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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顺子知道格日勒已经死了。他抱起她,鲜血浸渍了整个红色的蒙古袍,泠泠地淌着血,淌在他的脚面上,还热着。同时淌下来的还有一粒粒饱满的豌豆。顺子坐在门槛上,脸伏在格日勒的身上哭嚎起来。

达拉特小福晋缨子和她的随从闻讯赶来。缨子指着顺子的鼻子说,你,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东西,格日勒的心意你不知道吗?我最后一次见你还郑重其事地提了格日勒的事情。

顺子淌着眼泪说,可我并没有答应。

缨子说,住嘴,但你也没有拒绝。可怜格日勒天天盼着和我一起来义和隆,这次她带了所有的随身用品,她是不打算回达拉特的了,她是来嫁给你顺子的。可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娶了别的女人,而大婚的日子偏偏是今天。顺子你的心肝让狗吃了吗?后套平原上还没有像你这样猪狗不如的男人。缨子气得浑身颤动,她从随从手里夺过马鞭绕到了顺子的后面,在他的后背上发疯地抽。

最后缨子说,格日勒之所以要死在这里,是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家,你就在这里设灵堂厚葬她,不要让她觉得无家可归。说完策马而去。

顺子怀里抱着格日勒在原地打转。他不知道要把格日勒放在哪里。这时他一抬头看到黄米,黄米站在他的对面,脸色纸一样白。

灵堂就搭在顺子家和杨家之间。看热闹的人很多,守灵烧纸的只有顺子。他跪在那里烧纸钱,心如死灰。

黄米从此就住进了厢房里。麻钱和高仓来接她回苗柜,后套有第二天回门的习惯。可是黄米不肯。她说,你们回去吧。我嫁给了顺子,这里就是我的家。

可怜顺子发送了格日勒,就听到了香夫人失踪的消息,之后就受杨东家委托到西山嘴一带去找香夫人,等他回到家里,他的大婚喜日子已经过了一个月。

靠近家门他是那样的胆怯,他站在大门口,磕了磕脚上的泥。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叫了一声黄米。黄米踮着脚和面,没有转过身来。她一直和着一块面,直到这块面用手一提就变成了一把棉线,之后她又把棉线揉成面。渠头顺子从后面靠近黄米,他抬起种了二十多年庄稼的双臂接近一捆谷子那样渐渐地贴近黄米。他的动作是试探的,仿佛投石问路。他的双臂充满了幸福。他们的身体终于叠在一起。黄米没有动,只是身体僵硬得如拴马的桩子。顺子想把黄米转过来,他想给她解释近日来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路上他都想好了,他必须实话实说,求得黄米对他的谅解。聪明人顺子知道,对有些人对有些事不说实话是不行的。可是黄米像一只泥鳅转过身来,把手里的一坨面擘在了他的脸上。这坨面太软滑太筋道,在他的脑袋上立刻包成了一只茧。他搂紧黄米想贴近她的脸,接着他就吃了一记耳光。好在脸上有稀软的面不太疼,但是他羞。羞比疼还要难受。他像可怜的胡麻把自己从菟丝子里剥出来,他心爱的黄米已经跑进厢房里,任他站在门口怎么解释都不开门也不说话。他说黄米啊,你是我的媳妇,我是你的男人啊。

有些话只能在心里想,一旦出口更伤心。顺子哽咽了。他蹒跚着走近厢房的门拍着门板,他说蒙古姑娘格日勒,说起格日勒就得说达拉特小福晋缨子,说起达拉特小福晋缨子还得说说香夫人。糟糕的是他根本无法把他招惹过的这几个女人说清楚。等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用说这么多时,他已经说完了。他蹲下来,把一颗聪明脑袋瓜子几乎搂进自己的怀里拍打。

突然圪蹴在门槛上的顺子被自己的窝囊无能和委屈激怒了,他跳起来用脚跺着门板,窗花还没有褪尽的窗户纸就噼里啪啦地裂了。

这时苗麻钱扶着焦老汉站在了他的背后。

焦老汉上去就撕打顺子,被麻钱拉开了。

顺子说,黄米不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你们领走她吧。

顺子是用上了吃奶的力气说出这句话的。尽管他知道这是一句没有用的话。但他是个男人,又面对两个男人。男人是要有一点脾气的,男人的一点脾气就是男人的一点尊严。

焦老汉又上去撕打顺子。

麻钱把焦老汉和顺子分开,让进正房说,顺子,你和爷爷好好说话,我去劝劝黄米。

麻钱站在厢房门口轻声叫着黄米,他伸手一推门,门是开着的。黄米穿着一件红夹袄,形销骨立地站着。麻钱和黄米相隔一步。他斟酌着怎么劝说黄米,让黄米和顺子好好过日子。

黄米向前一步抱住麻钱。之后水一样从他的胸前滑落下去。她小小的膝盖跪在他一双硕大的牛鼻子鞋上,她伏在他下面跳动着的那颗心上,像婴儿能够准确地找着母乳一样,她捉住了它。这个过程是那么急,像天空打了个闪。

麻钱像受到钝痛那样喊了一声黄米。这声音很沉闷很绝望。他想大声喝住黄米,可他只张开了嘴。他知道厢房的门还没有关严,所有的窗纸都眼睛一样地破着。接着黄米就控制了他的身体,他被烧焦了一般嘶嘶啦啦地吸着气。

然而他疼一样的快乐就传给了黄米。

黄米起身,转身。没有让麻钱看到她的嘴。她的嘴里有许多许多的麻钱哥。

麻钱把身子挪出了厢房,顺子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就在这一天黄米怀上了苗麻钱的孩子。她安静地羞涩地躺在厢房的炕上,盖了一条崭新的棉被,她把苗麻钱的种子倒腾进干净的身子里。

