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两个儿子小的时候睡在一张炕上,也平一起床,也天就把一泡憋足了的尿撒进他的被窝里,害得也平总是挨骂。秋天的第一只西瓜熟了,娘杀了瓜分给弟兄俩各一瓣。娘一转身,也天就把唾沫吐进两瓣西瓜里。也平一生气,一口气跑进瓜地里,把所有的瓜蛋子一个一个地劈烂。爹把他吊在房梁上打,他咬破了嘴唇,他就是不说为什么。爹请来杨秀才给他们当私塾先生,杨先生教书非常严格,背不会书不能挪地方。可是也天坐不住,屁股底下生了蛔虫,扭来扭去,东张西望。他就想了个办法,他给杨先生的水杯里放了巴豆,杨先生不停地去茅房。也平从小心重,他怕把杨先生拉坏了,王家吃罪不起,就戳穿了也天的勾当。也天为了报复哥哥,在野地里猫了一天抓着了两只蝎子,放进也平的鞋壳子里,也平一穿鞋就惨叫起来。那时王夫人还活着,挪着一双小脚作势要打他,他就扑通一声跌在院子里,装死,抽风,娘一着急,就吓得晕死过去。爹总是在外面开渠,一年见不着几次,娘没有一点办法来管束她的二儿子。杨先生对王也天其实不抱什么希望,只是碍于王太太的一片父母心,不好说放弃。后来他把兄弟俩分开,一人一间房子,谁也不要影响谁。可怜王太太望子成龙,就陪着也天背书,最后王太太把四书五经都背得烂熟于胸,王也天还是一问三不知。最可恨的是有一次,王也天溜出书房,他怕先生和母亲追他,就从外面锁了门,溜了。母亲和杨先生被锁在里边,他们想喊人,也平在厢房里呜里哇啦背书听不见,再喊又怕邻居听见,过来不好看,两个人只好等着,等这个逆子回来。可是先回来的是老子王义和,他一看这情形,火从胆边生。虽然没有当场羞辱杨先生的斯文,脸色也比锅底子难看。拿来王也天问罪,可找遍了义和隆没有王也天的影子。后来在一口废弃了的菜窖里发现了王也天,他几乎与义和隆所有的鸡们在一起。他用一晚上的时间偷了一百只鸡,作案工具只是一把铁锹。他烧上一些柴灰放在铁锹上伸进鸡窝里,鸡到晚上是瞎的,感觉到暖和就站在了铁锹上,就这样鸡就到手了。王义和把他拎回家,问他为什么要把母亲和杨先生锁在书房里,他眨着小眼睛说,是先生让我把他们锁起来的。这么一来,母亲和杨先生就说不清楚了。王义和和夫人本来是患难夫妻,感情笃深,中间插了这么一杠子,王义和煞是气恼。后来夫人生也玉,王义和怀疑也玉不是自己的,对夫人冷言冷语。夫人的性子和也玉一模一样,她让王义和给她道歉,可王义和不理这个茬,又上渠口了。夫人走的时候是一个夜晚,两个儿子睡在炕上,她的怀里抱着也玉。她摸着大儿子的头,心想,儿啊,你这么老实娘放心不下呀,可她嘴上什么也没说。她摸着二儿子的头,心想,儿啊,你啥时候能不偷不抢不坏啊,娘怕你受到惩罚啊。她嘴里什么也没说。她看着两个儿子睡了,她把也玉塞进大儿子的被窝里。半夜大儿子被也玉哭醒,他到处找娘,娘已经吊死在马圈里。娘死后,也平把也天逼在一个墙角里,他挽起了袖子。也天知道装死的那一招不管用了,吓得即刻尿了一裤裆。原来他是个胆小鬼。也平上去抡圆了拳头,差点打出了他的狗脑子。后来他们俩像一对仇人,几乎再没有说过话。
