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的火一下子蹿上天灵盖,他攥着拳头说,我只孝顺我的亲爹,不像你亲爹还没进棺材就认后爹。
王也天把烟枪扔在了板凳的身上。刘知事从椅子里跳出来咆哮道,把这个刁民拉出去,给我抽五十响鞭。
两个小差上来拽他,板凳双臂一抡就把他们甩了好远。
王也天制止道,省下我们的鞭子,这是个犟摁不到夜壶里的货,越打他骨头越硬,我自有办法治他,我不动一鞭子就能剜他的心割他的肉,嘿嘿嘿。让他粪巴牛(屎壳郎)搬家滚蛋。
板凳说,这是县衙门,不是你王柜,你没有权利让我走。我是来找一县之长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今天是来向知事讨教我们后套土壤改良的事情,如果知事没有兴趣,我可以找比你更大的官去说,我不相信天是老大你们是老二,没有人能管得了你们。
杨板凳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势,把刘知事给唬住了。
确实五原的衙门里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倒茬子货,刘知事和王也天交换了一个眼色,蔫骡子踢死人,这杨板凳平时像一只霜打了的茄子,蔫水蛋的,没想到狗急了也跳墙,他也会威胁人。他现在手里有了地有了渠,财大就气粗了,这小子还不能小视。加上最近刘知事听说县里的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七口袋半”,说他搜刮民财七口袋半,他心里也稍有警觉。于是他给了小差一个眼色,小差就把板凳截住了。
刘知事像一只棺材瓤子重新跌进水曲柳椅子里,还把搓板一样的小腰直了直说,有什么公事你就说吧。
板凳不紧不慢地说,第一,我们后套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人们广种薄收,追肥压肥的意识不强。人们做饭烧火填炕多用柴草和牛马粪便,这就大量地失去肥源,眼下紧要的问题是要向大家灌输提高土地肥力的意识,每家每地都要有化粪池。用红柳和蒲苇代替做饭燃料,炕洞灰也是极好的肥料。第二,后套的耕种过于粗放,土地连片,不打堰分田,没有毛斗支渠,灌溉期深浇满灌,高地吃水不足,洼地水多渍化,土地盐碱化越来越严重,土壤在逐步恶化。第三,要在田间套种绿肥,比如草苜蓿、苦豆子——
刘知事听板凳讲得有道理,开始频频点头。没想到从河曲来的这哥俩还各有各的一套。他瞟了一眼王也天,发现王也天的脸拉得牛鼻子鞋那么长。
最后板凳说,俗话说三年学个生意人,一辈子学不了个庄稼人,知事应该考虑设立一个研究庄稼学问的机构,教后套人怎么种地。
王也天说,狗屁,后套人种了一辈子地还不知道怎么种地,用你个山西娃子教我们如何种地,把你的狗眼长到屁眼子上去了吗?
板凳悻悻地往家走,他心里骂着王也天,恨不得挑出一句刀子一样锋利的话,把他一下子捅死。走到义和桥下他的气消了一半,他心想,你王也天手里有枪,可我杨板凳手里有锄头,我非得要用手里的锄头砸烂姓王的狗头。我还不到三十岁,可你已经黄土埋掉了大半截,我不信我斗不过你。兆河渠的上游早晚会回到我板凳手里。这么一想板凳的脚步轻了。他要路过看看杨秀才,杨秀才肚子里有学问,又是王家的对头,他应该和他聊一聊。走到杨秀才经常摆字摊的地方,没有杨秀才的影子,旁边的测字先生说,杨秀才早到公立学堂当先生了。
板凳早听夫人说县里开了公立学堂,不像私塾里只背千家诗百家姓四书五经,把孩子们教得一个个摇头晃脑,像歪嘴骡子嚼蔓菁。公立学堂开国文课,还有算学、修身、常识。出于好奇,顺着测字先生指的方向,他就踅进桥北的公立学堂院子里。果然他看到杨先生正在背着手走来走去说着什么。板凳蹲在窗子下面,卷了一袋烟,他想听听公学里的先生怎么讲课。
他听到杨先生说,我们人类住在地球上面,地球是圆的。地球每年绕着太阳转一圈,有了四季。地球每天自转一圈有了白天和黑夜——
板凳惊得张大了嘴,他有点头晕,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们人住在一个有山有水的球体上。他想不通他没听说过。他突然想起了麻钱,麻钱走得那么远,他是不是走在了这个球体的背面?
