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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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板凳带一百个班开挖上游,麻钱带一百个班开挖下游,每个月的十五他们分别从工地策马归来,和老额吉红格格团聚,通报工程进展,交流施工中遇到的困难,合计银两和口粮的用度。他们筹备的糜子和银两只够一年的用度。为了克服施工中经费的困难,麻钱兄弟俩商量,在施工上尽量少挖土方,降低成本。节省土方的办法是,开挖渠道按临时小断面开槽,及时放水浇灌,利用水力冲刷扩大断面。两侧留下旱台,成为复式浅槽断面。水流冲走的土方部分带到田地里,部分留在渠道中,土方量缩小了,可淌过水的渠湿度大,在开挖过程中还是费人费力。这实为节省开支的急救之法。第二年的灌溉季节,他们适时放水,凡浇过水的地按丈青面积算,年终每顷征收水费银洋十二元,以维持下一年的开支。尽管这样,经费还是严重不足,讨账的人甚至跑到老柜来讨要。到了上冻以后,麻钱板凳兄弟本来可以歇一口气了,但他们为了省下人工,自己出去收水费,大年三十才能回来。这一年新收上来的水费加上大牛犋的地租银共有一万两,收粮五千石。由于第三年还要开挖支渠和泻沙渠,工程量大,借钱势在必行了。

这三年红格格从十五岁长到了十八岁,她的身体才发育成熟,质朴中多了一些妖娆。到第三年,麻钱和板凳最后一次见红格格的时候,发现她迅速地美丽到极致,像一朵红得灼人的花,让麻钱和板凳仓皇地垂下眼睛。后来他们回忆红格格当时到底是什么表情,两个同时爱上红格格的男人,谁也说不清。

红格格等待的人一直没有来。王家的二少东家托人送过一些衣料来,老额吉悉数存着,她不想太折王家的面子,工程上肯定要向王家借贷银子,孟家真的不想得罪王家。每到十五,老额吉就走进凉房,猫着腰从瓮里捞出几块腌猪肉,她要炖上土豆粉条豆腐等着那哥俩回来吃。青黄不接的时候,她就抓上一只老母鸡。老母鸡满院子飞,她追得呼哧呼哧地喘气,她坐在磨盘上歇气,嘀咕着说,别飞了,一会儿毛就上了掸子上了。红格格听得院子里折腾得沸反盈天的,就放下针线出来帮老额吉抓鸡,她跃上鸡棚,手到擒来。老额吉把老母鸡抱在怀里说,我年轻的时候,灵巧得像一根鸡毛一样,不知不觉就老成这样了,这人真是不经活呀。之后到邻居家找个男人帮着杀鸡。邻居跟她开玩笑说,女婿上门,母鸡头疼,家里来亲戚啦?老额吉的脸笑成一朵花说,我家的那两个后生要回来了,大渠今年就全部挖通了,娃们太辛苦了,我得给他们吃好一点。邻居说老额吉你好好活着吧,这两个后生养你老没问题,你老好好受用吧。老额吉乐颠颠地从邻居家回来,她挪着笨重的身体在灶膛前忙活着,一不小心炉膛里的火烧着了她的袍子。红格格过来扑火说,老额吉,你歇着我来做。老额吉把面饼贴在锅帮上说,两个后生最爱吃我做的锅贴(河套的一种家常面食,一面像蒸的,一面像烤的)了,麻钱爱吃烤的这一边,板凳爱吃蒸的这一边。这两个后生哪个我都喜欢,我要是有两个红格格多好啊。红格格红着脸说,老额吉,你别唠叨了,你上炕歇着。老额吉坐在柴上,呼哧呼哧地拉风匣说,我不能歇在炕上,我歇在炕上就说明我老了,等棺材着呢。我且活着呢,等你有了娃,我给你带大几个再死也不迟。红格格说,你别说了,他们快进门了。老额吉听说两个后生快进门了,站起来向院子里张望说,在哪儿呢,我咋看不见。红格格说,上义和桥了。老额吉赶忙往手心里吐些唾沫往红格格的头发上抹。红格格哭笑不得地说,哎呀老额吉。

自从老额吉拒绝了王家的提亲,跟麻钱板凳兄弟说了那样的话之后,这哥俩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君子起来了,谁也不单独和红格格接触,仿佛在避瓜田李下之嫌。约定俗成他们每月十五回来,商量完事情后,在厢房里歇息。看到红格格坐在窗前给他们做棉衣做鞋,六十四眼窗糊着洁白的麻纸,映出红格格的侧影。他们躺在炕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想翻身,翻身又怕对方知道自己没睡着。于是就一个假装打呼噜,一个假装磨牙。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

板凳从上游往中游挖,越挖离家越近,麻钱从中游往下游挖,越挖离家越远。一个晚上板凳实在想看看红格格,傍晚回到了孟家。老额吉和红格格正在一个烧火一个擀面,看到板凳回来非常吃惊。红格格赶紧往大门口看,老额吉说,你麻钱哥呢?板凳红着脸说,麻钱哥没回来,我是离家很近了,想吃锅贴了。他说话的口气有些急促。他慌忙从门后拿了扁担去挑水,走到门口,麻钱就从大门进来了。兄弟俩看见对方都十分尴尬。板凳说,我离家很近了就回来看看。麻钱说,渠工们闹事,我回来取点银子缓和一下矛盾。两个人脸羞得通红,都不敢看红格格。老额吉人老成精,她打着哈欠说,两个后生简直就是娘肚子里的双胞胎,一个干啥另一个也干啥,你们像约好的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单独回来。

