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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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老额吉一到中午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像一爿磨坐在一个蒲团上。她说太阳是个好东西,有太阳不晒,就像有黄河水不浇地,别人笑话你傻呢,别人骂你懒呢,仿佛晒太阳是一件勤劳的事情。总之她坐在院子里,把张三叫成李四,李四叫成王五,还不停地叫红格格、孟生,她似乎分不清了阴阳界限,她总是那么开心,因为她觉得她爱的人都活在她的身边。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还打着手势,如果有人打断她,她就说刚才说哪儿啦,你们不要胡打岔,我刚才正和富贵的娘拉话哩,我和富贵娘最好了,我们都是寡妇,连男人长啥样都没记住,他们就蹬腿了。最后她说,快给我把富贵叫过来,他娘让我给他捎个话,我差点忘了。缨子满大街找来唐富贵,老额吉说,富贵你这个没头鬼,你娘说她的房子都走风漏气得住不成了,你还不管?富贵吓了一跳,一蹦子跑到娘的坟上一看,原来娘的坟让地老鼠捣了两个洞,棺材板子都露出来了。

刚开始缨子很害怕,晚上不敢出门,后来就习惯了。缨子是个人精,主人在的时候,她的小鞋底子抹了油,屋里屋外不停地干活,经她的手一弄,三下五除二就得。晚上睡觉前她端了胡油灯,前后院子都要看一遍,厨房的火灭了没有,马圈的马灯熄了没有,老额吉的炕热了没有,铁锤撒尿了没有,大门锁了没有。她叫酥夫人是酥小姐,她从来没把自己当外人,除了酥夫人,她也没把自己当下人。麻钱从门外一进来,她就上上下下地拍他身上的灰尘,还撅着嘴装作生气说,看看,又一身土。她拍得很仔细,让麻钱身上直觉得痒,他不得不莫名其妙地笑着,这对缨子是一个鼓励,缨子就更爱给他拍土了。

这些酥夫人是看在眼里的,但她是大家闺秀,计较这个她觉得丢人,所以装作看不见。第二年酥夫人就重复了当年乔夫人的本领,一举生下一对双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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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一天,一队蒙古人马从义和渠上游一炮黄尘地向义和隆驰骋而来,领头的人叫曾格林沁。

曾格林沁是达拉特王府的总管,一条三十多岁的蒙古汉子。几十年来,他眼看着达拉特草原越来越小,失去草场的牧民流离失所。尤其是以王家为代表的地商,廉价侵占着达拉特的大片土地,他们简直要比王爷都要富裕。他多次提醒王爷,收回土地,还原牧场。可是达拉特王爷在北京包头太原置地购房,每年都带家眷挥霍行乐,尽管税如牛毛,还是填不满这个无底洞。此次王家二少爷偷到了岳丈家门口,曾格林沁终于抓住了把柄,他要趁这个机会让事实说服王爷收回跑马地,继而陆续收回别的土地。

他们围住王柜,让二少奶奶带着孩子出来,他们要一把火把王柜烧掉。二少奶奶要带着唯一的女儿和一包金银细软上蒙古人的马,也玉死死地抱着侄女不放。她说,你要走你走,没人拦你,你前脚一走,我二哥就把你休掉,你不是说我二哥在外面养小了吗,她们马上会住进王柜,一二三四五,我们王柜住得下。我二哥一直没有娶小是因为我们看在你娘家的面子上,现在他们到我们王家门上耍横,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你走啊,我侄女姓王,是我们王家的大小姐,借了一下你的肚皮,离开你的肚皮跟你没关系了,放心走吧。

原来,身为五原保安团长的王家二少爷,并不满足于在五原吆五喝六,他要扩充自己的势力,而势力是什么,就是人马和枪弹。他到北京和张作霖拉关系,把过继来的儿子王畅水送进了奉军。此时绥远都统是奉军的人,就给他在绥远挂了个什么头衔。他就开始挂羊头卖狗肉地招兵买马了。

