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三人,并无别伙。”包公命手下拿侯思正来问道:“昨日几个和尚在你店内?”侯思正道:“三个。”包公道:“这和尚说有四个,你瞒起一个怎的?”思正道:“更有一个云中和尚,心好养静,只在楼上坐禅,不喜与人交接,这三个和尚叫我休要与人说,免人参谒,扰乱他的禅心。”包公赚出,即令手下去拿云中来。及到,见其眉目秀美若妇人一般,即跪近案桌前泣道:“妾假名云中,实名四美。父亲贲文,同妾及母亲并一家人招宝,将赴任为典史。到一高岭处,不知是何地名,前后无人,被这三僧杀死父母并招宝,轿夫各自奔走,只留妾一人,强逼剃发,假装为僧,流离道路,今已半年。妾苟延贪生,正欲向府告明此事,为父母报仇,幸老爷察出真情,为妾父母伸冤。”包公听了判道:
“审得僧云外、云表、云际等,同恶相济,合谋朋奸。假扮方外之游僧,朝南暮北,实为人间之蠹狗,行狠心污,污行不畏神明,恶心哪恤经卷。贲文职授典史,跋涉前程,四美跟随二亲,崎岖峻岭,三僧凶行杀掠,一家命丧须臾。死者抛骨山林,风雨暴露;生者辱身缁纳,蓬梗飘零。慈悲心全然失丧,秽垢业休问祓除。若见清净如来,定受烹煎之谴。倘有阿鼻地狱,永坠牛马之途。佛法迟且报在来世,王刑严即罪于今生。枭此群凶,方快众忿。
移文投送两院,当发所司,即以三僧决不待时,枭首示众。
又为贲四美起文书解回原籍,得见伯叔兄弟。有大商贺三德丧妻,见四美有貌,纳为继室。后生子贺怡然,连登科甲。初选赴任,过一峻岭,见三堆骸骨如生,怡然悯之,即令收葬。母贲氏出看岭上风景,泣道:“此即当日贼僧杀我父母处。”乃咬指出血去点骸骨,血皆缩入,即其父母遗骸,随带回去安葬。而招宝一堆骨,则为之埋于亭边,立石碑为记。
第九十一则铜钱插壁
话说龙阳县罗承仔,平生为人轻薄,不遵法度,多结朋伴,家中房舍宽大,开场赌博,收入头钱,惯作保头,代人典当借贷,门下常有败坏猖狂之士出入,往来早夜不一。人或劝道:
“结友须胜己,亚己不须交。”承仔道:“天高地厚,方能纳污藏垢。大丈夫在天地之间,安可分别清浊,不大开度量容纳众生。”
或又劝道:“交不择人,终须有失,一毫差错,天大祸端。常言,‘火炎昆冈,玉石俱焚’。你奈何不惧?”承仔答道:“一尺青天盖一尺地,岂能昏蔽?只要我自己端正,到底无妨。”由是拒绝人言,一切不听。忽然同乡富家卫典夜被贼劫,五十余人手执刀枪火把,冲开大门,劫掠财物。贼散之后,卫典一家大小个个悲泣,远近亲朋俱来看慰。此时承仔在外经过,见得众人劝慰,乃叹道:“盖县之富,声名远闻,自然难免劫掠,除非贫士方可无忧无虑,夜夜安枕。”卫典一听罗承仔的话,心中不悦,乃谓其二子道:“亲戚朋友个个悯我被劫,独罗承仔乃出此言。想此劫贼俱是他家赌博的光棍,破荡家业,无衣少食,故起心造谋来打劫我。若不告官,此恨怎消!”于是写状具告于巡行包公衙门。
包公看了状纸,行牌并拘原告卫典、被告罗承仔等。重加刑罚审问。罗承仔受刑至极,执理辩道:“今卫典被劫,未经捉获一个,又无赃证,又无贼人扳扯,平地风波陷害小人,此心何甘?”卫典道:“罗承仔为人既不事耕种,又不为商贾,终日开场赌博,代作保头,聚集多人,皆面生无籍之辈,岂不是窝贼?岂不可剪除!”包公叱道:“罗承仔不务本,不安分,逐末行险,谁不疑乎?作保头,开赌局,窝户所出决矣。但贼情重事,最上捉获,其次赃证,又次扳扯,三者俱无,难以窝论。卫典之告,大都因疑诬陷之意居多,许令保释,改恶从善,后有犯者,当正典刑。”罗承仔心中欢喜,得免罪愆,谨守法度,不复如前做保开赌,人皆晚其改过自新。独有卫典心下不甘道:“我本被贼打劫,破荡家计,告官又不得理,反受一场大气,如何是好?”终日在家抱怨官府。包公访知,自忖道:承仔决非是盗,真盗不知是何人。故将卫典重责二十板,大骂道:“刁恶奴才,我何曾问差了?
