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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狼山上下来,眺望义和隆,屯垦新村像一幅八卦图嵌在义和渠北岸。住在新村里的人们早上荷锹扛锄地出去,晚上朝着炊烟回来,在小小的义和隆显得是那样的浩浩荡荡。屯垦队设置的水利公社和农事试验场不像县里的衙门壁垒森严,只是几间平房,与新建的糖厂、被服厂、酿酒厂、杂货铺、当铺一字排向义和桥。屯垦新村像一只蝌蚪的头,义和隆是一只尾巴,很快就要连起来了。义和桥吱吱呀呀的已不堪重负。可义和隆的人们的脸上有了几分新气象,毕竟义和隆转眼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小女子们留起了短发,穿起了白棉线袜,脸上抹了雪花膏。过去义和隆的人们说,下地呀?动弹哇!指的是干活。现在男人们见了打招呼说,劳动去呀?劳动,这是一个非常新鲜的词,是屯垦队带给义和隆的一个听得见的礼物,人们欣然接受了。从男人们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有几分兴奋几分难为情,可是大家红着脸说了,心里舒服的程度赶上穿了一件新衣裳。
义和桥下的杨先生做了公立学堂里的老先生,不再测字了。可人们还是追到学堂里来,想知道屯垦队对于义和隆是祸还是福。杨先生捋着半尺长的银白胡须,踱着八字步说,我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屯垦队没有甚可怕的,这么多的人马来了,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来了。黄河里有的是水,有人就能开渠。后套有的是荒地,有人就能开荒。山越吃越有地越吃越肥,人气越聚越旺,让他们只管劳动去呗。地和渠不够用了,有义和隆的大户顶着。我们屁股底下的一亩二分地人家看不在眼里,我们的丑妻媸女人家还嫌土腥气。你们就放心白天撅着尻子种地晚上撅着尻子养娃就够了,不要操那么多闲心。哦,敢情是水吃不断地吃不薄,屯垦队还给义和隆带来了人气。
杨板凳的屁股底下有地,厚实着呢,所以他很稳当。出门前他逐渐厚实起来的腰弯进大红躺柜里,在里面摸来摸去。香夫人腆着肚子走过来说,别摸了,墙头上挂着呢。杨板凳回过头来,墙头上挂着一顶崭新的黑色的从服呢瓜皮帽。
手里拿着瓜皮帽杨板凳出得门来,回头看一眼香夫人的肚子。他心想,这肚子里的娃肯定是个闺女。有什么依据说是一个闺女呢?秋天挂在正墙上的一大串红辣椒转眼没几个了,吃的时候还得他跳起来揪。这么一想他的心里热乎起来。他杨板凳眼下没有什么比不上苗麻钱的了。老婆比他的好,儿子比他的名正言顺,渠比他少不了多少,地比他翻出五个跟头。现在就缺个闺女,他的闺女十几年以后要博得义和隆的头彩,像当年的乔夫人后来的小香小酥一样。最好是一肚就生两个,不过生一个也没有关系,杨家得了跑马地这个金娃娃,等于杨家添了双胞胎。他把手里的瓜皮帽戴在头上,这是他第一次戴瓜皮帽,像个财主一样。他甩开大步上了义和渠畔直奔跑马地。
远远地他看到了王家的老牛犋,因为人走畜散,已经显出了几分破败。有烟囱的地方不冒烟,这房子也就死了。可依王家在义和隆的势力,他们不会对跑马地彻底死心的。离老牛犋百步远是一口水井,水旺得足有半人深,可见跑马地肥得一把能出油啊。得了这样的地如果还不发财那就是老天爷都眼红你呢。杨东家在井面上照了照自己的影子,瓜皮帽不歪不斜正戴在油亮的印堂上面,他对自己满意极了,他对跑马地满意极了。杨东家心热身子热,提起水斗子舀了水,扣在脑袋上喝。可是突然一声巨大的响动,是铁器砸烂铁器的声音,惊得杨东家手里的水斗子连水直扣到了脖子上。
落汤鸡的杨东家摘下了水斗子摘下了瓜皮帽,就看见王家的大少东家提了一把铁锹站在了老牛犋的门口。这又让杨东家一惊,他本来是不想和王家的人正面交锋的。他来到义和渠上是想看看,他继杨牛犋香牛犋之后的第三个牛犋丰田牛犋是盖在老牛犋的原地呢还是另外择地。
