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娃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的心干净得月亮一样。我娃不能嫁出去,我孟家的家产下一辈子都吃不完,我娃不能到别人家受罪去。她抹了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抬起头看着麻钱和板凳说,你们要是有心人,无论如何要开好这条大干渠,给我的女儿我的女婿我们孟家争口气,要是那个没头鬼三年还不回来,老额吉我做主,让红格格挑你们中的一个当哥哥一个做女婿。我看出来了,你们兄弟俩是两个厚道娃,把红格格托付给你俩我就放心了。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明白,只有红格格有权利挑你们其中的一个做女婿,你们没有权利争来争去的。你们心里一定记住我说的话。我说不定哪天老眼一闭就走了,看在我们孟家从来没把你们当外人看待的分儿上,不要让我死不瞑目吧。
板凳跪了下来,麻钱碰了碰板凳的脚,板凳又站了起来。
老额吉拍着红格格说,娃,别哭了,老额吉的心破得就像那蜜蜂窝了。我真想吃了那个没头鬼的肉呀。
早春三月,河套大地开始解冻。这个季节每家每户都要出壮劳力到黄河干渠上洗渠。在河套洗渠口是最艰苦最耗人力物力的一项劳动。
用水期间,调节水量,提高水位,都要在渠中做坝,或者用草闸来堵塞。这样渠口上就会积澄很多的泥沙。封河后引水口上也会积澄大量泥沙。开春用水前,必须把淤积在渠口上的泥沙挖出来,才能保证开河后,黄河水畅通无阻地进入渠道。单这项工程,每年要挖出上万立方米的泥沙,用掉上万个人工。这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劳作,壮劳力提前几天就不能碰女人,肚子里还要吃上些有油水的东西,下河之前要跑上五里地,浑身冒了汗,脱了裤子提了铁锹箩筐跳进裹满冰碴子的泥水里。人们不约而同地都脱裤子,裤子在淤泥里泡久了就糟了,况且穿着裤子跳进淤泥里裤子沾着腿会更冷,冷进骨髓里。通常这个营生要速战速决,中间不能停歇,肚子里不能空着。大姑娘小媳妇们来送热饭热水,就热塞进男人们的嘴里。女人们习惯了男人们洗渠口,也不在意男人的私处。其实男人们下身裹着泥浆,像穿了另外一层裤子,身上冒着热气,像一只蒸笼,根本看不出啥来。
县衙门张贴了公告,每家每户都要出壮劳力上渠口。板凳看到了,就收拾家具准备到渠口上去。红格格和老额吉给他准备干粮。老额吉说,洗渠口这营生不是人做的,尤其是第一次上渠口,冰碴子能渗进骨髓里。这和女人生娃一样,第一次难肠得能要人命。经过了头一遭以后就好了,就忘了疼了。老额吉当着板凳和红格格的面说生娃的事,让这两个人有些脸红。板凳还有一些兴奋,麻钱到乌兰脑包买定渠线用的水斗子去了,他第一次独自代表孟家去做一件营生,他一定要让全义和隆的人都说,你们看,孟柜的那个后生,是做营生的好把式。这么想着他的身上渗出汗来,再瞄一眼红格格,红格格拿着一双胶皮套鞋给他递过来,他伸出手去接,脸上腾起两坨红。可是天快亮时,麻钱赶回来了,把马累坏了,马在马圈里吃草的声音刷刷地响。老额吉房里生起了火,可能给麻钱烧洗热身子的水,这就说明麻钱也要上渠口了。
