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的日子看上去过得很红火。老额吉嘴里长了新牙听到了别人说的一些闲话,躺在炕上和家里的人治气。缨子给她讲什么故事她都咬着牙不笑了。后来还是焦老汉解了围。焦老汉是个劳作命,他到河套来就是想给人家扎水车挣点钱,抚养他的孙女儿黄米。可是老额吉不让他给别人家扎水车,要养着他,不干活他手上就痒痒,心里开始想他的孙女儿黄米,有了回家的心思。可是河套真是个好地方,是个穷人能活命的地方,他后悔没把黄米一起带来。他只等麻钱回来道个别,他回民勤去领他的孙女儿黄米,让黄米在后套找个富裕人家,他这辈子够本儿了也该交代了。看得出来老额吉是苗家的一家之主,她人和面善,眼睛长在心上呢。苗家的厨房里给她做的绵软一点的吃的,她就让人端给焦老汉。人老了心就容易贴近,人老到一定程度,可以不用五官。焦老汉往老额吉的炕沿上一坐,老额吉就不好意思躺着生气了,她坐起来吃饭。焦老汉给草花比画着说,他会画墙围子,他要给老额吉的房子画上吕布戏貂蝉。草花说给老额吉听,老额吉马上来精神了。草花给焦老汉准备了工具和颜料,焦老汉开始画了。两个老人稳盘大坐在炕席上,焦老汉边画边咿咿呀呀地说,老额吉知道吕布戏貂蝉的故事,就替他补充,老额吉不时地给焦老汉递茶,两个老人水乳交融。草花这可省心了,要知道老额吉可比铁锤麻烦多了。三天墙围就画好了。老额吉从前炕出溜在后炕后炕出溜在前炕,用手一遍遍地摸,嘴里啧啧啧地像含了冰糖。
板凳见过酥夫人,酥夫人的表情没有什么异常。板凳说明了香夫人的意思,酥夫人说也好,让老额吉过去小住几天,焦老汉正要给每面炕上画一块大油布,等老额吉回来就画好了。老额吉高高兴兴地拽着铁锤的手上车,缨子有些警觉,推说家里忙,走不开。酥夫人和缨子因为账本的事生气,她说你走吧,苗柜没你磨坊也得转啊。缨子察觉到了一些什么,她在厢房里磨蹭了一些工夫,带着她的包袱上了车,她可能是做了万一回不来的打算。
板凳接回了老额吉,就收拾行李坐船到包头,从包头再到河曲了。
5
麻钱和也玉上路了。两匹大儿马喂足了料,八只马蹄飞起来,屁股后面一片青蓝雾罩。也玉戴了顶瓜皮帽,她脑后空空的一直走在麻钱的前面。也玉的马骑得真好,马人合一,天衣无缝。二人日夜兼程餐风饮露,三天后到达绥远。
也玉跳下马,撸掉头上的帽子,把麻钱吓了一跳,她剔了一颗青皮大光头,像河套新引进的一个西瓜品种。麻钱不由得大笑起来。来路上麻钱看着马背上英姿飒爽的也玉心里还在想,他为什么就不喜欢也玉呢?也玉不同于王家的任何人,她性格刚强,心地干净,嫉恶如仇,也玉在河套是独一无二的,他凭什么不喜欢她呢?现在他明白了,也玉去掉一根大辫子,活脱一个男人。哪有一个男人能爱上他的同类呢?
绥远城又叫新城,周围共九里,城墙呈四方形。东南西北各有城门一座。四门之外有瓮城、石桥和护城壕。城门上有望楼,城中央有鼓楼。从鼓楼通向四门有四条干道,称为东南西北四条大街。新城是一座军事城镇,除了其中将军衙门的文武官僚外,各城门历来都有蒙满步骑兵把守。麻钱和也玉进城后,不敢稍有怠慢,立刻找到王义和的旧交情,说明来历后,大惊,说,达拉特扎萨克已把王也天告上都统府,现任绥远都统汲金纯正一千大洋悬赏王也天的人头,你们稍事歇息速回后套,免得遭受牵连。
不久前,张作霖命令王也天开往河曲偏关进军阎锡山的晋军。王也天率一千多人从包头出发向河曲的十里长滩进军。部队到达与河曲隔河相望的陕西府谷县麻地沟时按兵不动。一面派其参谋到河曲县城与阎锡山接洽投诚事宜,一面捏造假情况向张作霖汇报河曲战况。阎锡山素与王义和有交情,虽对王也天的行为有所耳闻,可兵不厌多,他还是接受了王也天,委任他为山西省骑兵第四师师长。而后命令他回归绥攻打汲金纯。汲金纯识破了王也天的骗局,电传他返绥议事。他回电称病,一直不敢返绥。汲金纯在王也天身上花费了不少粮饷,结果让王也天当猴耍了一把,不捉拿他不足以解却心头之恨,因而重金悬赏。
麻钱和也玉一听,大失所望,无话可说。
麻钱和也玉坐在酒馆里小酌,吃了两笼烧麦,就听得衙门里的一个小厮酒后醉言。小厮说,达拉特扎萨克已打通了衙门里的各个关节,此次汲大人不但要王义和把五百马匹折成银子归还达拉特王爷,还要将王义和当年从昏聩的孙王手上用“跑马里”骗得的草原还给达拉特王爷,达拉特扎萨克将厚礼回报汲都统及张作霖部。