王义和慢慢想过来是自己错了,十分怀念他的妻子,后来王夫人的一个表妹看着三个没娘的孩子可怜,就过来带三个孩子。她和王义和也能说得来,王义和有心把表妹续了弦。可王也天一看一个生女人睡在他家的厢房里,看着横竖不顺眼。他先是下耗子夹夹断了她的小脚,后来又把她推进山药窖里差点摔断了腰。表妹看得出来她如果继续待在王家性命难保,于是也就走了。她本来和孩子们有了感情,她瘸着小脚流着眼泪一步一回头,还是走了。王家的事传到左邻右村去就变了样,人们说王家又一个女人吊死在了马圈里,舌头吊得一尺红布那么长。所以知道王家的人家都不愿意到王家来,说王家阴虚,留不住女人。他再没有续娶,并且立下家规,王家的男人只能娶妻不得纳妾。王家的两个少夫人非常感激公公的正义,对公公视若亲爹。王义和自从死了夫人,完全改变了年轻气盛的性格,凡事温和平稳,赢得了一片好人缘。他把对夫人的愧疚和爱加在闺女也玉身上,对他的闺女百依百顺,结果也玉就惯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女王也玉长了一副男人的骨头,当年父亲请了少林寺的人做王柜的把式匠(家兵),她从小就跟着伙计们习武练功,身手不凡。早年也有一些提亲的,可她骄傲得非同一般,她说谁家的财产和她家一样多谁的武艺跟她一样好,她才肯下嫁。于是就有话传出来说,等新皇帝生出来后再嫁也不迟,大后套没人能配上她。眼下她已二十五六,父亲曾提议招个女婿进门,五官端正身强力壮就行。可王也玉说,便宜了他,我爹养大了我还要养老他。其实她是怕别人说自己嫁不出去了才招女婿的。可是她迟迟不出嫁,两个嫂子就不高兴,她老是横行霸道,要在家里充当婆婆的角色,惹得大家不待见。可她是父亲的命根子,父亲看着她总是摇头唏嘘再三,这闺女要是个小子就好了。
祝寿的程序很简单,先分批分辈数拜寿,之后馈赠寿品,筵席就要开始的时候,家丁禀报说,有老东家的一个徒弟给师傅拜寿来了。王家人连王义和也纳闷,哪里来的一个徒弟呀。话传下去,人带上来,王义和看见原来是孟柜的苗麻钱带着另外的一个后生来了。王义和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寿做了一年没一年啊,人老了,把我的徒弟都忘了,不过拜师的仪式还没举行,今天磕个头就算数了。你带来的那个后生是谁?
苗麻钱说,是我的兄弟杨板凳。
王也玉看着两个小伙子不屑一顾地问,这是哪一路的财神啊,说话口音酸蔓菁味儿。
王义和说,你可不能小看苗麻钱这后生,他现在是孟家的一个长工,可以后是义和隆的顶梁柱。
王也天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说,他们是孟柜的?
板凳抢先回答说,我们是孟柜的渠头。
王也天说,我怎么不知道孟柜有这么两个渠头。说说,孟柜的大牛犋有多少顷熟地,每年收多少石粮食,有多少匹骡马多少头牛羊,多少长短工,大收时一天吃多少斤盐——
麻钱对答如流。
王也天说,看来还真是熟悉孟柜的大牛犋。据说孟柜留不住男人,新女婿没入洞房就被戏班子的粉头勾走了,你俩是不是想顶替做上门女婿的?
孙氏撇着嘴说,你怎么知道是没入洞房就跑了?入没入洞房你看见了?
王也天说,妇道人家少说话。
孙氏说,也玉不也是妇道人家吗?
王也玉说,我姓王你明白吗?
孙氏说,我的儿子姓王你明白吗?
你的儿子是你生的吗?借来的儿子也是儿子吗?
