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的三个闺女都有了身孕。自从缨子嫁到达拉特王府,义和隆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把缨子当成了乔家的三小姐。在这之前,人们好像没有这个善意,仿佛二十两银子太便宜了这个外来的黄毛丫头。现在没有人怀疑缨子的身份,油应该淌进油缸里。义和隆最漂亮的最有身份的三个女人都怀上了她们男人的种,难怪黄河北岸的春天这么急燎燎地就来了。
可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的肚子里怀着顺子的种。顺子还不如撒在地里的一粒麦子。
顺子低着头又说,今年天暖得就是早。
香夫人说,那你在外面也不能敞开羊皮袄。春天的太阳是哄人的。
顺子接过香夫人手里的小叶茶,想,春天再哄人也比不过女人会哄人。这不,跑马地上建丰田牛犋正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香夫人叫他回来,又不知道要哄他干啥呢。
果然,香夫人坐下来,一只手慈祥地搭在隆起的肚子上说,顺子,我叫你回来是商量种子的事。
种子?顺子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他以为香夫人看见了他刚才脑子里想的事情。他心里想的事情香夫人总是能看得见的。
香夫人说,去年板凳回老家的时候,在太原府看上了一种小麦种子,叫白欧柔。他带回来几升混种在了地里。很适合我们后套的土壤和气候。这种小麦产量高,我们现在地里的麦穗儿每一枝上大概八十多粒麦子,白欧柔每枝穗子一百粒麦子过了。按十顷地算,每年增量能多不少。这种麦子筋道,做面条久煮不黏。屯垦队大部分是山西人,喜吃面食,好多人又没有家眷,吃大灶,面条就容易泡。我们引进这种面粉首先可以解决屯垦队吃面食的问题。之后,我们可以培育白欧柔种子,秋后当地就可以销掉。价格好,又省去外销的运费。
顺子咋能不敬佩这个女人呢?别说顺子是个渠头,顺子就是个东家,也配不上这个女人啊。可是细想起来,义和隆的哪个男人配得上这个女人呢?
香夫人说,所以我想让你跑一趟太原府,去找太原粮行的姚掌柜,那是我娘家的亲戚。买一百石白欧柔回来,一开土就下种。听板凳说,这种种子抗旱抗涝能力都比较强,我们就在义和渠上的跑马地种白欧柔,以防王家在用水上刁难我们。另外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你要保密。顺子,你明白吗?
顺子当然明白。
杨柜在策划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时候,空气总是非常沉寂。丰田和增田下学堂回来,呼啦啦地奔进厨房。香夫人沉着脸说,吃饭不许说话。在河套平原有一个规矩,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哪家的娃吃饭的时候说话,那是对土地爷的大不敬。大人会严厉地指责说,热饭还堵不住你的黑嗓子?可是今天丰田和增田必须要说话,因为他们有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告诉他们的娘。
丰田和增田争着说,今天学堂的先生带我们到义和桥北的农事试验场表演打算盘。屯垦队的人念数字,我们俩算。加减乘除到六位数的时候,我们俩闭上眼睛,我们看见算盘就在我们的脑门儿上面,珠子自己飞起来了。
两个儿子年龄这么小就继承了香夫人的绝技,龙生龙凤生凤啊。香夫人的眼里渗出了泪花。
丰田说,屯垦队的长官知道我们的算盘是娘教的,还说要到我们柜上拜访娘呢。
增田说,娘,甚叫拜访呀?
香夫人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说,以后不要跟外人说娘,娘是个妇道人家,哪担得住屯垦队的来拜访。去,跟顺子爹爹到义和庙抽签去,你们俩手巧抽个上上签。
在后套,父亲的兄弟称作几爹。一听要到义和庙,丰田增田扔下筷子,拽住了顺子的两条胳膊说,顺子爹爹要出远门吗?
顺子一手搂着一个儿子正要出门,酥夫人后面跟着草花进得门来。丰田嘴快,拉着二姨的手说,顺子爹爹要出远门了,我们到义和庙抽签去。
酥夫人和香夫人一样顶着一只大肚子。因为她比香夫人消瘦一些,肚子看上去格外大。她扶着草花的胳膊对顺子笑一笑说,顺子要出远门了?
