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玉停顿了一下。她缓缓地转过身来,扔掉手里的鞭子,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给了麻钱一个耳光。她跪在她的马头前,抱着她的马嘴,用她的舌头舔舐着枣红马眼睛里的血水。枣红马微弱地呻吟了一声,倒伏在地。
这时两位家丁搀扶着王义和到了。他拄着拐杖站着,不看麻钱也不看也玉。他示意家丁带走也玉。浑身瘫软的也玉搭在两个家丁的胳膊上,随父亲走了。
麻钱蹲下来试枣红马的鼻息,它还活着。麻钱跑到锦绣堂找了一些药,给枣红马擦洗上药。麻钱发现枣红马的身上有很多的旧伤,那可能是它和主人走失后,被新主人打的,因为它总想逃跑,不听新主人的话。枣红马一直喘着气,再没有吭一声。
枣红马并没有受太大的内伤,它是不应该死的。可是把水和料放在它嘴上,它不吃。塞到嘴里,它吐出来。三天后,它就死了。
5
大婚之夜的缨子一直跪在王爷的脚下,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夜晚,寒彻骨髓。她的身价由二十两银子变成了两千两银子,她的心比银子还凉啊。四仰八叉地睡在她上头的这个男人,就在几个月前,这个男人一看到她舌根子上就冒口水,所有的汗毛孔里都流溢着对她的爱啊,可是在见到乔家的两个女人后,这一切像梦一样消失了。那么王爷为什么非让乔家姐妹送嫁呢?是谁在这中间使绊子呢?她想到了王家的小姐也玉,也想到了乔夫人,她咬紧了牙关,嘴里咀嚼着义和隆的几个女人,在死寂的夜里发出碎银子琢磨的响声。
好不容易到了天亮。达拉特草原的晨曦是那么清凉,掠过她的耳际,像薄薄的耳光。这难道就是她的家吗?本来以为离开了义和隆就脱离了乔家摆脱了二十两银子的身世,她就有了家,可这二十两银子是长在缨子身上的一条尾巴,一直在尾随她啊。像一只蝌蚪长成了蛤蟆,终究是有过一条尾巴的。缨子从来就没有过家,她把自己的双手对着搓热伸进王爷的皮被,她讨好地摩挲着男人的双脚,我睡在哪里啊?她哽咽着伏在王爷的双脚上。
就在这时外面的下人嘈杂起来。
起初事情有点蹊跷,曾格林沁的妻子在黎明前悬梁自尽了。可是大家都找不到曾格林沁的踪影,只是有人听见黎明前曾格林沁的马嘶鸣得有些怪异。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没有找到曾格林沁,人们才明白过来,曾格林沁离开达拉特草原了,走之前他和他的妻子道了别,人们在妻子的枕头上发现了曾格林沁被王爷的一壶热茶煺掉了的头发,那是曾格林沁最后的头发。曾格林沁的妻子是一个大他五岁的出了五服的姐姐,她用一颗母亲加妻子的心疼着曾格林沁,她为了让曾格林沁没有牵挂地离开,她选择了死,断了曾格林沁的牵挂。
失去曾格林沁的达拉特王爷一天没喝奶茶。
他把这笔账记在了小福晋缨子头上。
缨子匍匐在王爷的脚下,虫子般蠕动。她像下人侍候着王爷不多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她的直觉告诉她曾格林沁的出走与她有关系,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问,以不变应万变。
好在这是一个冬天,好在草原上今年很冷,好在缨子还是一个鲜活的女人,好在她一喘气有着红茶的鲜味。等王爷一上炕,她就蜷缩在王爷的脚下,把王爷的双脚放进她的怀里,用她一对兔子一样的乳房为他暖脚。就这样她逐渐地从王爷的脚下挪进王爷的怀里,她用蛇一样的身子上下游弋。如果这盘炕是一个水磨坊,这个男人是一麻袋豆子,那缨子就是义和隆的水,能把男人磨成豆浆,她能下这个功夫,有这个信心和勇气。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直到这个男人发出均匀的鼻鼾,她就颠倒过去睡,抱着男人的脚,仿佛那是她刚出生的婴儿。
终于她可以在正殿里说话了。曾格林沁出走后,王爷即刻封了银库,叫账务司的来清点账目。由于紧张,由于不清楚王爷对主管曾格林沁出走的态度,两个人颠三倒四一个时辰也没弄清库存和来往账务。缨子坐不住了说,王爷,臣妾粗通财会,让臣妾看一下账本吧。缨子看了一遍账本,用口算统计出了一个数字,两个账务司念账缨子口算统计出一个数字,两下严丝合缝。又到银库里对实物,分毫不差。
王爷仰天大笑,翘起一把大胡子。第一庆幸曾格林沁出走时分毫未取。第二笑王爷府里有了缨子。第三嘲笑账务司的蠢材五个人顶不上一个人。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放声大笑,吓得两个仆人怆然匍匐在地。
王爷第一次与缨子并肩坐在正殿上,当着下人的面把手伸进缨子的袍子里说,你想家吗想义和隆吗?