王义和不耐烦地阻止道,客人上门,你们休得无礼。都是我这几年年龄大了,过分怜惜子弟,把你们惯得越来越不懂规矩。
麻钱和板凳给王义和拜了寿,把准备好的寿礼,展现在王义和的面前。这是一张色彩鲜艳的虎皮,熟得又绵又软,毛色润泽。王义和啧啧称赞着,爱不释手。他说,孟柜才有这么好的东西,这是宫廷里御用的珍品啊。
一直神眉佛眼的刘知事欠身看了一眼这张虎皮,脸上的表情有一些复杂,接着他很快调整,闭上眼睛似乎闭目养神。
孙氏说,宫里的东西也未必,红格格的母亲不过是大清公主带过来的侍女。
王也天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
孙氏说,在你们王家大家女未必如小家女吃香。孙氏的意思很明了,她这个达拉特王爷府的大家女比不上郭氏,因为她长了个好屁股会生儿子。而王家的田地是按男丁的人头数分配的。郭氏的屁股一撅,王家的十顷田地就分到了王也平的名下。一块大蛋糕,眼看着留给王也天的越来越小了。她自觉很是吃了亏,她看到老大家所有的儿子,个个像是从她身上剜下的肉。
没想到小家女郭氏听了妯娌的话,表现出了大家风范。她小声对也玉说,你别老跟二嫂斗气,你在王家娇生惯养,我们都宠着你。可你二嫂做姑娘的时候整个王府上下都得看她的眼色。老嫂如母,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这话说得声音不高,可真是体面。也玉和孙氏噤了声低了头。这时郭氏给了丈夫一个眼色。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也平在妻子郭氏的示意下,对父亲耳语了一些什么,大概意思可能是孟家为什么送这么贵重的寿礼,那个徒弟认你这个师傅有何贵干呢。王义和摸着山羊胡子,对着刘知事笑眯眯地说,咱们五原县后继有人啊。现在孟家要出钱开挖兆河渠,这是利在千秋的好事情。眼前这个小伙子需要我的帮助,我也就以我的古稀之年最后尽绵薄之力,还望知事大人多加支持啊。
4
孟家又恢复了过去的活力。老额吉灰白的头发突然也顶出了黑发,她笑起来底气十足,像新打做的一只风匣。红格格脸上有了红晕,每到黄昏她还是坐在窗前向外瞭望,但是看见麻钱和板凳从门口进来,她立刻从炕上溜下来,跑出去,接过他们的马,对他俩笑出深深的酒窝。本来板凳想留在家里照顾老额吉和红格格,他说等麻钱哥的大干渠修好了,他要把孟家所有的土地都经营起来,他要让孟家的土地越来越多越来越肥,产量越来越高。可老额吉说她身子还硬朗,让他们哥俩一起出去和王财东学习开渠定线的技术,还说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让他多看麻钱的眼色,多长点心眼儿。板凳觉得自己虽然比不了麻钱的才能,可同样受到老额吉的重用,心里很是受用,和麻钱的配合也很默契,哥俩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心贴得更近了。
王义和是名震河套的大财东,水利专家,可他做起事来不要命的劲头让这哥俩打心眼儿里佩服。他们一出去就是半月二十天,走在哪里住在哪里吃在哪里。为了搞清楚相对环境内的地势高低,他们三个在数九寒天的野外一趴就是一晚上。在当时没有任何科学仪器的情况下,王义和总结出一条测量地形的土办法。河套平原西南高,东北低,义和隆一带是南面黄河冲积扇和北面狼山洪积平原的中间低陷带。相对地势和地形观测起来就不太容易。比如暴雨天,人站在一个开阔处,观察地面径流的流转方向。黄河决口后,骑着快马用木杆测量水的深度,也可以把握地势的高低变化。在勘定的渠线上,黑夜,疏落地点上三盏灯,放在地面的一条直线上,然后人趴在地上,根据气压原理一段一段地倒换观测地形高低,并打桩标记。决定了渠线后,用十个柳编水斗,焗成白色,斗沿上各钉一丈多长的竹竿,自渠口起,每隔二几丈远立一个水斗,共立十个,随即站在第一个水斗南面,向北瞭望地形高低,以测定开渠的坡度和每一根竹竿下应取土的深度,书于木签上,依次类推。直至渠梢。
过了年关,兆河渠工程的眉目清晰起来。从黄河起,沿经三合公、正义、和瑞、陈旺圪旦,入五加河,全长一百三十里,预计三丈宽六尺深,坡度为1/6000到1/7100,需挖土方十几万立方。从黄河直接引水,中间修三座桥梁,大型分水提水闸坝三个。全面竣工后将耗银十万两。
