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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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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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额吉头发全白了,她目光呆滞地坐在炕上,怀里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地上是一盆洗过婴儿的血水,脐带和胎盘放在一沓草纸上,屋子里的血腥味儿还没有散去,看来这个婴儿刚刚出生。老额吉的手指着门,下巴抖动得说不出话来。

麻钱和板凳同时问,红格格呢?

老额吉哇地哭出声来,拍着炕皮说,快,快去找红格格,到渠边去找,我的娃可能不在阳世了,你们快去啊。

麻钱和板凳拔腿往门外跑,大白狗不知在什么时候下了一窝狗崽,狗崽们滚成一团卧在门口晒太阳,差点把兄弟俩绊倒。

麻钱兄弟骑马先奔向义和桥,之后一个向上游一个向下游寻去。最后麻钱在靠近乌兰脑包的义和渠畔上发现了红格格的一个包袱,里边是一双没来得及做完的牛鼻子鞋(前面有一个鼻梁的家做布鞋,耐用)和一对红绫子,这是父亲去世前在包头给她买的。麻钱接应上了板凳,他坐船走水路,板凳骑马走陆路,一路向下游寻去。兄弟俩一直走到五加河最终到了乌梁素海,途中打听到的和看到的河里的浮尸,没有明显的特征来确认是不是红格格。

再回到老额吉身边,老额吉和婴儿都奄奄一息了。圈里的奶牛蹦到院子里来了,把吊在墙上的陈玉米都吃光了。板凳赶紧挤牛奶,给婴儿和老额吉喝。两昼夜没合眼水米没沾牙的麻钱兄弟,谁都不敢张口问老额吉怀里的婴儿是谁的。其实他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孩子是红格格的,他们兄弟俩在九个月之内回来过两次,都没有见到红格格,那是她怀着身孕羞于见他们。红格格在生下这个孩子后,觉得无颜见人就去投河了。只是他们不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们不知道该不该问这孩子是谁的。

老额吉看到麻钱兄弟提着红格格的包袱站在她面前,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她睁着空洞洞的能盛下一只拳头的眼窝,流出了两行血水。之后她跌进皮袍子里开始昏睡。板凳给她喂水,只要一动她的枕头她就紧张得浑身抽搐。

麻钱请人给老额吉打棺材,开始准备老额吉的后事。板凳侍弄一个孩子,忙得脚后跟打着了后脑勺。这是一个男孩子,吃了三天牛奶后,哭声开始雄壮。板凳仔细端详这个孩子,看他像谁,他看得眼眶子都发了酸,只看出他长得活脱脱红格格,他笑的时候也有两只小酒窝,也是左边的深一些。板凳抱起这个孩子,把孩子的小脸贴在他的脸上,他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红格格生死未卜,牵挂了三年的一颗心更是悬在了空中,他的心揪得一阵一阵地疼。

红格格的事惊动了王家,王义和派他的私家船队带着麻钱又循下游搜寻了一遍,又发现了红格格的衣物残片。大家认定红格格已经死了。

三天后老额吉醒了。她说她做了一个梦,她见到了她的女儿女婿和红格格。红格格全身湿透了,她的亲爹亲娘给她换衣服。红格格和她的母亲一样好看,他们住着玛瑙做成的房子,是大清公主赐的。她颠三倒四地说着这些话。端起炕头上的一碗饭,倒进肚子里,又把这些话说了一遍。她看了看炕头的锅灶说,板凳,有没有饭了?我饿了,我要吃饭,我得活着,我得养大这孩子,我的红格格托付我了,我得活着。这孩子以后还得生孩子,我还要养大那个孩子。我要吃饭,我得活着。

提到这孩子,本来一直在宽慰老额吉的麻钱兄弟突然噤了声。他们想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老额吉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包袱说,这是红格格留给你们兄弟俩的,我不识字,你们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麻钱和板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谁接过这个包袱。

