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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酥夫人迷迷糊糊听接生婆说,右边的夫人生的是小子。为了便于接生,两姐妹是倒着睡在炕上的。酥夫人就在姐姐的右边。再说姐姐早对她说过,锦绣堂的郎中把出脉来,她怀的是一个大胖小子。酥夫人接过孩子,伸手去摸孩子的下身。她说,这个小子是我的。这个闺女是你的。说着,她就把闺女放进香夫人的怀里。她低下头开始亲自己的小子。

香夫人张开了嘴——她的一只手伸在半空中。眼泪从心里最软的地方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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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家出事后,酥夫人来杨家生孩子坐月子。对于小酥,杨板凳从情感上讲他是感觉亲近的。当初他向两位小姐求亲,虽然没有明说,可他是倾向小酥的,小酥更加娇媚可人。可是老天长眼,他娶了小香,娶到了以后他才知道她是最好的,这个女人全身都是宝,尤其是那个脑瓜子,全义和隆的女人打烂和起来都捏不成一个香夫人。可是只有一点不足,她没有小酥那么柔顺,男人在她面前不自觉地就有点漏气。时间长了,他走起路来脚板心总是有点发软。女人太日能了,就有点克男人,老年人都这么说。每次小酥到杨家小住,杨板凳心情都很好,小姨子是姐夫的半个热屁股,杨板凳心里暖着呢。姐妹俩坐在炕上做针线,他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他甚至想,小酥要是比小香小几岁就好了,等他成了义和隆的大财主,娶两房媳妇也不是说不过去。那他杨板凳的祖坟上就冒两股青烟了,他阴间的先人坐起来偷笑哩。

可是这次酥夫人怀着苗麻钱的孩子挺着肚子来,带着铁锤来避难,并给他惹了一屁股臊气,他心里一万个不舒服。他碍着老额吉的面子去和屯垦队交涉。说白了,屯垦队就是想要杨家的一些地,而杨板凳的地挂在他的胸腔上,动一分就钻心地疼啊。老额吉一死他就改变了主意。铁锤是你苗麻钱的儿子,铁锤的银子在你苗家的银库里,他惹下事了,凭什么要出我杨板凳的血。

他回到家想和香夫人商量一下。姐妹俩正搂着孩子喂奶,看到他进来,小酥把自己的衣襟扯了扯。看到小酥,他和夫人商量的想法就变了。小酥她怀里抱着的孩子姓苗,小酥是苗家的人,他不想让苗家的人知道,他什么事都听香夫人的。酥夫人的奶水又少又稀,孩子吃不饱。香夫人的奶多得一撩衣襟就滋到房梁上。正好香夫人把两个都奶着,放下那个抱起这个,哪个都心疼得要命。酥夫人也就不好嚷着要回苗柜了。正好麻钱脱下了孝衣听说酥夫人给他生了小子,他安顿草花照看老额吉,就到杨柜来看酥夫人母子。两对夫妇在一起,虽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可是大家都把目光放在两个新生的孩子上,也就少了些许尴尬。麻钱进来时,香夫人正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两个孩子脚对脚地分别吮着她的两只奶。香夫人把两个孩子放在炕上说,快来看看哪个是你的儿子。话说完了,香夫人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让他猜呢?可苗麻钱看了一眼两个孩子,指着那个闺女说,是这个,和果果木木刚生下来时一模一样。

香夫人的脸刷地红了。她的心忽悠悠地沉下去,半天没落到地方上。

酥夫人抱起那个小子说,是这个,真是眼拙。

麻钱抱起他的小子端详了一会儿说,不像。

酥夫人说,不像谁?

麻钱说,不像我。

酥夫人说,为啥非要像你呀?