你自不小心失盗,那强盗必然远去了,该认自家的晦气,反来怨恨上官!”即命监起。
城中城外人等皆知卫典被打被监,官府不究盗贼事情。由是真贼铁木儿、金堆子等闻得,心中大喜,乃集众伙买办酒肉,还谢神愿,饮至深夜,各各分别,笑道:“人说包爷神明,也只如此。但愿他子子孙孙万代公侯,专在我府做官,使我仍得其自在,无惊无扰。”不觉是夜包公因卫典被劫之事亲行访察,布衣小帽,私出街市。及行至城隍庙西,适听众贼笑语。心中想道:
愿我子孙富贵诚好,但无惊无扰的话,却有可疑。遂以小锥画三大“钱”字于墙上。转过观音阁东,又听人语:“城隍爷爷真灵,包公爷爷真好;若不得他糊涂不究,我辈齐有烦恼。”包公心中又想道:说我真好固是,但齐有烦恼的话又更可疑。此言与前所听者俱是贼盗的话。即以三铜钱插在壁间,归来安歇。
明日望旦,同众官往城隍庙行香,礼毕,即乘轿至庙西街,看墙上有三个“钱”字处,命民壮围屋,拿得铁木儿等二十八人。又转观音阁东,寻壁上有三大钱处,亦令手下围住,拿得金堆子等二十二人,归衙鞠问。先将铁木儿夹起骂道:“卫典与你何仇?黑夜强劫他家财富。”铁木儿等再三不认。包公道:“你们愿我长来做此官,得以自在,无惊无扰,奈何不守法度,致为劫贼!”铁木儿听得此言,各各胆破,从实招认:不合打劫卫典家财均分是实,罪无可逃,乞爷超活蚁命。复将金堆子等夹起问道:“你等何故同铁木儿等劫掠卫典?”金堆子等一毫不认。包公怒道:“你等众人都说‘城隍爷爷甚灵,包公爷爷甚好’,今日若不招认,个个‘齐有烦恼’!”金堆子等听得此言,人人落魄,个个丧胆,遂一招认。包公即判追赃给还卫典回家;将金堆子、铁木儿等拟成大辟,秋后处决。
第九十二则蜘蛛食卷
话说山东兖州府巨野县郑鸣华,家道殷富,生子名一桂,姿容俊雅,因父择配太严,年长十八,尚未聘娶。其对门杜预修家,有一女名季兰,性淑有貌,因预修后妻茅氏欲主嫁与外侄茅必兴,预修不肯,以致延到十八岁亦未许人。郑一桂观见其貌,千方百计得与通情。季兰年长知事,心亦欢喜,每夜潜开猪门引一桂入宿,将次半载,两家父母颇知之。季兰后母茅氏在家吵闹,遂关防甚密。然季兰有心向一桂,怎能防得。一日,茅氏往外公家去,季兰在门首立候一桂,约他夜来。其夜,一桂复往。
季兰道:“我与你相通半载,已怀了二个月身孕,你可央媒来议婚,凉我父亦肯。但继母在家,必然阻挡,今乘她往外公家去,明日千万留心。此事成则姻缘可久,不然妾为你死矣。纵有他人来娶我,妾既事君,决不改节于他人。”郑一桂欣然应诺。至次日五更,季兰仍送一桂从猪门出去。
适有屠户萧升早起宰猪,正撞见了,心下忖道:必是一桂与预修之女有通,故从他猪门而出。萧升亦从猪门挨入,果见女子在偏门边倚立。萧升向前逼她求欢。季兰道:“你是何人?敢这等胆大!”萧升道:“你养得一桂,独养不得我?”季兰哄道:“彼要娶我,故私来先议。若他不娶,则日后从你无妨。”即抽身走入房去,锁住了门。萧升只得走出,心中焦躁,想道:“彼恋一桂后生,怎肯从我?不如明日杀了一桂,使她绝望,谅季兰必得到手。”次日,一桂禀知于父要娶季兰。郑鸣华道:“几多媒来议豪家女子,我也不纳,今娶此不正之女为媳,非但辱我门风,抑且被人取笑。”一桂见父不允,忧闷无聊,至夜静后又往季兰家。