老额吉解开这个包袱摊在兄弟俩面前说,我交代给你们俩了,你们收好。

麻钱和板凳看见包袱的最上面是地契和承租土地的租约。下面是县衙门准许开挖私渠的手续。再下面是红格格和孟生的婚约,这个婚约麻钱和板凳在红格格成亲那天见过的,按照后套的风俗,招女婿要立个婚约。奇怪的是在这个婚约的下面附加有一个解除婚约的字据,日期是民国七年八月十六。就是说孟生在去年的八月十六回过家,这一天他和红格格解除了婚约。

难道这个孩子是孟生的?既然他回来是为了解除婚约,那为什么还要有这个孩子?不对,孟生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他是为了不耽搁他的妹妹红格格才从陕西回来解除婚约的。

他们问老额吉孟生回来过吗?

这一问又触到了老额吉的伤心处,她捶着自己胸口泪声俱下地说:

那个挨刀的,去年八月十六你们哥俩刚走,他就回来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搬了桌子正要在院子里献月亮,看见一个人拉着一匹马站在家门口。我叫红格格出来看是谁来了。红格格出来,哭着扑过去叫哥哥,我才知道那个没头鬼回来了。既然人回来了,红格格看上去也格外欢喜,我一肚子的气也就消了,看他瘦得像匹鬼,就没用鞭子伺候他。直指望孟生能回心转意,好好过日子,我这个老不死的也该闭上眼睛到阴曹地府去,不要碍别人的事情了。我听得他们一直在正房里说话,我就满心欢喜地睡了。半夜,我听着他们房子里有动静,我心里还偷着笑哩,这下该过日子了。第二天一早起来,我端了一盆豆子,想给孟生的马喂一些料,马瘦得快丑成一头野驴了。可是,拴马桩上空了,我的红格格靠着马桩坐着,人已经脱了形。那个狗日的又走了。我的可怜娃呀,又一次看着她心爱的哥哥和丈夫走了。我娃命苦啊,她才十九岁,她还没活人呢,天绝我孟家呀。

老额吉缓了一口气继续说:

再后来我发现红格格身子沉了,有身孕了,欢儿也怀上崽儿了。我想孟生知道红格格怀上孩子一定会回来的。可红格格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往马桩上撞,从院墙上跳,这孩子命大呀,怎么样都掉不下来。我跪下来求红格格生下这个孩子,给孟家留个后。红格格终于折腾不动了,她听我的话了。可是她不好意思见你们哥俩。她盼着你们回来,她坐在胡油灯下把两冬的棉衣都给你们做好了,有时候她停下手中的活,听村头是不是有你们的马蹄声,我知道她等着你们回来。

板凳蹲在地上哭嚎起来。

老额吉以为这孩子是孟生的。

孩子哭了。麻钱和板凳都不好意思当着对方的面去抱这个孩子。

在这期间,麻钱背着板凳问过老额吉,去年八九月份板凳有没有单独回来。板凳也背着麻钱问过老额吉,去年八九月份麻钱单独回来过没有。老额吉知道这哥俩都怀疑着对方,就当着哥俩的面说,除了孟生回来的那个晚上,她和红格格都睡在一个炕上。

红格格投河自尽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孟家牛犋上的渠头们纷纷回到孟柜,他们都听说今年以至明年的夏粮和秋粮都要抵渠工们的工钱,还王家的欠款,他们担心大田上干活的长短工的工钱拿不出,他们自己的工钱也没有保障,让孟家当家的立个字据。同时那些讨要工钱的渠工们也围住孟柜,要先拿走老柜粮仓里的粮食。还要扒了老宅挖地基,说孟柜的地下埋了银子。