下课了,学生们跑出来。杨先生踱着八字步走出来。板凳突然想起个主意,让杨先生发动学生宣传他的以肥养地法不好吗?于是他迎上去,说,当家的先生,我有事相求哩。
4
秋天的黄河,大水汤汤。厚重的河水波澜不惊步步为营地由南向北推进,远远看去像沙漠上铺天盖地的金黄色驼峰。河水涌向几字形的顶峰,笔锋向东一折,进入后套。这片土地是如此的广阔,平整得一眼望到地平线。过水的地方一片葱绿或一片金黄,水香麦香草香随着金风迢递着漾过来,深吸一口气,真甜美啊。
麻钱拖着半尺长的胡子划着一只羊皮筏子从河上漂下来,进入兆河渠,他一脸的欣喜。用手掬了兆河渠的水送进嘴里,真爽啊,像见着亲人或老朋友一样,他竟有几分羞涩地呵呵呵地笑起来。
半年的时间他一直走到黄河的上游。走出河套来看河套的八大干渠,由清末水利公社的官办,又到民国以来的各大地商承包,渠道责权不明,包户只想获利不想投入,借鸡下蛋杀鸡取卵,渠道淤废逐年加重,灌溉面积还不足清末的三分之一。地商自投资金私开渠道者也越来越少,时局不定,担心不能收回投入,安全感越来越小。眼下谁能担纲重振河套水利的重任呢?哪一个人都不会有这样的能力。半年的时间他餐风饮露,琢磨出了一个大概的想法。首先,要开一条贯穿东西的连环渠,合并引水口,支渠从连环渠上引水,减少引水口泥沙堵塞,畅通水源。其二,要疏通五加河,增强退水能力,形成上引下拉,使黄河和水渠形成连环水流,活动起来。其三,根据宁夏平原秦汉渠的经验,尝试埽轴草闸调节水量,代替土坝,避免洗渠之苦。可是要实施如此规模的计划,钱从哪里来,如果民间集资,谁能有如此大的号召力。像孟家那样拿出多少年祖祖辈辈的积蓄,那要多大的风险和多少年的积累呀。光靠从土地里用一双手扒辛苦钱,这一辈子也挣不下一条渠的钱。要想来钱快还得做生意。总之,他急于见到师傅王义和,他有很多的想法跟他说。
兆河渠上游两岸的秋田正在抽穗,这里大部分是王家的田地,也有他的包租地,一看庄稼的长势就知道牛犋上的伙计干得不错。与以往不同的是,每隔一段就有一个两丈见方的化粪池,整齐划一,好像统一规划的。再往前走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板凳牛犋上的田地像一幅画,平展展的田地打了堰,毛支渠道围绕在田间。整齐划一的庄稼地分布成格状一直伸向远方,由于每一块地种植的作物不一样,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煞是好看。这样的耕作方式在口里不算什么,那里地少,要精耕细作,但是在大后套,今年种哪一块地要跟着水走,谁会把地侍弄得这么好。板凳的地堰上,也有相同的化粪池,干打垒的墙头上,还用大白粉歪歪扭扭地写着字:麦子是人的粮食,肥是麦子的粮食。麻钱嘿嘿嘿地笑出了声。再看牛犋的场面上,伙计们在扬场,麦粒飞到半空中又落下来,堆成山丘。麻钱靠了岸,把羊皮筏子放了气,折叠起来。他走到板凳的地里,蹲在地垄上抽旱烟,他在心里感叹,板凳是个有心人呀,他已经发动了义和隆的人建起了地头化粪池,在田间就近压绿沤肥,一旦形成习惯和规模,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呀。
这时顺子骑着一匹马跑过来,这一片地确实很大,不骑马可能得用一阵工夫。顺子从马上跳下来,满脸笑容地说,哎呀是苗东家,我估摸着苗东家最近就该回来了,我这一阵子一直就往渠背上看着呢,想着也好迎一迎你,这不你就到了。
麻钱看着顺子心想,板凳慢言慢语的,蔫萝卜似的,这个渠头倒是伶俐。麻钱说,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就要回来了?
