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美学思想的内在建构,应该重视多元化的自由思想文化传统,因为只有从多元性出发,才能真正把握美学的生命文化精神。其实,艺术心灵的体认和证悟,往往不只是片断的“语录体”感言,而应是富有结构的理性论证和演绎。也就是说,衡量艺术心灵证悟和表达的一个高标准,还在于文艺美学的哲学宗教伦理意蕴的获得。如果缺乏真正的文艺美学思想的内在支撑,对艺术精神的体认和证悟,实际上,只能算作直观的判断。唯有在体验性与反思性认识中,艺术的心灵才会显得博大深邃。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严羽的《沧浪诗话》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等,其实,都可以看作是对文学的诗性认识。尽管这些体验性与反思性认识,是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但这些经验性认识,与作为最高美学范畴的道、无、有、心、性、情、理等范畴密切相关。在古典美学中,味、象、境、禅、风骨、神思、游等审美范畴本身,就具有这种思想构造力,所以,单纯地理解艺术心灵,而没有思想性的认识,是无法真正把握艺术精神的,因为这只能使艺术体验停留在艺术感觉、情绪的层次上,而不能把艺术体验上升到哲理层次上。说到底,艺术的超越性特质,不是情绪性体验所能证明的。因此,文艺美学的内在价值形态的建立十分必要。
生命哲学的解释路径,在文艺美学研究中,应该置于最重要的地位,这是因为艺术源自人的生命创造,最终,艺术也是为了通过美感体验,让人回溯到生命本身,让生命获得快感,为生命提供启示。对“生生”的强调,是中国古典哲学最重要的传统,在中国人的传统思维中,宇宙万物皆富有生命,特别是自然,它是活泼泼的,是每天人要与之打交道的生命对象。古代文人或艺术家的生活,颇符合今天的审美意趣,即强调生活的静雅;他们喜欢建立一个庭园,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竹有树,虽然天地境界不够博大,但他们极细心地体验松竹梅兰与闲花野草、梧桐秋雨之间的密切关联,让生命在这一自然情趣中荡漾。
哲学家的生命境界,自然要比文人的意趣深邃沉静得多。在老子的学说中,天、地、人和道构成四维精神空间,“道法自然”成为生命的最高准则,他赞道:“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25章。“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道德经》第7章。不过,老子在强调自然与道的时候,始终是为德的解释做准备的,这说明,他的生命哲学是由自然及人,由人返归自然的,所以,“道”与“德”,在他那里,因为自然的优先性地位获得了奇妙的和谐。“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为玄德。”《道德经》第51章。在此,道德构成了和谐广大的生命整体,即从生生出发,落实到道德,中国生命哲学因此构成了独特的审美解释体系。
西方的生命哲学解释路径,与中国有所不同,中国最早的哲学,即生命哲学,而西方的生命哲学的真正形成,则是19世纪的事,此前的西方生命哲学,或偏重伦理,或偏重宗教。应该肯定,尼采的艺术分析,完全受制于他的生命哲学。他那狂傲的美学思想飓风,以最癫狂的酒神精神主导,吹拂强力艺术的心灵,形成生命的强力表达,所以,他的评述和判断,最能给予艺术家以创作启示。与此同时,也应看到,桑塔耶纳的《美感》,对艺术的精到感悟和他的自然主义哲学有机地统一在一起,极具思想创建性。另外,杜夫海纳在现象学美学构架中,对凡·高、对西方艺术的分析,处处充满智性的闪光,这一点,在现代西方艺术哲学中有所证明。西方文艺美学的思想,最为人称道的,还是那种关于文学和艺术的系统认识,这可以从康德、黑格尔、桑塔耶纳、杜夫海纳和海德格尔的文艺美学中获得说明。康德对诗、画、乐的具体作品之鉴赏力,虽不地道,但他对艺术精神的总体把握,显示了非凡的哲学透视力,所以,否定论哲学的创建者阿多诺,在关于康德对象性概念的批评中,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T.W.Adorno:AestheticTheory,London,1984,pp.236-237.事实上,康德对美、崇高、天才的分析以及对艺术分类的看法,总是在感性认识中展开。艺术不再是孤立的,而是连接着哲学的精神、形式的自由、伦理的象征意味。因而,他那关于美与崇高的分析文字之间,颇多灵性的闪光处。黑格尔的《美学讲演录》,既有哲学背景,又有宗教背景,因而,他对尼德兰绘画的分析,对莎士比亚戏剧的分析,对希腊和印度史诗的分析,就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黑格尔对抒情诗所表现的神恩的分析,对绘画的自由精神分析,往往从具体的作品感悟中升华出哲学的旋律,因而,颇能给人以理性的启迪。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105—110页。