顺子只好点点头说,夫人保重身子。
香夫人和酥夫人长得是那么的相像。酥夫人对他笑时他会很自然地笑脸迎上去。像一缕阳光对另一缕阳光。可是他在迎接香夫人的笑脸时,总是怕疼似的仓皇地躲开,像一道闪电对另一道闪电。这两个女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顺子正要带着两个儿子往出走。听得酥夫人说,丰田增田,你们猜猜二姨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呀?一起说,一、二、三——
不知道。
显然这一个回答让酥夫人非常失望。她的脸红了。香夫人笑着说,小娃娃个子小离心近说话才准,他俩都比咱俩高了,你还能问他们?
顺子说,夫人要是想早知道是儿子还是闺女,让锦绣堂的郎中把一下脉就是了。可是顺子发现香夫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顺子拉着两个儿子的手出得门来,便看见锦绣堂的郎中冲着杨柜走来。顺子后悔刚才多说了一句话。可是香夫人为什么突然脸红了呢?酥夫人身子重了还到杨柜来,和锦绣堂的郎中几乎同时进门,可能就是香夫人安排提前把脉的。想早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本来很正常,可香夫人的脸怎么一下子就红了。
和这件事同时决定的还有另外一件事,香夫人要让她的一个儿子离开义和隆到河北保定水利学校去念书。她对板凳说,咱家的地够多的了,再多难免树大招风。可是我们手里没有水,地没有水就等于人没有血液。苗麻钱开渠沿用王家的老路子,再难有大的长进,我决定派咱们的一个儿子到保定水校去学习水利,三五年之后,咱家里的人也有权力对着黄河水说话了。究竟让哪个儿子去呢,丰田年龄大一点,可增田沉稳,遇事脑子会多转几个弯。说实话,香夫人是更看重小儿子增田的,她认定增田堪当此重任。可是她更想让大儿子丰田离开义和隆,原因是丰田总和王家的畅水一样,喜欢什么共产思想。板凳夫妇把两个儿子叫到面前,说了去保定念书的事。这个事情太突然,两个儿子面面相觑。最后增田说,我去吧,我喜欢像大爹那样开渠定线。哥是长子,家里少不了哥。
增田走后,顺子还是带着香夫人的些许忧虑上路了。香夫人像顺子以前出门时一样,并没有多嘱咐什么,她明白她能想到的顺子都能想得到。银票已缝进夹袄里。路上用的碎银子包在一只绣着对头莲的素绸手巾里,塞进顺子背上的褡裢里。
枣红马跑得很欢实,晌午时就跑到了达拉特王府附近,这是去太原的必经之路。这一年多这匹枣红马跑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达拉特王府,所以到了这个地界马就放慢了脚步。它想饮水添料了。这时顺子想起了缨子。正在他放松缰绳犹豫的时候,枣红马就跨进了达拉特王府。扎着霞红色纱巾的格日勒正端着一盆酸奶远远地看着顺子。
她带着顺子走进缨子的寝宫说,小福晋,顺子来了。格日勒因为叫顺子的名字挨过主子的耳光,但她还是要叫顺子,她偏叫,她不相信顺子不是她叫的。
看到顺子的缨子捂着半个锅底似的尊贵肚子掉起眼泪来。
原来,曾格林沁为了反对王爷放垦,在达拉特草原上发动了“独贵龙”运动。达拉特草原上近三千户牧民响应了曾格林沁的暴动。拟定了告全旗民众书和请愿书,组织了民间武装,一律抗税,围攻达拉特王府,双方武装对峙,不分胜负。后来王爷动用了绥远的兵力,曾格林沁弹尽粮绝,暂时到狼山上休整。可是不怕贼偷怕贼惦记,王爷终日不宁。