达拉特王爷府在一个夜里受到打劫,自称猴毛驴的一伙土匪荷枪实弹,吆走了达拉特马圈里的五百匹壮马。后来有人在王也天部发现了达拉特王爷的千里驹,王爷认定此等丑恶的事情只有王也天能做得出来。于是派人接回表妹,要和王家决一死战。王柜里的二少奶奶离不开她的闺女,哭着不肯出来。外面的人就进去抢。没想到也玉站在门口,拳脚并用,以一当十,飞刀就在蒙古人的人和马的耳边呼呼地响。蒙古人没想到王柜有此等巾帼英雄,退到外面商量对策。这时王义和站在了大门口。蒙古人知道,这就是威震河套的人物王义和,他的身材并不很高大,但他非同凡响的气质让马上的人鸦雀无声了。

王义和说,都是亲戚,这样子不让人笑话。虽然老王爷不在了,现任王爷还是二少爷的表兄长,二少爷再糊涂也不能抢岳父家,一个女婿半个儿,如果他想用,说一声,王爷不是小里小气的人。现在兵荒马乱,土匪混进兵里也是常有的事儿,如果王爷的马匹真在天少爷那里,让他收罗一下悉数归还就是了,怎么能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呢。

也许正是王义和最后的一句话提醒了曾格林沁。他们策马而去,一夜之间掘开了义和渠上游的总渠和支渠。正是黄河流量大的时候,大水像饿疯了的黄龙扑向田野,所向披靡,第二天正在灌浆的庄稼就垂了头。王家的渠头组织人力排水堵口,无济于事,最后连王家的牛犋也淹没了。义和渠上游将会颗粒无收。一些地户怕交不起租子,已经开始逃走。王家的跑马地一片萧条。

此次事件受到重创的是王也平。王家的牛羊死光了,也有庄稼被淹了让他心痛。他蹲在地堰上无声地哭嚎,渠头们都跟着他流泪呢。

他一脚踹开王柜的大门,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凶猛过。他对王义和说,我要分家。

王义和也想过在他过世之前把家分了。可这个家怎么分呢?实际上王家由王也平主持祖业,王也天支撑门面,如果分家了,也天总不在家,二少奶奶根本领料不起门户。畅水本来是过继到也天名下的,本来也是到了领家的时候了,可又参了军,脑袋别在裤腰上,说不定哪一时就没了。还有也玉,打死不嫁人,等他死了,也玉怎么办呢。也玉不嫁人这家怎么分呢。

也玉说,爹,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眼下不是分家的时候。分家了我大哥和我二哥就脱了干系了?外人谁管你哪一门,反正是王家。现在应该把我二哥找回来,谁看见我哥劫他们的马匹了?可他们掘开义和渠后套的人都知道。义和渠是我们王家的,可被淹的农田除了我家的还有别人的,这种砍断别人脖子的行为太可恶了。秋后的租子交还是不交?地户都跑光了,趁早到别的牛犋上打个短工挣个口粮,要不一年得喝西北风。地户交不上水租和粮租,我们拿什么给蒙古王爷交钱。我们要是咽了这口气,他们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掘渠口,那王家永无宁日了。义和渠上的农户谁还敢种我们家的地。人都没有了,要地干什么?地都没有了,你们还分什么家?

王义和当然首先想到要打官司。但他了解他的儿子王也天,打劫达拉特王爷马匹的事儿他是能干出来的。眼下绥远奉军掌权,王也天是跟着奉军的,赢官司应该有希望。可官司赢了也就是免去今年一年的租银。达拉特王爷本来早想终止跑马地的包租合同,认为自己吃了亏。如果王家凭借奉军的力量,不给达拉特王爷还马匹,还免交一年的租银,达拉特王爷损失惨重,定会跟王家不得甘休。王家不能失去这块跑马地,它简直就是王家的半壁江山。

至少现在要到绥远探个虚实。也玉自告奋勇。可王义和不放心,他想到了他的徒弟苗麻钱。他站在河套区域图前,他知道麻钱和他当年一样,在各个渠道上跑,他要实现他们两代人的连环渠愿望,以期达到河套灌溉一劳永逸。他自言自语地说,麻钱该回来了吧。