顺子挠挠头说,粮食打出来该外销了,关于银钱的事得东家做主,我们做伙计的没主张。
这话说得哪一个东家听了都喜欢。麻钱说,你是个聪明人呀。
顺子忙说,苗东家过奖了,还不是这两年跟你们学的。
麻钱说,那是你的东家教得好啊。
顺子说,杨东家是我的东家你也是我的东家,全义和隆谁不知道你们是患难与共的兄弟。昨天杨东家还嘱咐我,要是你回来了就请你到牛犋上尝尝新面馍馍,来,苗东家,上马吧。
麻钱说,你们杨东家呢?
顺子说,报告你个好消息,香夫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恭喜你当大爹了。
麻钱的脸上轰的一下就热了。香夫人给板凳生了儿子了。他接过缰绳说,我借你的马回府。说完他跨上马去,顺子又说了什么他没听见。
接近村口,他有些胆怯,他走了这么久,铁锤可能都忘了他了吧。他放缓了脚步,可是在前面几十米处的一块空地上,他看到了也玉。也玉正挥着一条鞭子在驯马。他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听得也玉大喊了一声“苗麻钱”,麻钱一惊拉紧了缰绳。可是麻钱误会了,也玉并没有叫他,也玉是在叫她的马,就是说也玉给她的马起了和他一样的名字。听到也玉的喊声,她的马腾空而起,很漂亮地尥了个蹶子。
麻钱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他想低着头走过去,可是也玉倚着马,用眼睛乜着他。他只好下了马,很尴尬地对也玉笑笑说,你还给你的马起了个名字,挺好听的。
也玉想笑又噎住了。
麻钱说,它也叫苗麻钱,我可没有它听话。
也玉一甩辫子说,别打岔,你干啥去了?
麻钱心想,我干啥去用得着跟你说吗?他边想边往前走,他不想恋战。可是他心里有点痒痒,他想把这半年多的收获赶紧告诉一个人,好一起分享他的快乐和忧愁。于是他转过身来。
他看到也玉的眼睛泪汪汪的,她倚着她的马头,用手摩挲着阔大的马嘴。
麻钱避开她的眼睛说,我从河西学会了一种制作埽轴草闸的技术,它可以代替土坝提水分水调节水量。这样洗渠口的难题就解决了。还有——
也玉说,我不想管你的事,我爹他急着找你呢。
听说师傅找他,麻钱跨上马说,师傅找我有急事?