这种诗化哲学阐释方法,往往以美学思想为主导,把艺术的鉴赏和判断纳入其中,作为对美学思想的强有力的说明,显示出体验性与反思性认识的重要意义。从西方美学史的思想发展路向来看,海德格尔则有所创新,他试图以艺术分析代替和充实他的哲学表达,但不是在其哲学和表达中穿插具体作品的分析,而是以具体的艺术作品为主导,从中去演绎自己的哲学美学思想,这是极其特别的诗学解释方法。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他从存在论出发,通过对凡·高绘画的分析进行哲学领悟和表达。海德格尔的阐释方式,为现代文艺美学提供了一个极有价值的典范,他让里尔克、荷尔德林、凡·高等诗人、画家,说出了存在论哲学的深刻美学思想,这预示了文艺美学的充满魅力的道路。
艺术家的美学,是通过感性具体的艺术形象来展示,它对艺术文化精神的内在把握更为本源,所以,它需要美学家能够将这种艺术的美丽精神解释出来。由此可见,体验性与反思性认识,是文艺美学获得突破的关键。仅有具体作品的片断式感悟,而缺乏体验性与反思性认识,不可能把鉴赏判断上升到审美哲学的高度;当然,感性具体的文学艺术作品,是思想形成的基础,因为思想是在这种艺术与生命体验的自由交互中形成的。因此,文艺美学的探索,也就有了一个确定性目标。文艺美学的思想建构,绝不是凭空式预设,许多人撇开了哲学探索,远离美学思想事实本身,而依赖于个人的艺术经验来构造文艺美学,这种文学概论教材式的美学之构造,我已多次进行过毫不留情的批评。李咏吟:《交流语境与中国美学》,《学术论坛》1995年第4期。这实质上是经验性美学,这种美学有其外在的逻辑,但没法贯彻内在的逻辑。
中国古代文艺美学,大多从经验出发,例如,刘勰的《文心雕龙》就是经验论的文艺美学思想的描述和还原,尽管他有系统的分类意识,而且,对文学活动也有系统认识,但是,由于他在哲学观念上没有根本性突破,所以,他的文艺美学理论,在其创作论和批评论以及文体论上,有其精到的发挥,而在其文艺本质论的探索中却缺乏原创性表达,所以,他的理论,停留在经验之基地上,无法升华为理性的诗学并形成创造性转化。相反,庄子、朱熹、王阳明的诗学观念,更能纳入到宏阔的美学思想背景中。这说明,文艺美学,如果没有真正的哲学探索来支撑,势必成了“无家的杂耍艺人”,可见,文艺美学,不能再局限于文艺创作规律的简单总结,而要在文艺经验总结的基础上对人类生命存在形成深刻的思想把握。
作为一个文艺美学探索者,你首先必须对世界、人生、自然、文化有独创性的哲学式理解,因为有了自己的哲学体悟,文艺美学才有最后的归依。现代文艺美学的虚假性在于:大多数美学探索者,没有自己的哲学观,结果,其美学建构成了经验式归纳和既定哲学原理的图解式说明。也就是说,文艺美学家通过艺术的阐明,最终寄生在某一哲学之中,却缺乏对那种哲学的独创性理解。于是,所有的艺术证明,成了某种哲学的附属性说明,这样,美学的“无根基状态”,在这种放逐中特别地凸现了。作为真正的文艺美学之建构,必须以独创性哲学之建构为前提,这是对文艺美学的最高规范。因此,对于真正的文艺美学之建立,我的观点已经表明,即必须以生动的文艺作品作为出发点,以哲学之阐发为最高追求。哲学之建构绝非易事,在人类文明的继承性过程中,已有一些哲学思想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对世界和人生的理解可能与某种哲学同构,因而,这就要求文艺美学家找到相应的哲学参照系。
许多美学家也能认识到这一点,但往往不加怀疑、不加证明地接受某种哲学,这样,他们只能从一些既定的哲学命题出发,而不是从自己的阐发和理解出发,去探究文艺美学思想。从任何既定的哲学出发,去演绎文艺美学观念,总会显得生吞活剥。因此,对任何哲学,必须有自己的解释和证明,这种改造本身正是独创性解释的表现,同时,仅有这种哲学理解是不够的。如果对艺术本身缺乏真正的理解,也无法建构自己的文艺美学,因此,在进行美学探索时,必须对艺术有亲历性体验。只有具备真实而特异的艺术经验,才有可能与哲学观念获得自由沟通,所以,文艺美学的真正建立,哲学的和艺术的两个方面的因素,是缺一不可的,即既要有哲学性认识,又要有艺术经验性认识,然后,在创造性视界中,把两者有机地统一在一起。