情急之下杨板凳就有点想躲避,刚转身,他想,这义和渠上跑马地不是我杨家的了吗?我在自己家的包地上躲甚呢。于是他又掉过身来,圪蹴在了井沿旁,他甩着瓜皮帽的水说,那么大动静做什么,吓人一跳。
大少东家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他把铁锹一扔,一屁股也圪蹴在大门中央。他从夹袄里边掏旱烟边说,我在我的老牛犋里动静大碍你甚事了。吓你一跳,你可不像个胆子小的人。
杨板凳说,我胆子大咋咧,没偷没抢的。
板凳想起他的兆河渠,心疼呢,愤恨呢。
大少东家是个语短的人,听了这话就有点气短。他磕着烟袋锅子说,性子急了点吧。没娶媳妇就养娃。
大少东家也会揭短呢。
杨板凳说,我不急,急也没有用。你们王家和达拉特闹别扭,即使我不租跑马地也会有别人来求租的。达拉特之所以给了我,是看我杨板凳有辛苦,我天生是个受苦人。今天我当大少东家的面把话说开,我种跑马地要是没有王家种得好,我就让出来。这老牛犋你也不要拆,王家再回来。
大东家不紧不慢地说,听你这口气跑马地好像是你家的。你是有辛苦,你辛辛苦苦把丫环当成小姨子用二饼子车拉到达拉特。你现在和达拉特是连襟了。要我说,你还不如再辛苦一下,生一个闺女,做达拉特的老丈人,那你就是跑马地的爹了。
少东家的话说得很恶毒,杨板凳听了这话应该是生气的,谁听了这话都会动手打人的。但是他没有。他专心致志地装烟袋锅子,没听见。
大少东家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杨板凳。他被对方的沉默激怒了。他站起朝着杨板凳的方向冲过来,脖子上的青筋跳动着。
杨板凳以为大少东家要动手了,也仓促地站起来,握紧了手里的烟袋锅。
走近杨板凳时,大少东家并没有伸手,他擦着杨板凳的老棉袄走到井口,从大裆裤里掏出自己的二两家伙。
可怜老实巴交的大少东家拿出了看家本领,就像刚才他亲手砸了老牛犋的锅一样,他现在要糟蹋这口井。他不能便宜了杨板凳。他不能让杨板凳抢了王家的跑马地还占了王家井上的风水。
他想痛痛快快地撒泡尿,化解一下心中的恶气。可是因为太激愤,下身突然像结了冰,站了半天一点响动都没有。
杨板凳在身后哧哧哧地笑了。
遭受了极大羞辱的大少东家无法转过身来。他猝然蹲坐在井沿上,哭嚎起来。
杨板凳不想见到王家的人,可义和隆蛤蟆屁股大的地方,总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屯垦队召集义和隆的财东们捐地捐水,要义和隆这片地方支撑起屯垦队的两万张嘴。王家是大户,大小财主们都要看王家的举动。杨板凳还得见王家的人。
去屯垦新村的议事房,要经过义和桥。义和桥下就是公立学堂。远远地就听到娃娃们朗诵“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杨板凳踅到学堂门口,看到杨秀才穿着长衫微闭着双眼嘴里念念有词。杨板凳圪蹴在南墙下,听得杨秀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杨板凳听得懂,说的是天下的土地都是王的。达拉特王爷是王,跑马地是王爷的。县衙门是王,全五原县的税赋是衙门的。现在屯垦队扛着枪来到义和隆,也是想当王的。接着他又听到杨秀才说:要多听少说,听见了吗?学生们拉长声调说,听见啦!杨板凳站起来背起手想离开杨秀才的学堂,因为他想问杨秀才的事情好像杨秀才已经告诉他了。这时他又听得杨秀才对学生说,比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造个句。一个学生说:“光头的不怕戴帽的。”他赶忙把头上的瓜皮帽拿在了手里。他听见这个声音是他的大儿子丰田的。
