔进地卜洞,等义和隆主事的男人们来了怎么处置这个妨祖圪旦(克星)。半夜,唐富贵听到有人靠近他,用刀割他身上的绳子。酥夫人说,你快跑吧,去杀几个日本人换你的命吧。
太阳出来的时候,人们流着眼泪把环环送出地卜洞,把环环埋了吧。草花用直芨给环环编了个小棺材,把环环放了进去。自从环环没了,酥夫人没掉过一滴眼泪。她跪在冰冻的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抠土,直到她的十指血肉模糊。
铁锤被绑在马背上一路向乌兰脑包飞奔。到了乌兰脑包是黎明前最黑最冷的时候,王也天带着他的七个弟兄还有铁锤亮水进了一家空落的民宅,吆喝着烧口水喝,打个盹儿。铁锤和亮水被解下马来,一个家伙把他们推进厢房里,撂在一片土炕上,用一根绳子背对背地把他们捆起来。铁锤说,我饿了。那个家伙斜着眼睛嘀咕着,别给我耍小少爷的脾气,你老子是看上了孟家的家当你以为他稀罕你那颗糨糊脑袋瓜子?他把一个馍掰开给铁锤和亮水塞了过去说,赶快堵住你的黑嗓子,小野种。铁锤把馍塞进嘴里,把亮水的那一块抢过来捏在手里,他甩着腮帮子嘴里像踹着一摊烂泥,他说,你爹这个大汉奸,可能是想让我给他当女婿吧,呵,想得倒美。我要不是嫌你臊气,我非得把你烤着吃了,你这个母丧门星。听到亮水背对着他一直在哭,他心里很是受用,他在她的后背上蹭痒痒,还攒足力气放屁,折腾乏了就躺在亮水身上睡觉。
不一会儿正房里打起了呼噜声,门外和门口站岗的弟兄们跺着脚往手上哈气,听那动静对主子十分的不满。不一会儿亮水听到了几个人凑到一起咬耳朵,接着地解缰绳牵马。一个说,把马都吆走吧,省得他追上我们。另一个说,我给他喷的蒙汗药至少要睡到明天晚上,赶快走吧夜长梦多。走出去不远便急吼吼地跳上马跑了。亮水碰碰铁锤说,咱们把绳子解开赶快跑吧。
铁锤打个哈欠说,外面那么多人咋跑?
亮水说,外面的人都跑光了,我们赶快解绳子吧。
两个人手脚忙乱起来,绳子解开了,铁锤站起来冲着墙头撒了泡尿。亮水跳上一匹马甩开了鞭子。铁锤跟着出来跳上马,他迟疑了一下又跳下来。这时天已经亮了,他四下一踅摸,看见门口扔着一把锄头,他提在手里摸进了正房。他甩开锄头向着王也天正在做美梦的脑袋抛过去,红白脑浆溅了他一身。他伸手往他的腰里摸,枪盒子里是空的。铁锤有点失望,踢了他一脚准备离开。他转念一想,义和隆的人们不一定相信大汉奸是他杀的,不如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作个证明。他从毡靴里摸出一把刀子,很是费了点力气才把脑袋锯了下来,塞进一个褡裢里,上了马。
铁锤估计亮水是向着义和隆的方向走了,他提着她爹的脑袋直赶亮水。果然不出十里地,看见亮水在刚开河的口子上饮马。铁锤把褡裢扔在亮水的脚下,王也天的脑袋滚了出来。铁锤说,跑这么快做甚,快回去给你爹收尸吧。
亮水一屁股坐在了冰滩上,看着她爹的脑袋掉眼泪。她脱下自己的棉袄把爹的脑袋包起来,上了马。
铁锤扑过来抢那颗脑袋。
亮水从腰里摸出一把飞刀说,铁锤,我的飞刀不认人。
铁锤不吃眼前亏,他嘿嘿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只人耳朵说,是我杀了汉奸王也天。
亮水说,这个汉奸也是你的爹。
铁锤仰天大笑说,你真会给你爹脸上抹粉呀,他算甚鸡巴东西能有我这样的儿子,他是想让我给他当女婿吧。
亮水一踹马肚子甩出了一把飞刀,铁锤只觉得耳边嗖的一凉,一只耳朵就飞了出去。
铁锤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肉耳朵从地上捡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上面的土揣在衣裳口袋里。他跨上马指着亮水说,男不跟女斗,我用一只耳朵换一颗人头,值了,给你的狗爹收尸去吧。