这话当然是说给哥俩听的。但从这以后,哥俩心里都多了一点想法,彼此也有了一些防范。下次再临时回来时,麻钱和板凳没进村就开始放声唱歌。老额吉和红格格听到歌声就知道他们回来了,光明正大地回来了。老额吉总是高兴得淌下眼泪。她说,多仁义的两个后生,我们没生人家没养人家,人家对我们这么好,上一世我们是一个房檐下的人呀,这一世也割不断呀。她撩起衣襟擤鼻涕。

麻钱和板凳最后一次见红格格是第三年的秋天。工程到了最后的阶段,涵闸和桥梁的设计费用没有着落。渠工们的工钱欠到了后两年,如不及时地补充银两,渠工们消极怠工,必然会影响工程进度。工程如不能入冬后完成,势必影响开春的洗渠放水,最终影响下一年的进项。

王义和对工期也非常关注,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食三年前的诺言,他对麻钱兄弟说,先从我这儿拿上两万两,让有才开个银票。有才是王柜的大管家,听了东家的吩咐,他戴着夹鼻眼镜正在算账,头也没有抬起来。王义和吩咐完就迈着八字步走了。麻钱兄弟站在王管家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他抬起眼睛看定麻钱和板凳说,你俩借钱拿啥还呀?

板凳说,孟家的家业你是知道的,只是暂时遇到困难,我们用明年后年的地租和水租还债。

王管家冷笑着说,地租和水租?地是你俩的还是渠是你俩的?那地和渠姓你俩的姓吗?

麻钱说,你写一个借据,我们拿回去让东家画押。

王管家说,呵,好大的架子。你们拿回去画押,那我知道那是猫画的押还是狗画的押?你们把王家的银子当成羊粪珠子那么贱吗?

无奈,麻钱兄弟只得让老额吉和红格格到王家。老额吉和红格格一进王家的门,二少东家王也天就迎出来,他上前扶着老额吉说,哎呀老人家,这么一点小事还有劳您动腿,都是一家人,有啥事您吩咐一声就行了嘛。他边说边用眼睛瞄着红格格。到了画押的时候,老额吉走上前来。王也天把老额吉拽到一边说,这钱就算是我下的聘礼怎么样,您就别画押了。老额吉说,红格格和孟生的婚约还没解除,恐怕孟家有负王家的盛意了。老额吉再一次走近管家,伸出手来。可管家说,让红格格画押,您老年龄大了。老额吉说,你是怕我死了赖你的账吗?我在孟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管家,我画押不管用了?即使是我蹬腿了,你以为我孟家没有还债的人了?

最后为了息事宁人,还是红格格画了押。

麻钱和板凳最后一次见红格格是一个秋天的早晨,老额吉和红格格把哥俩送出门来,老额吉往哥俩的褡裢里塞着什么东西,喋喋不休地嘱咐着什么。红格格依然穿着那件红夹袄,看到兄弟俩跃上马,她向前走了半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抿起嘴笑了笑,羞赧地低下了头,两只手搓着衣襟。

麻钱兄弟先施工涵闸,上冻后趁渠道结冰又施工桥梁,大年三十的后半夜兄弟俩才赶回家。老额吉给他们准备了年夜饭,有朝头肉烩酸菜,还有小耳朵炸糕。小耳朵炸糕里包着鲜红的豆沙馅,又细又甜又绵。哥俩知道这豆沙馅是红格格做的,小耳朵炸糕也是红格格包的,老额吉眼神不好,豆沙馅总是包不进糕面里。但他们没看到红格格。红格格住的正房里没有点灯,门闩得很严。这是大年三十,每家每户都要点长明灯的,红格格的房里为什么没有上灯。红格格胆子小,天一黑就会上灯,可她今天没有点灯。板凳沉不住气了,他嘴里含着油炸糕说,红格格怎么不吃饭?老额吉背过去身子说,红格格身子不舒服,吃了药睡了。

这一宿哥俩躺在厢房的大炕上,翻来覆去“烙饼”。板凳不停地起夜,他想看看红格格的灯亮了没有。板凳说,哥,你说红格格真的病了吗?红格格睡觉从来不熄灯的,病了咋乌漆抹黑的。麻钱说,不知道。板凳说,是不是我们有什么事做得不好,红格格不想见我们?麻钱说,不知道。

第二天哥俩要赶往工地,上马前他们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看到红格格。老额吉站在门口,头发银白,她一下子老得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再一次回家已是五月,工程全部竣工,放水后渠道各段畅通无阻。麻钱兄弟俩跃上快马,年轻的心插上了快乐的翅膀。他们奔驰着,心里想着心爱的女人,一股股暖流从心底涌出,他们的身心像正在灌浆的麦子一样充实而饱满。

哥俩下了马,站在孟柜的朱红色的大门口,像四年前那个月夜一样,他们充满了胆怯,迟迟不敢迈腿进门。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婴儿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