麻钱兄弟和老额吉红格格一商量,老额吉发了愁。她说家里最多有三万两银子,就算加上明年后年的地租银和所收的粮食,也不够一半的费用。麻钱兄弟又去和师傅商量,王义和慷慨地说,不要紧,先开工,钱不够了他垫付。麻钱兄弟感激之余发现,王也天对他们哥俩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转变。他放下趾高气扬的派头,和他的爹一起对麻钱兄弟嘘寒问暖的。他们父子还打听老额吉的情况,麻钱知道,他们并不是关心老额吉,他们是想打红格格的主意。他们打听孟家的私事,麻钱是一问三不知。板凳一张嘴就让麻钱挡回去。
从孟家出来门口遇到了二少奶奶,她领着她的孩子亮水从学堂回来,她看到麻钱兄弟也十分亲切,她说,哟两位兄弟怎么就走了,麻钱兄弟,你以后来家不要客气,我们可能快要成亲戚了吧。
麻钱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然。
二少奶奶拉紧西宁筒子的斗篷说,你们看不出也玉小姐看上麻钱兄弟了吗?不然她怎么会对你那么凶。她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她撒野就是撒娇呢。
听了二少奶奶的话,麻钱的脸红到脖根子上。他结结巴巴地说,二少奶奶不要开玩笑,我老家有媳妇了。说完拉着板凳就走。可二少奶奶意犹未尽,她追上来又说,就是想做上门女婿也应该到孟家,那红格格是义和隆独一份的人材,那——二少奶奶在给麻钱提醒哩。
板凳赶上麻钱,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说,你家里有媳妇都没告诉我?
麻钱甩开他的胳膊说,你真笨还是装笨呀?
过了二月二,果然义和隆的媒婆人称梅姨的,在一个黄昏来到了孟家。她提着一杆大烟袋,拧着一对小脚,牙签似的站在老额吉面前,她啧啧啧地说着称赞的话,直到让人倒了牙床。她说的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她说红格格不是人,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可是七仙女早晚也得配董永。她说义和隆其实还没有配得上红格格的人,可有一个人对红格格仰慕已久情有独钟,他们府上家大业大河套一霸,他本人关公再世一表人才,肚里有墨水,手里有巴缨子(手枪),吃的是官饭放的是私骆驼,他一跺脚义和桥都要摇一摇——
老额吉听得出来,她说的是王家的二少东家,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亏得王家能想得出来,他们想让红格格去做小,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老额吉的身体哆嗦起来。她拍着炕沿说:
你说让我的红格格做小?你真能张开那扇死人口。
梅姨没想到老额吉这么不给面子,她撇着嘴说:
哎哟哟老额吉,不能那么说话呀,亲事不成仁义在,我也是在费着唾沫星子给人做好事,要不看在你们是正道人家,我还不会来磨这个鞋底子呢。这少东家的头房是个大家闺秀,婆婆也过世得早,过去有她的好日子过。
老额吉说,正道人家的闺女不给别人做小。
梅姨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说:
说来呢,话也就不好听了,大家都明白,红格格到底也是圆过房的人了——
老额吉举起了鞋底子,下逐客令了。
麻钱和板凳听到了媒婆说的话,心里气愤。麻钱给板凳使了个眼色,他俩提了水一层层地浇在门外的下坡处,地面上马上结了薄薄的冰还看不出来。板凳又在上面抹了一层胡油。媒婆一出大门,就妈呀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老额吉哭,红格格也哭。老额吉说,他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开春马上就要开渠,我们得罪不起他们。
板凳说,不要怕,有我和麻钱哥呢,宁可不开渠,都不能让红格格受委屈。
麻钱说,你们不要急,我听人说王家的祖制不纳妾,除非续弦。我估摸这不是王财东的意思,可能是二少财东背着老爷子这么做的。
板凳说,他还不是看上咱家的家产,全义和隆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
老额吉听了麻钱的话,觉得有道理。心宽了一点。她摸着红格格的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