香夫人赶快插话说,快给孩子取个名儿吧。要是不像你们的话都给我留下算了,我哪个都喜欢得要命。

既然老额吉活转过来了,铁锤的事自然要和老额吉商量,铁锤虽然是苗麻钱的儿子可他姓的是孟。杨板凳进了苗柜的院子,灵棚拆掉了,两具义和隆最气派的棺材挪回原位,棺材上的燕子呢喃着一片生机。他径直走进老额吉的正房,把老额吉扶着坐起来。他说,老额吉,你福大命大,小酥给你生了个大胖重孙子,小香给你生了个俊闺女,这两个娃托你的福长命百岁哩。

说完这话,他觉得这开场白说得不合时宜。马上改口说,我到屯垦队交涉过几次了,麻钱哥让我答应他们任何条件,杨柜的损失苗柜来补偿。我说这是小事情,铁锤他还不是叫我二爹哩。他们答应马上放人,老额吉你不要心急。

老额吉说,马上,马上,今儿都七天了,保不准他们一不高兴拿我的娃出气哩。

板凳说,屯垦队是晋绥公署的人,不像咱们的土衙门动不动就上刑。他们敢动铁锤一指头我跟他们拼了。唐富贵每天都去送宝山元糖麻叶,铁锤又白又胖还长高了呢。

老额吉哽咽着说,铁锤可不能有啥闪失。

杨板凳说,我也着急呀,虽说这铁锤不是我的儿子,可我这心里割不断对他的牵挂。老额吉我难呀。我要是离铁锤太近了,我麻钱哥心里保不定会有什么想法。可老额吉一直偏心眼,你总是向着麻钱哥。老额吉对我有恩,我也不会往心里去。这么多年苗家的人疼你,可杨家的人也不次于他们疼你呀。你的香媳妇,有什么好吃的先让我给你送来,我跑着她还嫌慢哩。对于你和铁锤我虽然没有高一碗低一碗端着饭碗侍候你们,可我为了孟家受的委屈全义和隆的人都知道,就瞒你老额吉一个,我怕你心里难过呀。

老额吉说,咋?你为孟家受委屈咧?

板凳说,老额吉,你要是生气我就不能说,麻钱哥会怪怨我的。反正都十几年了,我给孟家的银子也该交齐了。我该松一口气咧。

咋,你为了兆河渠受委屈咧?

老额吉,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板凳娃,我不生气,你说。老额吉最怕心里有不明白的事儿,老额吉还没有老糊涂,我板凳娃要是受了委屈,我给你做主。

板凳把王家霸占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陈年旧事向老额吉说了两遍,老额吉明白了。她咬紧了没有牙齿的牙床,干瘪的嘴巴抖动起来。

板凳看着老额吉有了激烈的反应,就继续说,我代理经营的兆河渠上游一下子就缩水了三分之一,虽然麻钱哥给我让出了十里的渠道,可还是杯水车薪。我只少还了王家两万两的欠银,可每年都要用四十里的渠里挖出六十里渠的银子。没办法我不停地开荒,不停地积肥暖地,就是想报答老额吉对我的恩情。还有红格格,铁锤,我想报答你们。我只做过一件对不起孟家的事情,那就是我和麻钱哥争当铁锤的爹。我一门心思让铁锤叫我爹,想要老额吉和铁锤住在我的杨柜里,看见铁锤我就像看到了红格格。其实我和红格格没有任何关系,别说动她,多看一眼我都不敢呀。我只是心疼她——我知道我不配,我没有麻钱哥长得那么虎实,没有他骨子里那么多的主张,我争不过他。可是我心里心疼一个人,用不着跟谁争,这个人在我的心里就够了。我今天之所以把王家霸占兆河渠的事情说出来,是想让老额吉知道,我想当铁锤的爹不是想争孟家的财产。板凳拍着自己的胸脯哽咽了。

眼泪从老额吉干枯的眼窝里流出来,像蚯蚓从龟裂的土地里钻出来。她伸出手来,在板凳的胸前摸索着,仿佛她的红格格就藏在板凳的胸腔里。老额吉哭嚎起来。

早晨一睁眼,老额吉就叫草花给她梳头。老额吉的头发很稀少了,全部拢起来也就手指粗的一根小辫子。她喋喋不休地说,编匀一点,多蘸点水,梳得光溜溜的。之后她结结实实地吃了一碗油辣子抹酸粥,一撂饭碗,就让麻钱背着她出去。