王家二少东家算是把祸闯大了。屎拉在皮褥子上了。王家向达拉特王爷包租的土地应该是永租地,是王家的半壁江山。贻谷放垦前,说实在的王家是不在乎这点土地的,那时大半个河套的土地和渠都姓王。可是贻谷来了,头戴顶戴花翎,王家小恩小惠的手段不灵了。皇帝欠了洋人一屁股的债,到了皇帝的老婆都要卖裤子的地步,朝廷要的是河套的全部。王义和是后套养肥的一口猪,他成了贻谷的眼中钉。一个走西口的赤脚穷汉,竟敢在几十年里变得富可敌国。统统放垦,属于蒙古王公的土地,政府给交租子。王义和半个河套的财产换来了政府两万两的补偿银子。五年后从贻谷手上过的几千万两银子流入大清银库,贻谷等经不住诱惑截留了一部分中饱私囊,被一夜革职。这是大清朝做的第一件如此痛快的事情,因为他预感到,大清来日不多了。大清的龙旗一倒,王家的一部分土地像走失了的牛羊一样陆续又回来了。但是比起过去的光景那是今非昔比了。王家若失去达拉特王爷的这片土地就将有断臂之痛啊。
依麻钱的分析,此次王家凶多吉少。眼下奉军势力还很大,如果达拉特王爷和奉军热络上了,就不会有王家好果子吃。王也天后来佯装归顺奉军又用外摆手耍了奉军,奉军不是吃素的。估计达拉特王爷和奉军是早有联络的,不然王爷也不敢贸然掘开义和渠渠口,这也算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现任达拉特王爷不同于上一任王爷孙王,办事非常谨慎。此次肆无忌惮掘开义和渠,我的胯子我的腰,想摔几跤摔几跤,我的腰子我的胯,想扭几下扭几下,背后有人撑着呢。
也玉说,那我们去晋边找王也天,他屁股底下的屎让他自己擦。
麻钱说,我不去找他,我此次进绥是给我师傅帮忙,与王家二少东家没有关系。我从来不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
也玉说,你找他也是为了你师傅,你师傅辛苦一辈子挣下的家产都要让他败光了,你能看着不管吗?
麻钱说,你别劝我,这是我的原则。本来这次进绥帮王家打官司,我就觉得有点对不住我兄弟板凳还有香夫人,我们现在是亲上加亲。
也玉说,什么兄弟,当初为了给铁锤当爹你们还不是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什么亲上加亲,你亲的是小香,可梅姨说,人家小香向她的父母主动要求嫁给杨板凳,现在人家两个人好得一个人似的,你自作什么多情——
麻钱急了,她嫁给谁关我什么事儿?
也玉说,不关你什么事儿你在银楼打两个银算盘干什么?
因为在驿馆里,怕别人听到暴露了身份,他们压低声音吵。因为不能高声叫喊,这架吵得就更窝火。两个人的脸憋得像掉进醋瓮里。
麻钱扬起了胳膊。
也玉迎上了脸说,你打吧,第一次见面你不就给了我一耳光吗?
麻钱丧气地放下胳膊说,我忘了你是个女人了。
这么一说,也玉更生气了,这不等于说也玉不像个女人吗?一提到这个问题,也玉心堵得慌。从小家里人说她没有女娃样子,外面的人说她是假小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个十足的女人,她越是喜欢哪个男人,她就越对哪个男人能耍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
天色已晚,只能寄宿一夜,翌日打道回府。下人以为他们是同类,就安顿在一间客房里。客房里有一面炕,炕上只有一条薄被,麻钱和也玉推让了几句,最后也玉裹了被子睡在了后炕,麻钱挺在了前炕。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吹灯,背对着谁也不用看谁。
也玉说,我们说说话吧。
麻钱说,我说的话你肯定不爱听。
也玉说,这房子里除了你实在是没人了,不爱听也比没有声音的好。
麻钱说,我师傅老了,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你。这老天没留下个女人不出嫁,你老在师傅眼皮底下晃动,他老人家心里能不急吗?
也玉不说话。
麻钱又说,一辈子很短,不要和自己较劲,也不要和哪一个人较劲,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谁都没办法担待你,别老像麻花一样拧着。你就是心再高,你也是个女人,况且岁月不饶人。女人就是豆子,想长成豆芽就得有个瓮。师傅百年后,你孤零零一个人怎么活,有个人搭个伴过日子,和所有的人一样,生儿育女,一辈子忙乱着光景也就打发了。
麻钱听到也玉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几天以后到了大佘太。当晚,也玉的大儿马就无声无息地丢了。这个贼很可能早盯上了也玉的马,晚上在马圈的草料里放了蒙汗药,被麻痹了的马就乖乖跟着贼走了。被也玉叫做“麻钱”的那匹马丢了。
也玉哭得眼睛通红。麻钱说,随便买一匹马走吧。也玉说,两锭银子都在马屁股里塞着,拿啥买啊。也玉跳上麻钱的马说,上来。麻钱不动。也玉向麻钱挥起鞭子说,上来,你心里没有鬼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