义和隆有人想着缨子。包括杨家的两个黄口小儿。
丰田和增田从学堂回来,跑进厨房揭开锅,看有什么好吃的。奶妈挪着小脚说,小祖宗,慢一点,烫着。猪朝头肉烩酸菜,千层油蒸饼,皇帝过年吃的饭。慢着,还没让过你爹妈呢,小心挨板子。
丰田和增田只差一岁,他们穿着一式一样的皂布棉袄,毛嘎登(毡靴),两只棉手套用一根布带子穿起来,吊在脖子上。他们咽下口水跑到正房见他们的爹妈,只见爹妈和渠头顺子端坐在正柜说着什么,见他们进来停下了。
丰田说,娘我饿了。
增田说,爹,娘,你们吃了吗?
香夫人站起来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说,爹和顺子叔要出门,我们先吃了。去,擤了鼻子去吃饭吧。
丰田说,爹要去包头吗?我要二踢脚。
增田说,爹不去包头,爹要去达拉特王爷府,那儿有缨子。
丰田说,我也要去达拉特王爷府,缨子给我吃香塌嘴。
香夫人说,不要掺和大人的事,书念得怎么样了?
增田说,明天先生让带算盘,先生说要教我们珠算。
丰田说,娘,我们肯定比先生打得都要快。
香夫人说,丰田,不许你这么说话。先生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们肚子里的学问是先天生下的,所以叫先生。记住不要拿自己的长处比别人的短处。
增田插嘴说,对,娘,我记得你的话,把自己的长处藏起来,用的时候拿出来就行了。
香夫人摆摆手说,去吃饭吧。一会儿让奶妈把两只红木算盘穿根带子给你们挂上。打算盘的时候记住,要把算盘放进脑子里打。去吧。
俩小儿蹦跳着到厨房,甩了鞋跪在炕上,每人捧一只大花碗。
增田说,哥,为啥猪朝头肉这么香呀?
丰田说,娘说了,吃饭时不能说话。
增田说,娘又不在跟前。你肯定不知道猪朝头肉为甚香。
丰田说,猪吃食先从脖子进肚子对不对,那脖子上的肉肯定香了。
增田说,那猪从屁股上屙屎,那猪屁股上的肉是臭的吗?