第二天他们到了渠口上,麻钱三下五除二就脱光了衣服,站在渠背上,他掬了渠里的冰碴子往自己身上搓,不一会儿就浑身通红,冒出了热气。板凳衣服脱了一半就有点泄气,他的体格和麻钱比起来就像羊见了马。人比人得脱了比啊。尽管渠背上到处都是冒着热气的“白条鸡”,板凳还是有点害羞,在河岸上遮遮掩掩不自在。正在这时挑着货担的唐富贵过来说,哎呀,板凳后生,你腿上的东西咋那么小呀,你看看人家,又是骨头又是肉。他一只手指着麻钱。板凳不知道,洗渠口的男人一遇冷,下身自然就缩进肚子里。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裆里确实是空的。而麻钱的下身却挺着,如打鸣的公鸡。他早听说过在河套有一个讲究,上渠口前,用洋烟水把全身泡了,再吃一碗洋烟壳子水煮的臊子面。这个秘方义和隆的人也知道,可谁家能用得起哩?板凳听了唐富贵的话,羞得赶快圪蹴下。他想,怪不得红格格和老额吉折腾到天亮,她们是给麻钱用洋烟水泡身哩。
后晌太阳最暖的时候,老额吉赶着二饼子车来了。她怀里搂着个白茬子皮袄,远远地就喊,麻钱板凳后生们,我做了猪油渣子肉馅饼,包在白茬子皮袄里,还热乎着呢,快来吃吧。
麻钱跑过来从老额吉怀里掏馅饼。他往嘴里塞着夸张地嘘着气说,哎呀还烫舌头呢。板凳站在渠背上没有过去。麻钱最爱吃猪油渣子肉馅饼,这肉馅饼是专门给麻钱做的,他不吃。老额吉坐在车上,给后生们分馅饼,她嘴里不停地说,哎呀,给我板凳娃留一个,我板凳娃一做起营生就不顾命了。
可是板凳撅着屁股捞稀泥,没往二饼子车上看一眼。
正如麻钱分析的那样,师傅王义和好像并不知道王家托媒向孟家提亲的事。刚一开河,他就开始外出巡视,急于选定一个泥沙淤积的可能最小的地方开引水口。最后引水口定在淖尔开口。此处水流湍急,北岸低矮,是一段循环很激的套河,引的是倒漾水。渠口选定了,还要寻找退水出路。一般是退到五加河和乌梁素海,形成上引下拉的水力冲刷系统,保持流水畅旺,进退有余。开工之前,麻钱对于渠口的泥沙沉积问题十分在意,兆河渠挖成后系红格格家的私渠,每年开河洗渠口用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用大家的力量花费不在小数。他在淖尔引水口附近徘徊一月有余,一个深夜,他策马回到义和隆,急促地敲开王义和家的大门。家丁一看是麻钱,一脸的不高兴说,这么急报丧来了?怎么也没戴孝帽子。麻钱没有理会家丁的无理,他说赶快通报老东家,我有急事和他商量。老东家王义和披了衣服到柜房见他,他拉着老东家的袖子,在地上画一幅图让老东家看。麻钱有这样的一个思路:在渠口的下方草闸的上方,黄河封口后泥沙淤积最严重的渠段,从东岸开一道泻沙渠,利用黄河在此段西高东低的走势,在五里以下与黄河汇合。这样渠口处的一部分泥沙沉入渠道内,一部分泻入黄河主干,这可以极大地分流渠口处淤积的泥沙,减少春天洗渠的压力。春天解冻后,这条泻沙渠还可以调节用水量,如果水量过大,可以分一部分水源入黄河,如果水量小,就在泻沙渠口处做闸,阻止分流。王义和捻着山羊胡子,在地上踱着步,快到天亮的时候,他让家人备马,他和麻钱向渠口处奔去。一连几个晚上老少爷们儿点上几盏马灯,趴在准备开泻沙渠的地段,确定地势的坡度和坡降比例,把握这个思路的可行性。
决定用麻钱的泻沙渠方案的时刻,师傅握住了麻钱的手,麻钱看到师傅的那只眼睛瞬间睁开了,像黑夜里的一盏灯。
正值河套平原地平线上的红太阳喷薄而出。暖湿的地气像无数条生机勃勃的蚯蚓从开始松软的地面拱出来,空气真香啊。麻钱张开双臂向着太阳,舒展身心,让阳光照亮他的全部。可师傅王义和突然蹲在了地上,砸着胸口哭嚎起来,他说,我难过啊,我高兴啊,我一辈子都没想出来的事情你想出来了,我要是有这样的一个儿子多好啊。
麻钱扶起师傅说,师傅您辛苦了,该歇一阵子了。
王义和挺直腰杆说,只要站在渠背上,我就永远不累。明天我们开工。
5
兆河渠一挖就是三年。
他们雇用的劳力是来自陕、晋、鲁、冀的灾民和当地的农民,共四千人,组成二百个班,每班二十人。每班选出一个班头,领工,监工,计土方,合算工钱,报总渠头。每十班选出一个渠头,可以分段承包渠道,统筹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