麻钱兄弟收拾不了局面,忙请王义和过来调解。

王义和往孟家的大门口一站,摩拳擦掌的人们立刻鸦雀无声。

王义和说,我们来到大后套就是后套人。后套人的本性是什么?两个字,厚道。你们刚来到义和隆的时候,谁没吃过我王家的饭?光绪二十九年,陕晋冀鲁大旱,难民们一窝蜂似的跑到大后套,我王柜门口烧起十口大锅昼夜煮粥,烟火一月不断,红柳都烧了狼山那么高的两垛。因为我是后套人,我厚道。苗麻钱和杨板凳来到后套四年,他们和孟家没有任何关系,可他们为孟家也就是为了我们后套修了一条灌溉土地八百顷的兆河渠。兄弟俩没过过大年没过过端午,整整三年的时间,没领过一分工钱。过去孟家对你们不薄啊,哪家不知道孟家对渠头特别信任,大宗的到包头卖粮收银的生意都交给渠头来做,不像别的大户派的都是自己的三亲六故。信任不比银子值钱吗?现在孟家出了点事,你们为了眼前的这点利益来为难苗麻钱和杨板凳,你们还是后套人吗?

王义和的话还没说完,要债的人就勾着头一个接着一个走开了。王义和让孟家牛犋上的渠头们留下来。孟家共有两个牛犋,大总管共三人,一个李姓,一个牛姓,一个刘姓。总管下面还设有三个职位,一个主管水利,一个主管财务,一个主管耕种和长短工调遣。王义和与麻钱兄弟商量了一下,为了不影响牛犋里正常的水利和种植,让板凳暂时负责两个牛犋里的事务,统领两个牛犋里的收粮和还债。麻钱嘴上手上更麻利一些,负责测量兆河渠所灌土地的丈青面积,负责水租的收缴。三个渠头表示愿意和板凳合作。

可是在具体的运作过程中,大家对他俩的态度是不认可的。渠头说,我们在孟柜干了十年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你们才来多长时间就想趁机霸占孟家的财产,没门儿。用水的地户说,我们用的是孟家的水,你们谁姓孟,拿上孟家的大印你就姓孟了?谁知道是不是偷来的。

眼看着就要夏收了,无奈之下,老额吉又一次请来王义和,请他作保。授权苗麻钱和杨板凳代理经营孟家的产业。为了分工明确保证效益,兆河渠上游以及地处上游的大牛犋,兆河渠下游以及地处下游的二牛犋,分成两份,让兄弟俩各经营一份。孟家现有的产业就是一条兆河渠两个牛犋,债务是四万两欠银。如果红格格或孟生回来了,兄弟俩归还渠道牛犋和债务,孟家一次性付款兄弟俩渠道设计及劳务费各一千两。如果孟家的人回不来了,孟家现在的产业加上债务作价六万两。从明年开始,苗麻钱和杨板凳向老额吉怀里的孩子每年分别交付三千银两,直到孩子长到十二岁交清。字据一立四份,麻钱兄弟、老额吉、王义和各执一份,王义和担保。

麻钱说板凳是弟弟板凳先挑。

王义和建议说,上游每年的洗渠工程量很大,板凳性格内向一些,是不是能组织起人马不好保证。他的意思很显然,他想让麻钱挑上游。

可是板凳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其实当时根本不知道上游的好处,但是王义和的提示让他的脑筋多转了一个弯。王义和想让麻钱要上游,那上游肯定就比下游好,王义和不是想让麻钱做他的上门女婿吗?他能不向着麻钱吗?最终他语气坚定地说还是他要上游,因为开挖上游是他领的工,他对上游的环境熟悉。

板凳这么一说,麻钱就不好意思争什么了,他只能选择下游。他们分别有了杨字和苗字的大印。有了大印的苗麻钱和杨板凳即刻到达自己的领地,安排牛犋上的管理人员。板凳基本上用的是过去的老人,一方面因为他们干手顺了,又积累了很多经验。有很多地方他可能还得向他们请教。另一方面,在维持现状的同时物色更出色的人才逐渐渗透进去,完成新旧交替的过程。而麻钱用的都是慕名而来的新人,他想利用他们磨合期产生的矛盾互相牵制。