奶妈说,吃饭的时候还说甚屎和尿,让灶王爷听见了掐了你们的嗉子(喉咙)。
增田吐了吐舌头,就听得院子里动静起来。
这是腊月初七,根据香夫人的意思,板凳和顺子要在腊月初八的前一晚上到达达拉特王府。即使当晚达拉特王爷不见他们,第二天一早能和达拉特王爷一起喝茶也好,有一些事情可以提前周旋,况且那里还有缨子。杨板凳已不仅仅是杨东家,而是达拉特王爷的连襟。亲不亲是连襟,打断骨头还连着点筋。于是太阳西斜时,顺子和东家就跨上了快马,估计两个时辰就能到达。香夫人此次准备的礼物已经不是哐当响的银子,而是像正宗的亲戚那样,送一些贴心的家常东西。她给王爷和缨子各做了一套汉族贵族起居穿的软缎睡袍,请了酥夫人在上面描龙绣凤极尽华丽。包装起来后,她又打开,她从自己的腰上解下那只银算盘。她把这只银算盘放在手上端详了片刻,一同放进了软缎睡袍里。家里家外的人都知道这是香夫人的贴身之物,是外人区别哪个是香夫人哪个是酥夫人的物件。贴身之物赠人是多少有些暧昧的,但香夫人只想让王爷知道这是带着算盘的那个女人送的,这算盘是她的贴身之物,但香夫人并没有说是送给王爷的,而是送给王爷夫妇的。香夫人觉得这样很妥帖,自己对自己笑了笑。可是她看见顺子还带了一些上好的豌豆,她有点不解。她说王爷府哪能缺豌豆,王爷的坐骑可能都不吃豌豆。可是顺子没有对她转过头来,他背着身子闷声闷气地说,缨子就喜欢吃义和隆的豌豆。
香夫人再次听出来,他的口气是抱怨的。
杨板凳和顺子在天将黑的时候来到达拉特王府,接待他们的不是总管曾格林沁,他们有点纳闷。通报了王爷,王爷让新总管陪同他们。新总管叫布仁,赛白脑赛白脑地很客气。吃了手把肉,喝了马奶酒,给他们热酒暖身子的那个姑娘扎着火红的头巾。新总管布仁用蒙语祝他们晚安,退着走出了毡帐。那个姑娘跪着等着他们歇息。牛粪火盆烧得很旺,顺子的脸一片酡红。板凳靠在羊皮袄上打盹儿,他可能在操心着明天的事情,也可能是想给顺子一个机会,总之他靠着羊皮袄闭上了眼睛。顺子对那位姑娘说,你也早点歇息吧,明天在王爷面前我会美言的。他指了指墙角的一只口袋说,把这袋豌豆送给你们的小福晋,就说娘家给她带的。姑娘提起豌豆说,顺子哥,我叫格日勒。
顺子把羊皮袄搭在身上,盯着嗞嗞作响的羊油灯想心事。半盏油要尽的时候,门帘打开了,带进来一股冷气。只见一条红头巾闪进来,手里端着一盘东西。她加了灯油,添了牛粪,跪在顺子身边说,顺子哥。
顺子坐直了身子,看着格日勒。
格日勒把盘子往前推推说,顺子哥,这是小福晋让我送来的炒豌豆,你趁热吃一点吧。
顺子闻到了豌豆的炒香味。他心头有些哽。
格日勒拨着火盆说,顺子哥,我现在是小福晋的贴身侍女,小福晋教我说汉话,还教我打算盘,小福晋说,顺子哥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顺子抓了一把豌豆,还烫着手。他把豌豆放在嘴上,他的眼睛濡湿了。顺子一颗一颗地嚼完了一把豌豆说,小福晋好吗?
格日勒说,小福晋怀孩子了。
顺子的心打了一个激灵。缨子怀孩子了,她早已经是别人的女人。顺子说,把豌豆端给小福晋吧,她怀孩子了。
格日勒跪着往前挪了挪说,顺子哥,小福晋让我侍候你,天不亮不许回去。顺子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睡吧,我给你添火。
顺子捧起格日勒的脸。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蒙古族姑娘,圆脸,高颧骨,有几个零星的雀斑,眼睛很黑,喘气时有一股奶腥味。半年前她离顺子这么近的时候顺子还没经过任何女人,他可以忍耐女人。可是他现在经历了女人,他就忍耐不了自己。他把格日勒拉进羊皮袄,格日勒伸长脖子吹熄了羊油灯,不小心把一盘子豌豆打翻在皮袄里。
顺子想装作不慌不忙游刃有余,别让达拉特王府的人以为他顺子没见过世面。他一只手撩起她的袍子,袍子里什么都没穿,一截滑溜溜热乎乎的身子。顺子的血液突然汹涌,逼向一个角落。他攥紧拳头让身体平静下来,全身的骨头即刻僵硬。他想起了豌豆地里的缨子。现在缨子送来了熟豌豆和身边的这个女人。他有一些泄气,有一些愤慨。他贴在格日勒耳朵上说,你不是来侍候我的吗?
