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听到畅水叫娘,停下了哭嚎,忙不迭地应着。一回头看到郭氏站在她身后,她拉着田连连的手说,闺女,这是你大妈,快叫大妈。田连连看了畅水一眼,叫了郭氏一声大妈。孙氏一手拉着田连连,一手拉着畅水说,走,上咱房里去。娘早给你们拾掇了房子烧了炕,闺女就跟娘住。
畅水说,我们住屯垦队,队里有规定。
孙氏说,咋,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们还不在家住?娘把新房都拾掇好了,看了闺女的八字就给你们择日子成亲,不在家住咋办哩?
连连红着脸拽了拽畅水的袖子。畅水说,娘,我们要在屯垦队集体办婚事,范队长做主婚人。
孙氏说,咋,我儿子的亲事范队长能做了主?那我孙子生下来姓王还是姓范啊。
王义和挥挥手说,他们现在是屯垦队的人,屯垦队有屯垦队的规矩。你们快去准备晌午饭吧,看畅水和闺女想吃个甚。
畅水说,腌猪肉烩菜锅贴子。
两个娘拧着酸菜坛子一样的屁股到灶房了,听得孙氏扯着嗓门儿喊旺水家的抱柴火。王义和让两个娃坐下来,给他说这几年当兵的情况,还了解了田连连家里的事情。吃饭的时候,畅水说,爹呢?郭氏说,这一阵田里忙,爹就住在牛犋上。孙氏把一块瘦肉夹到畅水的碗里说,是大爹,大爹。别爹爹爹的,等你爹回来两个分不清。提到那个爹,大家噤了声。
畅水说,姑姑呢?
王义和说,姑姑在义和桥下开了个店,我还没顾得上去看,让她折腾折腾也好,省得没事干净和家里人闹别扭。
姑姑也做生意了?那我回头去看看。
孙氏撇着嘴说,你姑姑做起了大生意,每天用笸箩往家钱呢。
王义和皱了一下眉头。孙氏不吱声了。
王义和说,畅水,给爷爷说,你在屯垦队还当连长吗?
畅水说,我分在了农事试验场,主要负责农作物改良。连连在医务科。屯垦队来咱们河套放下枪拿起锄头,也就没有连长不连长的。
王义和说,好,那你好好干,庄稼的事有甚不懂就问爷爷和你爹。这屯垦队也是衙门,好好地干还得好好地混。你可别学你那个爹,净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自从畅水和连连回来以后,孙氏就开始坐卧不宁。她紧巴着要给畅水成亲,可畅水十天半个月才拉着连连的手回家一次,还不吃饭,说屯垦队有纪律。这让孙氏心急如焚。她着甚急呢?她怕旺水的碌碡媳妇先把孙子生出来。她看到旺水从牛犋上回来回自己房了,她就探头探脑地瞭,或者她就把一窝鸡赶得往房檐上跳。她看到旺水媳妇从茅房出来,她就提着裤子走进去。也玉不在家住了,郭氏已经腰干了。除了她自己,如果茅房里隔一个月还不见血污,她就急得要吐血。她蹭到旺水媳妇面前,观察旺水媳妇的肚子。可旺水媳妇长得太瓷实,肚里盛上个娃也不会显山露水。于是她就指拨旺水媳妇提水桶,旺水媳妇是个没心眼的人,她一只手提一桶水倒进孙氏的水瓮里,她说,二妈,打秋粮的时候,我一只手提一口袋糜子去磨坊,回来的时候米轻了,我就编两串子玉米棒子挂在脖子上。孙氏就说她不相信,旺水媳妇就把院子里的碓臼举到了头顶上。旺水的媳妇看得出来二妈看不起她不待见她,她想展示一下她的长处。在后套一个女人能赶上一个壮劳力,理应得到别人的尊重。在后套有力气肯卖力气就能过个好日子。旺水媳妇说,二妈,爹和旺水老在牛犋上,你有甚重活就让我干。哪天我给你捣一顿糕,用胡麻油炸着吃,软溜溜的。后套产的黍米用碓臼捣成面做油糕,又软又筋。要是在碾房碾出来味道就不一样。孙氏看着旺水媳妇是个喇糊人,就凑到旺水媳妇耳边说,旺水和你黑夜里——旺水媳妇忸怩着说,他那个不行。孙氏瞪大了眼睛,咋?咋了不行?旺水媳妇说,就成亲那天黑夜,我们掉进了炕洞子里,他惊着了,后来就老是耷拉着。孙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觉得自己是个长辈有失体统,她有板有眼地咳嗽了一声说,这话可不敢给别人说,你娘也不敢说,传出去会笑话的。
今儿天气真好,王义和穿起马褂,蹬了一双尖口的厚底的家做布鞋,冒着油光的马背上备了镏金的马鞍。他的把式匠把他老人家扶上马尾随其后,他们要到连环渠上,连环渠掰了老额吉银库里的一多半银子已经浩浩荡荡地开工了。第一批分水闸要定位了。出了村口就碰到了麻钱。麻钱说师傅你身体不便跑这么远的路行吗?王义和说,老马不出圈臊气得很,我这人是个木命一着水就精神。走,连环渠上去。
连环渠渠口处早站满了人,有屯垦队的范长官、钱技师,水利科的研究员还有做埽轴水闸的工匠。他们的身后是一架测量仪。王义和下了马端详着这架测量仪,心想,这东西能比我的眼睛还好使?王义和站在一个高坡上说,这地界儿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从这里修分水闸,下面河段的流程流量流速在我心里都有一本账。本来王老东家下面该说具体的数字了,旁边的钱技师把一组统计出来的数字递在王义和的面前。王义和看了一眼说,我没跟什么人说过,你们怎么知道我目测出来的这些数字的?钱技师用下巴颏指了指身后的测量仪。
王义和用手摸了摸这架三条腿的单薄的冰凉的所谓测量仪,突然生气了。他说,这个三条腿的东西能开渠测线你们让我来干甚。说着他就让他的把式匠牵马。
可是就在他的一条腿要跨上马背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王老东家,我来了你怎么就要走啊。
大家看到苗家的渠头高仓赶着二饼子车,上面坐着一盘磨似的老额吉。
老额吉说,王老东家,今天当着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我想和你证实一件事情。你说这兆河渠是姓孟还是姓王啊?