麻钱以为她要去看铁锤,就说,板凳和屯垦队商议着哩,铁锤在屯垦队好着哩。

可是老额吉双手已经搭在了麻钱的肩膀上,她说,我要去王家去看看我的老亲家。

在大后套,一个村子住久了的老人都互称是亲家。老额吉已经趴在了麻钱的后背上,不背她去王家她就不可能下来。

两位老人相见自然嘘寒问暖一番。老额吉说,大兄弟趁我们还活着就见上一面吧,到了阴间我这瞎眉拙眼的怕是认不出你来。

王义和说,那你给麻钱说一声,我去苗柜毛你就行了。是兄弟我不周呀。

老额吉说,哎,我的腿脚不中用,可有我的麻钱和板凳,他们就是我的腿和胳膊。为什么我们没有一点血缘还能这么亲,那是因为我们的为人。

王义和一听老额吉讲起了仁义道德,来者不善。

老额吉说,要是我没有活糊涂的话,这是我第二次来王柜。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麻钱你给我说,我第一次上王柜是什么时候,来干什么来了?

麻钱和王义和面面相觑,他们明白了老额吉此次来王柜的意图。

老额吉说,麻钱,你不说话看着你的师傅做甚?

麻钱的心一惊,这老额吉长天眼着哩,长着眼睛的人没有她看得清呀。

麻钱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提了吧。

老额吉拐杖点着地皮说,过去了的事就不提了?过去借了人家的银子,事情过去了就不提了?世界上还有这么日怪的好事情?麻钱,你给我张开嘴说,我第一次上王柜是来做什么?

麻钱说,是来借银子。

老额吉说,对,是来向王柜借银子。那后来我们还王家银子了吗?

麻钱看一眼师傅不知道该怎么说。

王义和接过老额吉的话茬说,老额吉,十几年前你就让我作保请麻钱板凳两个后生代理孟家管理兆河渠。借银子还银子经营河渠一切事务都由这两个后生代办。你这么大年纪了为甚还要操这么多心,是他们给你的银子没有交足吗?

老额吉说,你说差了,王老东家。这两个后生是全义和隆有名的仁义娃,他们给我的银子一两不差。前年麻钱娃的下游受了旱,地收了荒,娃悄悄借了钱给我交银子。我是让两个娃代理人经营兆河渠,可兆河渠是孟家的,我这个孟家的人难道还不能提自己家的渠了?王东家,你和我是义和隆最老的人,你不记得我孟家为了这条渠走了两个人吗?你说这兆河渠不姓孟吗?

王义和说,兆河渠当然姓孟了。

老额吉说,姓孟就好。那这兆河渠我老婆子说了还能算。我这是第二次上王家,我又遇到了难心事儿,是请王老东家帮忙的啊。

王义和说,老额吉你就是不来王家铁锤的事我心里也惦记着呢。铁锤是孟家唯一的根,而孟家的兆河渠养着我们大后套多少土地多少张嘴。全后套的人都应该关心孟家关心铁锤。铁锤少不更事正是调皮的年龄,好在钱技师醒过来了,不幸中的万幸,这也是老额吉积的善德呀。眼下屯垦队的意思很明了,就是想要地要水。呼啦啦来了这么多壮劳力,要种地才能有饭吃。要我说屯垦队来我们后套是件好事,我们大后套地多人少,只要水跟上了,地就长苗。所以屯垦队计划一部分人种地保证粮食。另一部人开渠,以开发更多的土地。我们后套的地户们如果都能捐出一点地一点水让屯垦队走过这一段窄憋路,屯垦队就能活起来。屯垦队有的是人,有人就有了一切。我和麻钱设计的连环渠是解决我们整个大后套土地灌溉的百年大计,把这条渠挖出来,需要人哪。

听了王义和一席话,老额吉心想,王义和到底是王义和,就是站得高看得远。可他如此一个高人,为甚还能看得上我兆河渠的二十里水渠。狗占八泡屎,这是王家人的本性。她说,王东家为我们大后套地和水呕心沥血了几十年,深得义和隆人的敬重。既然为了我们后套的发展,我们孟家也不是铁公鸡一毛不拔。麻钱,你听着,我孟家把兆河渠上游二十里捐给屯垦队。两天之内,我要在家里见到我的铁锤。