自从受到了曾格林沁的威胁,王爷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这种病起于王府里的额姆齐(御医)的一句话。额姆齐说,小福晋怀的是龙胎,因为汉族人的骨盆小,王爷的种根大,怀胎期间王爷绝不能接近小福晋,最好是十月之内不要相晤,才能免于难产。这样王爷和小福晋就有了一次近于死生的分别。王爷更衣净手祭拜了长生天后,把缨子和龙种放在他的双膝上。他开始亲吻龙种的母亲。王爷过去是不亲吻女人的,因为女人的嘴好倒腾是非,是不洁的。可他怀里的这个女人嘴里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王爷”,温柔的,无奈的,幸福的,委屈的。她的嘴里没说过一句多余的废话,更何况她的身上怀着龙种。王爷俯下身去在小福晋的肚子上听胎音,之后他把脸上移,贴着小福晋的脸说,我听到了小马驹鸣叫的声音。之后他们开始亲吻。这场亲吻的工夫有点长,相当于王爷年轻时鞭打快马在达拉特草原上跑一遭,大概从午饭前一直到太阳落山,小福晋肚子里的龙种叫起来,饿了。缨子看到老王爷充满慈祥地站起来,他们发现对方的腮帮子陷了下去,王爷平日里冒着酥油的大脸蛋变成了两坨精瘦肉。
从此缨子安心怀孩子,可王爷不让缨子安心,从寝宫外传来的消息说,王爷在另外两个老福晋的身上泛滥成灾,怕失宠的缨子坐卧不安,只能在侍女格日勒身上发泄。所有达拉特草原的人都想不到,风流一世的王爷到老会发疯地想念一个已经到手的女人,人们都说,老王爷是想小王爷想疯了。他让两个年龄已经不轻的福晋同时在他的脚下给他暖脚,然后当着这一个的面和另一个交合,还让她们同时呻唤,让她们学羊羔叫,学牛犊叫,学草鸡叫,学鸽子叫,学青蛙叫,学云雀叫,之后说她们都不如小福晋叫得好听。于是都踹到炕下去,要割掉她们的舌头。两个女人互相羞耻得无法见人,只想速死。可一听要割掉舌头,吓得只能趴在地上极力地喊叫。这叫声夜夜在草原上弥漫,牛圈羊栅里的牲畜都要跳出栅栏,公的碰得头破血流,母的掉了驹落了羔,一片血污。这一年的春天草原上的母畜全部小产。这让人想到了小福晋肚子里的孩子。草原上的人们慌了。请了喇嘛来念经,羊血浇了黄表纸,上面暗示说是前管家曾格林沁的妻子在阴间不安生,因为她死的时候怀有身孕。这事传到缨子那里,她不相信一个无奈而死的女人有这么大的法力,倒是她想到了因为她受了委屈的曾格林沁,她更怕活着的人。缨子派心腹上狼山寻找曾格林沁,带去银票表示安抚,希望他放下武器,看在死去的妻子的分上,不要与达拉特王爷为敌。可曾格林沁马上用银子买了枪支弹药,对达拉特发动了第二次反攻。
草原上规模空前的法事做了七天七夜,诵经声像雨点一样砸在王府内外。终了老王爷放开了两个老福晋,也撒开了俗世的烟火悲欢。他整天闭着眼睛抱着一只马靴不吃不喝,人们扶他起来,他连喝茶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开始回忆过去。他把黄表纸往脸上一盖,就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他神神道道念念有词,吓得仆人们晚上不敢合眼。御医额姆齐一筹莫展,只好到三盛公的外国教堂请教洋大夫。洋大夫说王爷是兴奋过度转为抑制,得的是癔症,让仆人想法给他按时进食,等小王爷一出生就好了。而缨子是府里最不安的人,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生出来,王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娘俩能在这草原上待下去吗?自从王爷开始宠幸她后,就有了特谕,她掌管账务司的账务。她担心老王爷生病期间有人做手脚,她还得腆着肚子操心账务司的账目。新总管是脸皮上奉迎骨子里嫌恶。两个老福晋更是把所有的不幸都归结到老王爷娶了一个汉族小女人的身上。说蒙人和汉人的骨血不容,必须有一场血光之灾才能平息事端。她们不停地念魔咒,直念得缨子夜夜心口疼——
缨子见了顺子,只能哭。顺子能说什么呢。
格日勒姑娘在一旁侍候奶食,不停地用眼睛瞟顺子。
缨子说,格日勒,你下去吧,给客马喂足料。
可格日勒拧了拧屁股用蒙语说,我想和顺子多待一会儿。
蒙古牝马给主子尥蹶子了。
缨子冷眼看定格日勒也用蒙语说,大姑娘家的没有自己给自己找婆家的。这种事情男人急了好办,女人着急得裤裆里着了火也不顶事啊。你别有几分好颜色就给我开染坊。这事儿啊你还得凭我和顺子商量一下。做甚事情都要有规矩。
格日勒听了这话红着脸站起来,出去了。
缨子说,顺子哥,你这是专门来看我的还是路过啊?