板凳在义和隆到处打听谁家的媳妇刚生孩子奶水好,老额吉精神受了刺激,清楚一阵糊涂一阵的,怕有什么闪失,必须找个奶妈过来带孩子。义和渠北有一家高姓的,跑青牛犋的(逐水耕种的农户),孩子生下三天就得了大头风死了。板凳看那女人除了眼睛哭得像烂桃一样,身子还算结实,奶水也旺,当天就请过来奶孩子。这媳妇名字叫草花,当家的叫高仓。草花一见这孩子就稀罕得放不下手,她想把孩子带回家奶着,可老额吉死也不同意,于是草花就留下来。这一留草花就不想走了。当家的来看过她两次,看着媳妇白白胖胖的满心欢喜,于是就商定,等今年的青牛犋了结了,就到孟柜做短工,好歹小两口在一起有个照应。草花是个勤快人,对孩子很精心,把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老额吉总是失口把她叫成红格格,之后就坐在红格格做针线的地方嘤嘤地哭,声音像是另外的一个婴儿。草花问孩子叫啥名字。老额吉等着麻钱和板凳从牛犋上回来,把他们叫在一起说,我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你们以后就叫他铁锤。

说这话的时候她咬紧没有牙齿的牙关,两边的嘴角深陷下去。

两年之后,麻钱和板凳分别在义和桥北和义和桥南有了杨柜和苗柜,中间不出五里。离开孟家之前,在老额吉清醒的时候,兄弟俩征求老额吉的意见,老额吉和铁锤跟谁一起生活。老额吉说,我哪儿也不去,我等孟生回来,我只能和铁锤的父亲一起生活。麻钱和板凳同时说,孟生不是铁锤的父亲。老额吉惊诧地问,那谁是铁锤的父亲?麻钱和板凳像约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说,我是铁锤的父亲。于是在河套平原奋斗了六年的一对结拜兄弟,毫不客气地对对方大打出手。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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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兄弟俩开挖兆河渠的第二年冬天,王也天带着他在五原县的三百团丁到绥远给都统马福祥赠送牛羊马匹。他领的人马从每天清晨开始,就在归绥城内练兵,把一座老城惊得嗡嗡地响。马福祥以为会叫的狗就咬人呢,认为王也天是一块统领军队的好料子,他的父亲还可以成为他的粮草后盾,于是就委任王也天为都统府参议,可驻归绥和五原两地。在此期间,王也天派心腹前往陕西晋西北鄂尔多斯一带,纠合股匪、哥老会等武装力量,企图建立他在绥远的独特势力。第二年,王也天与哥老会头目杨万祯密谋,由杨万祯率众匪包围了包头城。马福祥不知此事的内情,十分惊恐,命王也天出面和谈。正中王也天下怀,他趁机把杨部收编为绥远省骑兵第二营,当上了营长,吃上了都统府的官饭,还兼上了五原县保安团总。

当了营长的王也天是在下一年的麦收季节回到河套平原的。他听义和隆来的家丁说,孟家的红格格在生下一个男婴后投河自尽了。听到这个消息,王也天从口袋里掏出鼻烟壶放在鼻子下面,朝着太阳声嘶力竭地打了几个喷嚏。他咧开一嘴黄豆芽的牙齿,干笑了几声说,自己砸了金饭碗,可惜了的。

穿着制服的一队人马敞怀露胸扯旗放炮地横贯后套腹地。他们并没有在义和隆停驻,直接到了兆河渠上游。他站在渠背上,用马鞭指着兆河渠对他的副官说,你看这兆河渠水流多旺啊,这是家父在河套测定渠线指挥施工的第九条大干渠。这兆河渠上游这一段地势高突平整,土地肥沃,它现在姓王了你们信不信?副官说,令尊是河套平原上的老龙王,没有老龙王就没有大后套,整个大后套姓了王也不过分哪。王也天仰天大笑道,大后套以至绥晋早晚会姓王的,这是天赐给我们的姓氏啊。去,快马到我王柜,让家父给我煮十只小羊羔,我要犒劳弟兄们。

王也天的大部分人马驻扎在城北门内,在义和隆抢收小麦的最繁忙的季节,他们吆三喝四酩酊大醉。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早关了门歇息,他们一时搞不清,这次王家老二带回来的是匪还是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