屯垦新村的议事房没有摆八仙桌和太师椅。屯垦队的长官义和隆有头有脸的财主们散坐在两张大长条桌的周围,抽着库伦补隆的烟叶子,呛人的香味。果然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戴瓜皮帽的,杨板凳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瓜皮帽往老棉袄里掖了掖。杨板凳绕开王义和坐在苗麻钱的旁边,这所有的人里苗麻钱和他杨板凳当然是最近的。
屯垦队长范定安是个方脸平头的中年男人,两只大手放在桌子上,结实得像两个面笸箩,不笑不说话。他说,我们都是后套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东洋鬼子侵占我东三省,早晚得向南逼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有富国才能强兵才能抵御外侮。所以我们退守河套地区,耕地修水利蓄粮草,养精蓄锐,巩固后方。眼下晋绥公署向山西银行贷款,建新村搞移民,让屯垦队的将士暂时弃武从农。可是这么多的人来了没有地种,开荒的成效很慢,屯垦队员不能安居乐业。所以我们只能恳请义和隆的父老兄弟让出一些耕地和水渠,我们给予补偿押荒银。让屯垦队员在自食其力后,冬休的时候腾出手来兴修水利,扩大耕地范围,再回报义和隆的父老乡亲。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王义和站起来接了范长官的话说,没有国家就没有我大后套没有我义和隆。当初我把几条大渠都给了国家,如果当初我是骆驼,那现在只能是蚂蚁。即使这样,我的一条腿也要掰给屯垦队。我兆河渠上游二十里捐给屯垦队了,它的渠况水势是一流的。
杨板凳的心被一条冰冷的铁绳拽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屁股抬了一下,嘴半张着,他想起了杨秀才的话,多听少说。接着他听到他的兄弟苗麻钱说话了。
苗麻钱也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可是师傅看着他皱了一下眉头。他的眉头在说一句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麻钱不得不表态了。他说,大家都知道我和我兄弟杨板凳代表孟家经营兆河渠,当年的投资还没有收回。我牛犋上有几十顷薄田,屯垦队要是相中的话,可以去种。屯垦队来义和隆让我最高兴的是,可以帮助我和师傅王义和实现大后套的水利梦想。说着苗麻钱把腋下的一卷牛皮纸展开来,这是一幅连环渠的手工图。
王义和指着挂图说,这是我徒弟苗麻钱花了十年的工夫设计出来的后套连环渠。这是一条与黄河平行的大干渠,干渠从黄河上一口引水,各支渠从干渠上引水,退水进入五加河乌梁素海,复入黄河。干渠上设有大型的进水闸节水闸关水闸。连环渠使后套的干渠不再畅水自流无法节制,春天就开闸,秋后就关闸,消除了打土坝造成的洗渠难多淤塞的弊端,也阻碍了后套地区土壤肥力减少盐碱化日重的病疴。更重要的是调节了黄河的旱涝,有了这条渠,是我们人在管黄河,而不是过去的黄河拿我们人。
屯垦队队长范定安和屯垦队水利公社的负责人、农事试验场的负责人接过连环渠图,频频点头。
王义和说,连环渠等于是另辟一条黄河。工程量之大可以想象。可是这条干渠开通后,河套的耕地将扩大一倍。后套的地方不是没有地,是没有水。哪里有水哪里就有地。连环渠是功在千秋的大事业啊。范长官,你要用好苗麻钱这个人才,还愁没有地种啊。
范队长说,我早听说义和隆是藏龙卧虎之地,今天听大家这么一说茅塞顿开。我们应该先开渠,如果口粮可以保证的话,我们还可以调入大批的青壮劳力修连环渠。
王义和说,我的徒弟苗麻钱可以入技术股。我在兆河渠下游有十顷黑麦地,是我徒弟当年孝敬我的。现在我替我徒弟用这十顷肥田入连环渠的资金股。但我也有一个条件,我的地只能种庄稼,收粮食,绝对不能种大烟。我的地上如果种了大烟,我会连夜把烟苗铲除,丑话说在前头。
王老东家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他听说屯垦队在强家油坊下了大烟苗。