格日勒翻起身,像一只厚实的锅盖,咣当一声盖上来。她丰硕的身体完全淹没了他。她像对待一块发面那样揉搓他,仿佛那是她一个人的事情。顺子突然有了一种要被下锅的感觉。最可恨的是夹杂在他们衣服里的豌豆无孔不入地硌在他的皮肉上,让他又痒又疼。黑暗中他龇牙咧嘴起来。
接着格日勒一匹母狼般在他身上嗥叫,她的鼻涕和眼泪糨糊一样抹在他的脸上和颈上,他不由得闭了气。他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才把锅盖掀了下去。他背过身子万念俱灰地睡,充满了对女人的仇视。但是缨子还是跳进他脑子里来,缨子怀孕了。
怀孕了的缨子和王爷坐在正殿上。板凳和顺子为他们行了打千礼。仆人送上了杨家送给王爷和小福晋的礼物,一只轻巧的漆木匣子。王爷看到这只漆木匣子,脸上立刻掠过不悦,他想起了那只红木盒子,想起曾格林沁,脸色便阴了。王爷示意缨子。缨子接过匣子,很轻,以为是一些细软。打开,抖开,是两套成色上好的衣服。就在这时,当的一声,一只银质算盘掉在漆木盒子里。王爷的眼睛盯了上去,缨子想做个动作已经来不及了。
缨子双手拿着算盘对王爷说,姐姐把她最心爱的东西送给我们了。之后她把软缎衣服捧起来说,王爷您瞧,这是苗家酥夫人的手艺,天上七仙女比不了啊。啧啧,龙凤呈祥,龙在上凤在下,活的一样啊。
可是王爷的脸色更复杂了。他接过小福晋递过来的漆木盒子,用手摸里边的软缎,他的手像被奶油浸润了。他微微皱一下眉头,把半个巴掌大的银算盘握在掌心里。
昨晚接到杨家东家及管家到达的通报后,他想和小福晋商量如何重新分配跑马地。可小福晋双手放在肚子上专心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她心不在焉地说,王爷您说了算,我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王爷怎么决定我都高兴。她不会在这个事情上发表任何意见。她如果不向着所谓的娘家,她忘恩负义。她向着所谓的娘家,她吃里扒外。可她绝对不想把跑马地这块肥肉放进香夫人的嘴里。现在,香夫人用惯用的伎俩,对王爷使用掏心术了,缨子立即心乱如麻。
此时的缨子知道,王爷坐在正殿上后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缨子站起来,蹭到王爷身边,把一颗肚子塞进王爷怀里,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撒着娇。
王爷把银算盘挂在缨子腰间,说,在我面前走一走。
缨子的心一下子就冰了。
她木偶般地挪动了僵硬的身体。王爷的失望从眼神里淌出来。
缨子的肚子发出了剧痛,她弯下了腰。
这时面带倦色的格日勒上来扶小福晋,缨子看见从格日勒的袍子里掉出几粒豌豆。缨子的心一下子就冒出了浓烟。她的眼睛像把刀子剜在格日勒的脸上,格日勒即刻慌了神,茶碗就翻了。
皱着眉头的王爷对杨板凳和新管家说,跑马地的义和渠两岸由杨家承租,租金不变,租期三年一定,你们办契吧。说完拂袖而去。
这是跑马地的一半。还在义和渠上。
格日勒扶主子站起来。缨子从杨板凳和顺子面前旁若无人地走过,没看他们一眼。他们以为缨子在王爷走后至少要和他们说说体己话呢。
缨子径直进了寝房,对跪在面前的格日勒说,我让你做的事你做好了吗?
格日勒说,回小福晋,那顺子管家看不上格日勒,他心里有女人。
缨子说,你站起来,把袍子解开。
格日勒解开皮袍的腰带,豌豆们噼里啪啦掉下来。
缨子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顺子也是你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