铁锤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飞马回到强家油坊防空洞,远远地他看到一块石头蹲在防空洞前面,那是可怜的老额吉,她破烂的蒙古袍搭在一把嶙峋的老骨头上,已经冰冷成一块石头。自从铁锤被抢走,她就没有说话没有流泪,她坐在那里被风干了。铁锤跪在老额吉面前,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他发现她的眼珠子死在了眼眶子里。铁锤从口袋里摸出耳朵放在老额吉的手里,他说,我把那个大汉奸杀了,这是他的耳朵。老额吉摸索着手里的三个人耳朵,哆哆嗦嗦地说,他长着三个耳朵吗?这个牲口狗日的枪崩货跟人就是不一样。她把耳朵扔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只猪耳朵说,铁锤饿了吧,这只猪耳朵我给你捂了一天了趁热吃了吧。
亮水回到那个空宅子里,把爹背到附近的一口枯井旁,用一块席子裹了把爹放了进去,用土埋了。她跨上马,她要去找姑姑王也玉,要把她腰里的飞刀都插在日本人的胸口上。走到五加河退水渠口,脚下一片泥泞,马跑不动了,这时枪声大作,一颗流弹擦过她的肩膀,她翻下马滚进一片红柳林,她看见旁边是一个敖包,她爬上去。她看见从义和隆溃退下来的日本人遭到了游击队的阻截,双方激战了一阵子,看来枪弹不多了,一场肉搏战就要开始了。首先跳出战壕的是杨家的杨丰田,他手里的大刀闪电般从空中划过。后面冲上来的是顺子和唐富贵。大后套的男人都是经历过洗渠口的,双腿陷进冰凌碴儿的泥泞里还可以行动自如。可日本鬼子被扎入骨髓的寒冷砍倒了一半,他们绝望的嗥叫,让游击队愈战愈勇。唐富贵听了酥夫人的话,砍倒一个鬼子就割一只耳朵。
看到唐富贵埋头割日本人的耳朵,顺子才想起来唐富贵没有参加游击队,他应该是强家油坊里的老弱病残。顺子说,唐大叔,你咋也来了,你不是在强家油坊吗?唐富贵尴尬地挠挠头说,我也是中国人嘛。顺子说,强家油坊的乡亲们好吗,老额吉焦老汉黄米好吗?唐富贵背过脸去说,你媳妇小产了。
顺子跳上一匹马,向着强家油坊奔去。
亮水找了一个既可以蔽身又可以看见日本人的角度,她摸出腰里的飞刀,鬼子们应声倒下了。就在她甩尽最后一把刀子的时候,一颗手榴弹扔过来,亮水向下一滚就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她已在丰田的怀里。后来她才知道这场肉搏战给五原战役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日军头子伊井顺着刚刚解冻的冰凌向西山嘴方向逃窜,情急之下,手下的鬼子给他换了一套义和隆农民的衣裳。漂到五加河退水口,自称大青山游击队的中国人阻击下游的缓军,三十五军和五原游击队与他们展开了肉搏战。眼看着日本人一个个倒下了,伊井突然看到自己身上的中国人的衣服,他夺过一把大刀,开始杀身边的日本人,他想就着两边的游击队互不相识的情形蒙混过关。他的大刀举向他的副官的时候,那个副官用日本话喊了一声,伊井的大刀落地了。
亮水受了伤,救护队还没有跟上来。因为大家都在泥泞里搏斗,衣服上冻的都是冰碴子。丰田把亮水搂在怀里坐在一窝直芨上,听得亮水上下牙齿格格地响。亮水知道丰田是农事试验场才貌双全的好后生,又是打鬼子的英雄,而她是汉奸的闺女,不由得落下泪来。
清理战场时大家找不到顺子了。后来也寻找不到他的尸体。大家以为他牺牲了,在阵亡名单上写下了他的名字。战争结束后,大家看到顺子背着他的媳妇黄米在强家油坊回义和隆的路上。顺子从此就背上了临阵脱逃的罪名。
3
香夫人从一只麻袋里被抖出来,就嗅到了扑鼻的新鲜柏木的味道。她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她看到自己坐在一座柏木砌成的木头房子里。她转着圈看了一下四周,触手可及的都是散发着松香的木头,除了墙角的一只铁皮火盆和胡油灯的碗盏。看来这只胡油灯已经点了两个时辰,或者可以说这盏灯等待了她两个时辰,一灯油尽了,火苗昏昏欲睡。香夫人给灯添了油,坐在火盆边上烤身子,她被惊吓得出了几身冷汗,衣服湿漉漉的。
她回忆几个时辰前,她和王爷在王府里吃肉喝酒。王爷醉眼惺忪地说,达拉特最好的马奶酒就着义和隆最漂亮的女人,本王爷三生有幸啊。王爷的意思是香夫人秀色可餐,美酒就着佳人,真解馋呀。
香夫人说,跑马地遭遇不测,愧对王爷的一片盛意,心中有歉呀。
王爷说,哎,夫人不要自责,跑马地不长粮食那得怪跑马地呀,母猪不下崽那得怪母猪呀。夫人如果能陪本王爷共度良宵,跑马地第一年的租银就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