行到猪门边,被萧升突出拔刀杀之,并无人见。次日,郑鸣华见子被杀,不胜痛伤,只疑是杜预修所杀,遂赴县具告。
本县宋知县拘问。郑鸣华道:“亡儿一桂与伊女季兰有奸,伊女嘱我儿娶她,我不肯允,其夜遂被杀。”杜预修道:“我女与一桂奸情有无,我并不知。纵求嫁不允,有女岂无嫁处,必须强配?就是他不允亲事,有何大仇遂至杀他?此皆是虚砌之词,望老爷详察。”朱知县问季兰道:“有无奸情?是谁杀他,惟你知之,从实说来。”季兰道:“先是一桂千般调戏,因而苟合,他先许娶我,后来我愿嫁他,皆出真心,曾对天立誓,来往已将半载。杀死之故不知,是谁,妾实不知。”朱知县道:“你通奸半载,父亲知道,因而杀之是真。”遂将杜预修夹起,再三不肯认,又将季兰上了夹棍。季兰心想:一桂真心爱我,他今已死,幸我怀孕三月,倘得生男,则一桂有后;若受刑伤胎,我生亦是枉然。遂屈招道:“一桂是我杀的。”朱知县道:“一桂是你情人,偏忍杀他?”季兰道:“他未曾娶我,故此杀了。”朱知县道:“你在室未嫁,则两意投合,情同亲夫。始焉以室女通奸,终焉以妻子杀夫,淫狠两兼,合应抵偿。”郑鸣华、杜预修皆信为真。再过六个月,生下一男。鸣华因无子,此乃是他亲孙,领出养之,保护甚殷。
过了半年,包公巡行到府,夜观杜季兰一案之卷,忽见一大蜘蛛从梁上坠下,食了卷中几字,复又上去,包公心下疑异。次日,即审这桩事。杜季兰道:“妾与郑一桂私通,情真意密,怎肯杀他?只为怀胎三月,恐受刑伤胎,故屈招认。其实一桂非妾所杀,亦不干妾父的事,必外人因什故杀之,使妾枉屈抵命。”
包公道:“你更与他人有情否?”季兰道:“只是一桂,更无他。”
包公心疑蜘蛛食卷之事,意必有姓朱者杀之,不然乃是朱知县问枉了。乃道:“你门首上下几家,更有甚人,可历报名来!”呜华历报上数十名,皆无姓朱者,只内一人名萧升。包公心疑蜘蛛一名蛸蛛,莫非就是此人?再问道:“萧升做何生理?”答言:“宰猪。”包公心喜道:猪与蛛音相同,是此人必矣。乃令鸣华同公差去拿萧升来作干证。公差到萧升家道:“郑一桂那一起人命事,包爷唤你。”萧升忽然迷乱道:“罢了!当初是我错杀你,今日该当抵命。”公差喝道:“只要你做干证!”萧升乃惊悟道:“我分明见一桂向我索命,却是公差。此是他冤魂来了,我同你去认罪便是。”郑鸣华方知其子乃是萧升所杀,即同公差镇押到官。萧升一一招认道:“我因早起宰猪,见季兰送一桂出门,我便去奸季兰,她说要嫁一桂,不肯从我。次夜因将一桂杀之,要图季兰到手。不料今日露出情由,情愿偿命,再无他说。”
包公明判道:审得郑一桂系季兰之情夫,杜季兰是一桂之表子,往来半载,三月怀胎,图结良缘,百世偕老。陡为萧升所遇,便起分奸之谋,恨季兰之不从,遇一桂而暗刺。前官罔稽实迹,误拟季兰于典刑。今日访得真情,合断萧升以偿命。余人省发,正犯收监。当时季兰禀道:“妾蒙老爷神见,死中得生,犬马之报,愿在来世。但妾身虽许郑郎,奈未过门,今儿子已在他家,妾愿郑郎父母收留入家,终身侍奉,誓不改嫁,以赎前私奔之丑。”郑鸣华道:“日前亡儿已欲聘娶,我嫌你私通非贞淑之女,故此不允;今日有拒萧升之节,又有愿守制之心,我当收留,抚养孙儿。”包公即判季兰归郑门侍奉公姑。后寡守孤子郑思椿,年十九登进士第,官至两淮运使,封赠母杜氏为太夫人。