麻钱,背我回去。

铁锤是在晌午回到苗柜的。让老额吉想不到的是屯垦队的钱技师把铁锤亲自送回家。他把铁锤塞进老额吉的怀里说,我把铁锤交到你手里了。老额吉从头到脚摸着铁锤,泪如雨下。钱技师说,你的铁锤囫囵着呢,可我的头烂了,差点送了命。老额吉这才想起来她的铁锤做了天大的错事。她顺手揪住铁锤的屁股,啪啪啪地抽了几下,她附在铁锤的耳朵上说,叫,使劲叫。于是铁锤就像驴驹子叫唤起来。

钱技师说,不要打了。他以后再做出这样的事来不可能有我这么好说话的主。我不过是来向老额吉借银子,没想到就吃了斧头。

老额吉说,那是那是,钱技师是活菩萨在世,借银子,没问题,回去告诉范长官银子没问题。草花草花,快杀两只鸡给钱技师补补身子。

钱技师站起来说,我们屯垦队的人不吃老百姓的东西。我们只想借用老额吉的三万两银子开连环渠。

钱技师走后,老额吉说,屯垦队不吃老百姓的东西,可吃老百姓的银子呀。屯垦队的牙口可真好,嘴皮子可真硬。就是吃掉一窝的鸡,也废不掉牙尖尖大的银子呀。官府里的人就是会做官样文章。他吃了我铁锤一斧头,他一斧头要吃掉我多少银子呢?

第二天,钱技师送来三万两银子的欠据。老额吉的银库就空了。

不管咋说,铁锤回来了,赶快把酥媳妇接回来,在苗家做个圆满的满月,正好铁锤开锁,合在一起闹个红火,把戏班子请来,把义和隆所有的人都请来吃油糕,给我们念吉庆。让我们的娃长命百岁。

麻钱兴冲冲地去杨家接酥夫人母子,他不好进月房,在正房里等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板凳说话。

板凳说,屯垦队把铁锤送回来了,这里边有没有甚猫腻。

麻钱说,是王老东家帮了个忙。

眼看太阳落山了,酥夫人迟迟不出来。麻钱有点急。板凳说,小酥奶不够吃,小香奶得亲了,舍不得。这时麻钱就听得压得很低的哭声从厢房里传出来。酥夫人说着什么,语气很急,香夫人哭得更厉害了。

终于酥夫人抱着孩子出来了,麻钱要接过孩子,她没依。挪在二饼子车上,紧紧地抱着孩子,怕抢去似的。他们看到板凳进了月房,香夫人放声大哭起来。

麻钱两口子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顺子像狼撵上了一样跑进来,他向正房里冲去,说,杨东家,不好了,白欧柔麦地出大事了。

4

王畅水拉着田连连的手走进王柜,冲着正在看墙上地图的王义和鞠了一躬,叫了声爷爷。

王义和听到畅水的声音,没有即刻转过身来。

王义和本来一直指望他的二儿子能混个一官半职,改换王家土财主的门庭。可这个竖子天生胸无章法,王家为他反而蚀了不少的米,沾了不少的膻气。前一阵他托人捎信来,说在重庆的蒋部,不日就回绥靖后套,谁吃了王家的吐不出来也得屙出来。王义和听了他说话的口气,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个儿子还是没有长进。好在他最喜欢的孙子畅水就要回到义和隆了,当初畅水跟着冯玉祥西上后,王家的女人们哭天抹泪的仿佛畅水的脑袋已经不在脖子上了。可是畅水他成了屯垦队的人,还当了连长,无心插柳柳成阴呀。

王义和哈哈哈仰天大笑,震得墙头上的牛皮纸像七月里的蚊子嗡嗡嗡地叫了起来。

畅水又叫了一声爷爷。

王义和带着他洪亮的声音器宇轩昂地转过身来。畅水和田连连同时给他鞠了一躬。王义和双手拄在他的花梨木虎头拐杖上,端详了眼前这一对金男玉女。他用拐杖在地上捣了三下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孙子王畅水带着一只金凤凰是沿着我的义和渠飞回来的吗?哈哈哈——

郭氏和孙氏闻声都打开了双扇门。孙氏像一只下坡的屎壳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着畅水的腰脑袋撞着他的肩膀哭嚎。郭氏跟在后面,眼里渗出了泪水。畅水伸出一只手抓住郭氏叫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