也玉说,他正在义和桥上,你去了就知道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先回趟家,你再不回来有人就该改嫁了。
麻钱已经上了马,又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他再一次听到也玉喊他的名字,也玉的马再一次跳起来。
麻钱赶到义和桥,远远看见师傅王义和和一群人站在义和桥上,比比画画的,身边还有两台怪模怪样的器械,像人一样站着,近看长着三条腿。
原来这是北洋政府组织的以冯际隆为首的黄河调查团,到河套查看河道垦务渠工方面的问题。调查的宗旨是,勘测河套地形,绘制图表,以利进一步研究河套的水利和垦殖,免除河患。就这样麻钱即刻随王义和冯际隆一行,到后套灌溉区域进行地形渠道勘测,他们把测量仪器抬到一辆大汽车上,出发了。
这次随调查团对后套的测量,对麻钱来说是一次醍醐灌顶的启发。与王义和几十年双脚踏遍河套得出的结果一样,仪器勘测出的后套灌域的地貌是,地形随河倾斜,南起黄河北至狼山为一扇形冲积面,约11000平方公里。地面高程为1050~1019米,地面坡降东西1/5000~1/8000,南北1/4000~1/8000。沿狼山南麓洪积平原和南高北低的冲积平原之间形成一条凹陷地带,就是黄河故道五加河流经的地带。由于古气候和古地理环境的影响,在以湖相为主的深厚的沉积层中,盐分积累量较高,形成广泛的咸水,又由于黄河的迂回改道,在湖积层上覆盖了黄河冲积层,潜水含水层以粉细沙和中细沙为主,也就是在湖积层咸水之上覆盖了淡水层。北部边缘地带多为淡栗钙土及灰棕荒漠土,灌区腹地多为浅色草甸土及盐渍土。靠河道地带以沙土为主,远离河道地带以黏土为主,二者的过渡地带以沙壤土为主。
用科学的仪器还测量了部分干渠的渠道纵横断面、坡度及流量,也测量了相应的土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河套地区的土质很容易盐碱化,深浇漫灌自流的灌溉方式必须改变。
河套水利专家王义和摸着仪器感慨万千,他想,我王义和整整一辈子做的一件事情,这小小的三条腿的铁架子,几天就做好了,有了这三条腿的东西,要两条腿的人做什么呢?
老人看上去有几分惆怅。
可麻钱却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把师傅拽到一边说,师傅,我从河西学来了抽插式的埽轴水闸,用水的时候放闸,不用水的时候闭闸,这种水闸在各大干渠普及后,我们就用水自如了,也解决了打土坝洗渠口的恶习。避免了深浇漫灌,自然减轻了土壤盐碱化。再配合上麻钱的以肥养地、轮茬倒种,我们大后套会越来越肥的。
麻钱蹲在地上给师傅比画埽轴水闸的原理,再一抬头,师傅已经走了。他勾着头背着手驼着背走了。
等三条腿的铁架子又回到义和桥下,冬闲了的义和隆人都过来看热闹。麻钱正撅着屁股从汽车上跳下来,便看见草花和缨子扶了老额吉挤出人群向他走来。老额吉提起拐杖在他的面前挥动着,她用汉语夹杂着蒙语骂他,总之是一句话,狼都恋家呢狗都不嫌窝贫呢驴都贪圈呢耗子都往热炕洞子里钻呢你个没头鬼怎么就不知道回家呢。最后她稳稳当当地把拐棍敲在他的屁股蛋子上。麻钱咧了咧嘴,笑了。他弓下身子,拽了老额吉的胳膊,把老额吉颠在后背上。老额吉像一个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腾出一只手还不停地戳他的脑袋瓜子。
这一棍子打得好,麻钱在家里整整待了个把月,表面上一五一十地过起了日子。没说渠也没说水。他蹲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柴棍画来画去,他在设计后套水闸。对他的回来,酥夫人表现得冷漠而矜持,她没有指责他,甚至没有过问他。她比以前还要话少,那个小鸟一样总爱撒娇使性子的小酥不知道哪儿去了。她把自己埋在一堆针线里,不停地绣,绣了拆拆了绣,她拿起她的作品端详,嘴角做出撒娇的样子,那是小酥的影子,但即刻消失了。撒娇耍脾气的对象只能是最亲近的人,对于乔家的亲人来说,她是出了阁的闺女,她丧失了过去当小姐时的特权。在苗家,她和麻钱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吹了胡油灯她才仓促地脱衣服,黑暗中空气总是凝滞。她害怕黑夜,害怕铁锤踢响门板,她的心就像掉进更黑的枯井里。可是姐姐小香一再嘱咐她,一定要笼络好铁锤,别的姐姐都依你,这个你一定要听姐姐的,姐姐是你的亲姐姐,姐姐不会害你。可怜小酥总得巴结着铁锤,她把铁锤背在背上,又胖又大的铁锤压弯了她的腰。可是老额吉还是不领情,说,这么瘦弱的,能生出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