也玉撅着嘴说,苗麻钱不是通天的神,他回来又能怎么样。

王义和说,可惜我没有苗麻钱这样的儿子。哪怕有这样的一个女婿也好啊。

也玉冷笑着说,兆河渠上游二十里渠道比女婿重要多了。

王义和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与兆河渠有什么关系?兆河渠并不是他苗麻钱的。

也玉说,但那是孟家的。他因这件事而瞧不起王家。

王义和说,可他是向王家提过亲的。

也玉说,爹你好糊涂啊,我拒绝了他的提亲后,他偷着乐了三天呢。

王义和长叹了一口气。

王也平横了心要分家,不想再受王也天的拖累。他改掉了过去勤俭节约的作风,每天不是杀鸡就是宰羊,一盆一盆地端到桌子上,吃吃吃。郭氏本来是个木讷人,可自从畅水当了兵,便公开和孙氏找碴儿。孙氏过去的嚣张没了气焰。男人劫了娘家的马匹,娘家放水淹了婆家的青苗地。自家过继了人家的儿子,男人又把他送进了军营,面对郭氏的挑衅,她以静制动,郭氏说十句,她说一句,只有一句话,王也天是你们王家的儿子。郭氏说,王也天是你的丈夫。

王家的人每天吃肉,全部坏了肚子,排着队上茅房。也玉冷笑着说,我们算是什么财主啊,我们的牛羊下辈子都吃不完,可我们还是不舍得。看看看,茅房都让我们冲塌了。瘦狗担不住麸子喂。

王义和在后套奔波了大半辈子,风餐露宿,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身心交瘁。他体力不支病倒了。王义和捂着胸口说,麻钱呢?麻钱是我的儿子就好了,哪怕是个女婿。唉,他在渠口上呢。

麻钱一直在渠背上,试验埽轴水闸。水闸的费用不算太高,但要有技术含量,根据不同的地形水势要有不同的设计。肯实践肯下功夫就行。先在兆河河渠上设置埽轴水闸,废除打土坝塞柴草的陋习,减少渠道淤积,彻底解决洗渠口的难题,做一个示范。后套的人看到埽轴水闸的好处就会纷纷效仿,那他麻钱就成功了。

麻钱在渠背上折腾了几个月,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兆河渠上的第一座大型埽轴调节水闸成功了。水闸以自行抽取埽棒的方式,可以自由调节水量,是黄河灌溉史上的一次突破。

麻钱看着水闸哈哈大笑。

接着杨家河、塔布渠请他去指导做埽轴水闸,他的计划就要推开了。他精神抖擞地去往杨家河,就看见了从河面上漂下了成方的木头。

押木料的老汉姓焦,麻钱在民勤的时候就住在他家。焦老汉做水闸、搭水车和扎羊皮筏子的好手艺,远近闻名。

焦老汉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夜能走五十里路,给四村八邻的人家做手工。有一天夜里他从邻村往回赶,走到一个塬坡上,他歇下来吃锅盔。另一个歇脚的人向他讨了一口羊皮囊里的水。这个人的脸面他没看清楚,只听得他喝水的声音如山泉淌过青石板,喘气的声音像风吹过碎银子一样清脆。他对焦老汉说,你今天杀了第一万只羊,因你杀生过多,收集了无数寿命,铸就了万劫不死之身。这是一万只羊对你的报应,让你在阳世受万劫不复之苦。你今生不会有任何亲人,跟你血亲的和肌肤之亲的都将遭受厄运。焦老汉不信他说的话,他提起羊皮囊往村里走,天亮时到了村口,远远看见自己家的柴门上挂起了白色的引幡,父母双双去了。第三年他成亲了,娶的是本村一户三姐妹中的大姑娘。这家的姑娘白天看长得并不算漂亮,可一到晚上,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她通体透明,浑身芳香,一滚到他怀里,身上像抹了芝麻油,他一下子就像炸出来的油果子一样酥了。后来这个女人在他怀里不停地笑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就没了。按照当地的风俗,姐姐死了妹妹嫁过去,妹妹和姐姐如出一辙,一年以后也没了。三姐妹就这样三年之内没了。从此他断了娶亲的念头,他说他知足了。把女方的两个老人接过来,极力孝顺,养老送终。他有三次大难不死的经历。一次是他羊皮筏子翻了,他被河底的泥沙呛了七窍,漂在了河面上。乡亲们做了棺材把他入殓了。出殡的那天,土已经盖了一半的棺木,他在里边叫喊起来。第二次是他在水车下杀羊,水车上的一块木头掉下来砸碎了他的天灵盖,他急忙把羊的天灵盖换上去,昏迷了几天好了。第三次他故意站在崖上往下跳,看能不能摔死,结果他被一棵大槐树接住了,上面还有一只笸箩大的鸟窝,里边是鸟蛋,他在上面连吃带睡,三天后又回来了。回来后村里人发现他哑了,大家说,这是命里注定的,他总从羊脖子上下刀子,不哑才怪。晚年他收养了一个死了父母的小丫头,他想这既不是血亲,又不会有肌肤之亲,等他死了也好有个葬席上做黄米糕的人。此丫头取名黄米。