天就黑了。顺子躺在锅底似的洞房里,痛恨着洞房,痛恨着入洞房时发生的事情。他不得不怀念格日勒,他想象着如果他娶了格日勒,他的身上就裹满了奶皮子的味道,热腾腾的炕上堆着艳丽的蒙古袍。如果他的炕上睡着的是格日勒,格日勒热乎乎的身子就会盖着他,压着他,让他心里踏实。他可以像一个财主晒着太阳等着秋天的粮仓满了那样,等待着女人给他快乐,那他过的不是皇帝的日子吗?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一碗油汪汪的鸟舌头碎面片就放在炕沿上。他的心头一酸。男人的心上放着的只有让他心酸的女人。吃了三碗碎面片,他穿上了新夹袄,到马圈里给牲口喂料,之后到磨坊里磨面。他把半口袋麦子堆在磨盘上,把自己套在磨架上开始拉磨。直到他夹袄的肩上磨开了花,天也就黑了。天咋这么快就黑了。有天他把自己架在磨架上闭着眼一圈一圈地转,他好像就睡着了,他就看见了香夫人。香夫人坐在一只木头房子里,用木梳梳头呢。木头墙上的树胶流着泪,可香夫人高兴着呢。顺子说,夫人,黄米不和我过日子。香夫人咬了咬嘴唇,嘴唇即刻由苍白变成鲜红。她说,你别碰她,腌到瓮里的肉,早晚会主动喂到你嘴里的。

就这样一个多月过去了,顺子磨完了自家的面磨完了老额吉家的面和板凳家的面。在后套这个季节,人和牲畜合伙忙乱两件事,一是配种,一就是碾米磨面。

天黑了顺子只能躺在炕上等待天亮。好像起风了,双扇门耗子叫春一样地响了一声。顺子翻了个身直想骂娘。接着的声音,有人上了炕,钻进另一床被子里。炕头上卧蛋的母鸡叫了一声。夜又归于平静。黄米喂了一只帽帽鸡,会下双黄蛋。终于等到帽帽鸡落窝了,她就让帽帽鸡抱窝孵小鸡,她想要一窝帽帽鸡,下很多的双黄蛋。她怕帽帽鸡着了凉就把蛋窝端到了炕头上。

顺子出一身热汗又出一身凉汗,被子湿透了。他想扯开被子透透风,可他不想让炕头上的人知道他没睡着。他记着那一记耳光,男人脸上的耳光是洗不掉的。他不想像一个贱人那样见了女人就想上她的肚皮,他不想。但是女人的气息飘过来了。女人的体香就像饭香一样总会被饥肠辘辘的人嗅到。他开始胸闷气短,下身发胀,他要撒尿。他掀开被子下了地,可是尿不出来,他使劲,还是滴水不漏,他像下蛋的母鸡脸憋得通红。无奈踅到门后的水瓮边,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瓢水,又睡下。一晚上就这么折腾了几回,就是撒不出尿来。

天快亮的时候,顺子的肚子开始剧痛。他的肚子要胀破了。正在这时他听到炕头上小鸡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黄米小心翼翼地点亮胡油灯,把破壳的小鸡一只一只地放在自己的被窝里。顺子想再下地撒尿,可是他的肚子疼得挪不动身子了。他叫了一声黄米。

黄米转过脸来,嘴半张着。好像她才发现炕尾还睡着一个人。

顺子抖动着嘴唇说,我要死了。

黄米跪着向他出溜过来说,咋啦?

顺子指指自己的肚子。

黄米抬手撩开他的被子。她看到顺子的肚子胀得像一面鼓,肚子上面还有一支棒槌。那个时候内裤的文明还没有传到河套平原,男人们睡觉都光着腚。

好在黄米已经见过男人的东西了。她不惊不乍地说,怎么啦?

顺子说,我的尿泡要破了。

没听说过活人能让尿憋死的。黄米把顺子扶起来,下地撒尿。在尿盆前一站,身体一放松,水就哗啦啦响起来,开河的阵势,水溅得老高。这泡尿足足用了一袋烟的工夫。上了炕头,顺子就坡下驴进了黄米的被子,他听着几只小鸡叫了起来。

就这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日子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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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夫人的失踪惊动了县衙门和屯垦队,义和隆的人也惶恐不安。自从屯垦队到了义和隆,狼山上的胡子就没有下过山。此次的歹人只劫走一个女人真是蹊跷。官府和杨板凳只能等待歹人用钱财换人的指令,好想办法救出香夫人,或者把胡子一网打尽。可是香夫人一走别无消息。听说百灵庙的仗打得人肉横飞,日本人的大炮坦克已经向绥西开来。接下来三十五军进驻河套,屯垦队一夜之间被整编成警备旅,放下锄头拿起了枪,日本人的飞机就飞过来,在后套上空苍蝇一样地叫,扔萝卜那样撂炸弹。后套人开始操心自己的脑袋,今天在脖子上恐怕明天就在脚后跟上了。一些平日里忌恨杨家放屁都是银子味儿的人开始揣测,他们说香夫人是驻守在西山嘴的日本人扮作中国人抢走的。因为香夫人的才貌出众,日本人把她劫走去做军妓。有人不懂说甚叫个军妓,就有人解释说,就是随军陪日本人睡觉的女人。这话传到杨板凳耳朵里杨东家就急疯了。宝山元在香夫人失踪后就歇业了,乔夫人的爹去世了,现在才知道父母情深似海的乔夫人携乔掌柜回老家给父亲守孝。杨板凳把儿子丰田送到屯垦训练所学习农艺,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放在屯垦队鼻子底下不会出大事的。小闺女跑跑送到苗家让酥夫人奶着。香夫人没有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