大家一片掌声。
之后大家把眼光放在了杨板凳身上。他就坐在苗麻钱的下面,该他表态了。
听了王义和的话,杨板凳的火从屁股底下蹿起来一直冲到天灵盖。他忘了杨秀才暗示他的多听少说。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十年前的大年初一,苗麻钱怀里揣着黑麦地的地契,他说怕王家从兆河渠上游卡他们的脖子,以弟兄俩的名义把黑麦地送给了王家。为此板凳对麻钱一直心存感念。可他现在才知道,黑麦地是苗麻钱和王家联手黑他的兆河渠二十里的铁证。黑麦地物归原主了,他们师徒二人你情我义了。那我的兆河渠呢?送给屯垦队了,王家当人情送给屯垦队了。兆河渠上游二十里本来是杨家的闺女,被王家拐了去。现在王家又把拐来的闺女嫁给屯垦队了。他的闺女又变成了人家的媳妇。这官司下辈子也断不清了。
杨板凳站起来了。这是他在集体议事会上第一次说话。他抬起手来,他的手是那么沉,十年的仇恨都挂在他的一根手指上。他颤抖着绝望地指向王义和说,你凭什么把兆河渠上游二十里送人?那是你王家的东西吗?你霸占了兆河渠上游近十年,你用两万两银子换回了五万两银子和耕地。兆河渠搭进去孟家十万两银子和一条人命,到现在投入还没有收回。你可好吃饱了赚足了当人情送人了,你不怕你到阴曹地府孟家人敲出你的脑浆仁子?
王义和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杨板凳。他拄着拐杖站起来,他说,既然是孟家的事你让孟家人来说,你有什么证据说王家霸占了兆河渠?
杨板凳的眼光转向他的兄弟苗麻钱。他说,苗麻钱就是证据,借银子写字据的时候我们就在场,后来这个字据就变了,孟家小姐就死了。麻钱哥你要在屯垦队的长官面前说出当年的实情。你不是对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你说,你必须说。
王义和拂袖而去。
这事情提起来得太突然,苗麻钱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杨板凳涨红着脸说,苗麻钱你要是不跟我打这场官司不给我出面作证,你就是和王家串通一气,狼狈为奸,红格格就是你害死的。屯垦队要我们的地就要管我们的事。屯垦队要是不给我们做主,我一分地都不出。
范定安磕了磕烟袋锅子说,谁是红格格?
杨板凳听到长官问及红格格,一个跨步蹬到了范长官面前,他双手作揖,他想起了杨秀才在学堂上摇头晃脑说的话。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不是舍不得几顷地,我是咽不下一口气,你要是能给红格格做主,把我的命当西葫芦摘了去我也舍得,别说几顷地,再说捐地是有补偿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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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河套平原,风不再像一把刀子。顺子从义和渠畔下来,敞开吊了从服呢面子细市布里子的羊皮袄,崭新的牛鼻子鞋掀起了一溜黄土。风和阳光擦过他的胸口,绣花针一样,有点疼有点痒。这就好比顺子在义和隆这十年的日子。真的是又疼又痒啊。
每次他急匆匆地走向杨柜,总是冒出一头汗。推开大门前,长出一口气,他开始埋怨自己。你不就是人家的一个渠头吗,急个甚。他撑着袖口擦了额头。每次袖口覆盖额头的时候,眼前有一些黑暗,可他的心里会清楚地看到一个人。那是一张笑脸,那是徐徐露出来的细密的牙齿。那是义和隆人很少能见到的大盛魁的铺子里才有的软绵白糖。于是顺子的心就化了。
长着一张笑脸的香夫人迎出来。她的身子沉了。
顺子的心被绣花针扎了一下。他低下头说,今年天暖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