麻钱把哑巴焦老汉迎到家里,老额吉听到家里来了客人,让草花搀扶着下了地,老额吉看不见,可以说,可以摸。焦老汉不会说,会听,会看,两个老人呜里哇啦摸来摸去,马上找到了相互交流的方式。听说焦老汉要住在苗柜扎水车,老额吉高兴死了,老额吉就喜欢家里人多。

麻钱决定在离苗柜不远的义和渠旁做一只大水车。马上七邻八村的小木匠带着锛锛斧斧的来到义和桥下,在焦老汉的指挥下动工了。这可能是大后套除了狼山之外的最庞大的物体。它像一只硕大的辇车车轮,悬在义和渠的上空,几乎是遮天蔽日。开河之后它吱吱扭扭地开始转动,轴上抹的胡麻油都用了五六十桶。

起初义和隆的人以为是苗家在造船,要和王家的船队争生意。王也平也踱着步到河边侦察过,看船到底有多大规模。后来人们发现这些船站起来了,像传说中伏羲拉太阳的车轮。接着人们又说,这不是木船,这是风轮,遭遇旱年用来呼风唤雨的。后来唐富贵把这新鲜事儿传到了外村,一个民勤人跑来看热闹,他说,这不是水车吗?唐富贵问水车是干啥的,民勤人说,就是把低处的水引到高处来。唐富贵不解说,引到高处干个甚呢。民勤人说,引到高处浇水呀。唐富贵更不清楚了,大后套从来没有这东西照样浇水。民勤人说,河套是几千里的黄河上唯一地面比河床低的地方,所以水自然引过来,形成现在的灌溉区域,要不大家为什么都走西口呢。

水车修好了,麻钱的磨房开张了。全义和隆的人都没有想到,麻钱是利用水车制造水动力用来推磨的。大后套从来都是人推磨牲畜推磨,还没听说水推磨的。软软的水竟能把那么大的石磨推起来。细想一下也是,水能把堤坝推翻了,把房子推垮了,为啥就不能推磨,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嘛,别人就是想不到,可苗麻钱想到了。人们挤到磨房里来看热闹,这可忙坏了唐富贵,他把干货担子放下,一五一十地给大家讲水车推磨的原理,仿佛他才是真正的行家。调皮的孩子们藏在他的身后摸他担子里的冰糖吃,他又要指手画脚地讲解又要追赶孩子们,燥出一头汗来。苗家的磨房成本低,规模大,收费很便宜,义和隆的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来苗家磨房碾米磨面,其他的小磨房一夜倒闭。

一到清晨,苗磨房前大麻袋小口袋东倒西歪地排成队,送来粮食后告诉主人一声,粮食多少石磨几成就行了,取货的时候面是面麸是麸,丝毫不差,哪家和哪家肯定搞不混。这是因为磨房里有一个记性好会算账的缨子。一时间大后生和半大男人们都愿意往苗磨房跑,一是趁磨面看看水车舀水哗啦哗啦的壮观场面,二是来看看苗磨房的小管家、像兔子一样伶俐的姑娘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