1.1.5.现代文艺美学的思想综合解释路径
文艺美学的解释,不能局限于经典理论家与经典思想,但必须以经典思想作为依托,如何解决这一矛盾?思想综合的解释路径,可以从根本上弥补这一缺陷。真正的思想,即不必拘泥于某一思想,而是强调思想之间的共在与彼此关联,这样,就可以从多维视角分析文学艺术的美感,从多重意义上理解生命的自由。从根本上说,文艺美学思想的现代形成或原创,取决于生命意识和现代思维的深刻革命,因为真正自由的文艺美学思想,必须深刻地解释我们的生活与艺术。事实上,无论是艺术心灵的阐发,还是文艺美学的建构,都与主体的思维方式很有关系。如果在思维方式上没有新的变化,就很难超越前人,做出有创造性的解释和发挥。就思维方式而言,我们主张建立开放性思维网络,但是,在思维深处,往往形成了这样一个定势:即在一开始就认定某种美学思想和观念是正确的,而另一美学思想和观念则是错误的。这种认识是基于内在价值信仰或意识形态信仰,而不是反思性与体验性认识,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思想价值判断。研究者从政治意识形态的思维模式出发,而不是从自我证悟、自我创新、自我超越的思维方式出发去探究真理,这样的思维方式是致命的,它使艺术心灵阐发和美学建构变得贫乏不堪。
从既定的结构模式出发,去建构文艺美学,只能是雷同的和缺乏原创性的“搭积木游戏”;真正的艺术心灵感悟和文艺美学之建立,必须有开放性思维。开放性的思维,即要在历史文化视野中,在比较美学思想探索视野中,在多学科整合视野中,在世界性美学思想视野中形成批判性思维。开放性思维,实质上,就是互补式思维,因为任何思维方式和思维观念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这就需要换思维,换观念,去达成新的理解。就思维方式本身而言,有占主导性的思维方式,同时,还有许多边缘性思维方式。过去,人们往往非常重视主导性思维方式,而相对忽略了边缘性思维方式。由于主导性思维与边缘性思维的互相排斥,不利于文艺美学之创新,因此,主导性思维,必须与边缘性思维形成互补,这实质上可以形成传统思维与野性思维的互补。
就文艺美学而言,传统性的思维方式是这样形成的,即在探索文艺美学问题时,首先有经典性认同意识,即认为只有这种经典性认识,才是美学发展的正道。这种传统思维方式,在认同经典的同时,还认同杰出美学思想家,而忽略非杰出美学思想家的探索。因而,这已经形成了固定的选择模式,这种传统思维方式,还由此表现为对经典美学范畴和美学结构的认同。刘小枫编译了一本经典美学文选,其美学思想着眼点,就是经典美学思维方式,参见《现代性中的审美精神:经典美学文选》,学林出版社,1997年。这在中国古典文艺美学的思维中,具体表现为中国文艺美学的“历史意识”。一般探讨文艺美学时,顺着历史的线索,把中国文艺美学分成秦汉阶段、魏晋阶段、隋唐阶段、宋元阶段、明清阶段、近现代阶段。每一个历史阶段,我们都能挑出一些杰出的探索者,因为这些杰出的美学思想家,以他们敏锐的美学思想、批判性眼光开创了一代理论范式。经典美学思维,总是以经典为核心,以经典阐释还原或建构其理论;这种思维方式,确证了中国古典美学思想的深刻性,但是,与此同时,也限制了中国美学思维的突破。以前,我们很少有人联系道教、儒教和佛教、禅宗来解释美学,现在,许多人结合这种非经典式思维方式去解释中国美学,获得了创造性突破。这种历史意识的复兴,对于中国美学的重建是至关重要的。
中国文艺美学的美学思想意识,是相当丰富的,一般把中国美学思想分成儒、道、佛三派,或分别加以探讨,或三教合一式探索,占主导趋向的是:以儒、道为中国美学思想之本。现代文艺美学,对中国古典美学的阐释还是很不够,这种情况,在当前的美学思想语境中有很大的改变。由于我们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因为反传统而敌视中国古典美学,故而,现代中国美学思想,在很长一段时间,思想探索与思想批判都显得过于单调和粗浅。人们已经认识到: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哲学美学思想极具伦理精神,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哲学美学思想极具玄学特色,以禅宗为代表的禅宗美学思想极具体验精神,这些美学思想,标志着古典美学的多元互补性,我们完全可以在先秦思想文化思想的基础上评述西方文艺美学思想,形成新的理论建构与价值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