王义和心头一惊,没有说话。
老额吉说,蓝天上的雄鹰心在高远不怕狂风暴雨折断翅膀,草原上的良马志在千里脚下的浅草不会绊马蹄。你,王老东家,一个爷们儿,义和渠畔上的一条汉子,咋地也不能眼窝子那么浅、手那么长往孤儿寡妇的口袋里伸啊。
这是王义和在后套六十年第一次听到如此打脸的话。人们的眼光像一记记的耳光扇过来。他的那只老是打盹儿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片刻就熄了,他晕眩。他的那条有病的腿立刻凉透骨髓。
他伏在马背上,后面是他的把式匠,他摆摆手示意走,他向着老额吉和身后所有的人摆摆手。他走了。从黄河到义和隆这条路他走了六十年,他的腿走在哪一块地皮上,他就能知道这里的高程地表和地下水位是多少。现在这条腿老了或者说死了,连他百十来斤的躯干都无法承载了。
走到义和桥下,他想起了他的闺女。他已经好久没见他的闺女了。他想他的闺女了。他抬起头在义和桥下寻找闺女的铺面。跟在身后的把式匠过来拽他手里的缰绳,东家,赶快回老柜歇息,你太累了。王义和把缰绳攥在自己的手里,他看见了,在宝山元的后面,一间很气派的店面,过去没有,一定是他的闺女也玉的。可是把式匠又过来拽他的缰绳,他闪开了。转眼就走近这家店面了,他听到人们争吵的声音,围观的人也很多。他看清楚了店铺的招牌是“眠春阁”。他正思忖这个招牌,这分明是一家妓院的招牌,心想是不是走错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他的孙子王畅水和田连连在和也玉争吵,畅水把楼上的家什往楼下扔,楼上的女人们耗子一样地吱吱叫着。一些很轻薄的衣物在空中飘散,空气中一股呛鼻的脂粉的味道。他明白了。王义和活了七十多岁什么不明白。这也玉是把自己的脸把王家的脸抹到脚后跟上,跟他和苗麻钱治气呢。他抬起一只手想喊一声也玉,便一头栽下了马。
5
王老东家在弥留的时候,只想见他的徒弟苗麻钱。
他指着墙头上的地图说,这些你拿走挂在你的苗柜,这是师傅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连环渠有你的三条腿的铁疙瘩,不用我插手了。开成以后这套河套渠系图就了结了。
麻钱,师傅放心不下也玉。当初我真想让你做我的上门女婿,我以为你肯。可是同样是男人,你和我想的不一样。对于一个男人,顶重要的是有没有一亩三分地有没有热炕头,至于炕头上的那个女人是谁真的不重要,女人呀只要给你生了娃,你就亲她了,就疼她了。你要娶乔家的闺女做媳妇,师傅高兴,因为师傅爱面子,师傅除了外面这层皮里面的肉骨头血都在哭啊。现在你想想,乔家的小姐人样子好有用吗?你不喜欢也玉,但也玉她非你不嫁,当初你就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苟且一下吗?
麻钱,师傅闭眼之后,你给师傅脸上盖上一张苫面纸,这样师傅在阳世的所有没有脸面的事情到了阴间就盖过去了。师傅这人爱面子。地呀,水呀,银子呀,师傅带不走,只是给师傅留在后世的一点面子。
师傅闭上了嘴,他的脸面平静平淡下去。他的身体和笑容像深冬的一条河枯竭了。
人死鬼吹灯。天就这样黑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