顺子说,是路过的,要回一趟口里。
缨子知道顺子在口里已经没有亲人了。大开春儿的回口里肯定是给杨家做事。她避开了这个话题,说起了跑马地。她说,把跑马地给杨家王府上下的人都不满意,说是我缨子向着娘家人给王爷吹了耳边风。到了秋天租银麻利地交上来,不要让王府上下的人用冷眼打我的耳光。
顺子忙不迭地说,这你放心,义和渠上跑马地今年的麦子产量将超出以往的三成。并且不用远销,屯垦队就消化了。银子会早早交上来。
缨子笑着说,哎呀,莫非什么东西一到杨板凳手里就会下双胞胎?
顺子说,让你说对了,今年的种子相当于一根秆上长俩穗儿,可不双胞胎。
缨子又岔开这个话题说,格日勒看上你了,跟我拗劲哩。我想等我身子轻了,老王爷的身子好了,把格日勒送到义和隆给你做媳妇。
顺子刚要说什么,被缨子挡回去了。这事儿你不要拒绝,我说了算。镜子里的花水里的月亮不是你的,你应该务实了,该成家立业了。我是过来人了,找一个贴心的女人最实在。一个女人的心是你的,搂在被窝里才热乎,放在家里风水才好,生的娃三辈子都气旺。
顺子出王府,格日勒站在门口。她垂着眼睛把一袋子烫着手的豌豆揣进顺子的褡裢里。
3
屯垦队长范定安在议事会上杨板凳与王义和的对话中听出了事情的端倪。他们一个沉稳老到,一个语气激愤。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杨板凳没有说假话。可是王义和把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给了屯垦队,屯垦队再断这个官司不就太荒诞了吗?屯垦队太需要地太需要水太需要粮食了,可是屯垦队更需要人心。王义和与杨板凳的矛盾已经激化,屯垦队对这事儿不闻不问恐怕也不能服人心。这件事情毕竟在义和隆掀起过很大的风波。
议事会上王义和一走,一些怕惹是生非的或者是惹不起王家的人也就陆续退了。只留下了杨板凳和苗麻钱。杨板凳把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事情向范长官详细说了一遍。线条很简单。孟家要开渠资金不够,中途向王家借银两万两,是红格格画押。王家的二少爷王也天看上孟家的家产想把孟家小姐纳小,遭到老额吉和红格格的拒绝。兆河渠完工后孟家小姐产下一个男婴后羞于见人就跳河自尽了。这时候王家管家手里的借据就像孙悟空一样变了,变成了王家出银两万两,买了孟家兆河渠上游二十里。孟家小姐的死与王家是有关系的,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范长官磕了磕烟袋锅子说,那孟家小姐生下的孩子父亲是谁呢?
杨板凳的目光放在了苗麻钱的身上。
苗麻钱说,我是铁锤的父亲。
范长官使劲磕烟袋锅子。没有说话。
范长官心想,如果孟家小姐的孩子是苗麻钱的,孟家小姐生下私生子羞于见人就寻短见,责任恐怕还不单纯在王家。王义和与苗麻钱是师徒关系,这件事情还是颇为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