郑鸣华以择妇过严,致子以奸淫见杀;杜预修以后妻掣肘,致女以私通招祸。此二人皆可为人父母之戒。
第九十三则尸数椽
话说世间事情都尽分上,越中叫做说公事,吴中叫做讲人情。那说分上的进了迎宾馆,不论或府或县,坐定就说起。若是那官肯听便好,笑容也是有的,话头也是多的。略有些不如意,一个看了上边的屋听着,一个看了上边的屋说着,俗说叫做僵尸数椽子。譬如人死在床上,有一时棺材备办不及,将面孔向了屋上边,今日等,明日等,直等到停当了棺木,方好盛殓,故叫尸数椽。那说分上的,听分上的,各仰面向了上边,恰便是僵尸数椽子的模样。以此劝做官的,决不到没棺材的地位,何苦去说分上,听分上,先去操演那数椽子的功夫。
话休烦絮,却说东京有个知县,姓任名事,凡事只听分上,全不顾些天理。不说上司某爷书到,即说同年某爷帖来,作成乡里说人情,不管百姓遭殃祸。那说人情的得了银子,听人情的做了面皮,那没人情的就真正该死!不知屈了多少事,枉多少人。
忽一日听了监司齐泰的书,入了一个死罪,举家流离。那人姓巫名梅,可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竟屈死了。来到阴司,心上想道:关节不到,只有包老爷。他一生不听私书,又且夜断阴间,何不前往告个明白。是夜,正遇包公在赴阴床断事,遂告道:
告为徇情枉杀事:生抱沉冤,死求申雪。身被赃官任事听了齐泰分上,枉陷一身致死,累害合门迁徙。严刑酷罚,平地陡起冤地。挈老携幼,良民变作流民。儿女悲啼,纵遇张辽声不止。妻子离散,且教郑侠画难如。只凭一纸书,两句话,犹如天降玉旨。哪管三番拷,四番审,视人命如草芥。有分上者,杀人可以求生;无人情者,被杀宁当就死?上告。
包公看毕大怒道:“可恨可恨!我老包生平最怪的是分上一事。考童生的听了人情,把真才都不取了;听讼的听了人情,把虚情都当实了。”叫鬼卒拘拿听分上的任知县来!不多时拿到阶前跪下。包公道:“好个听人情的知县,不知屈杀了多少人!”任知县道:“不干知县之事。大人容禀,听知县诉来。”
诉为两难事:读书出仕,既已获宴鹿鸣之举,居官赴任,谁不思励羔羊之节。今身初登进士,才任知县,位卑职小,俗薄民刁。就缙绅说来,不听不是,听还不是;据百姓怨去,不问不明,问亦不明。窃思徇情难为法,不徇难为官,不听在乡宦,降调尚在日后;不听在上司,罢革即在目前。知死后被告,悔当日为官。
上诉。
知县将诉状呈上道:“要听了分上,怕屈了平民。若不听他分上,又怕没了自己前程。因说分上的是齐泰,乃本职亲临上司,不得不听。”包公听了,忙唤一卒再拘齐泰来。齐泰到时,包公道:“齐泰,你做临司之官,如何倒与县官讨分上?”齐泰道:“俗语说得好,苍蝇不入无缝的蛋,若是任知县不肯听分上,下官怎的敢去讲分上?譬如老大人素严关防,谁敢以私书干谒?
即天子有诏,亦当封还,何况监司乎!这屈死事情,知县之罪,非下官之过也。再容下官诉来。”
诉为惹祸嫁祸事:县官最难做,宰治亦有法。
贿绝苞苴,则门如市面心如水。政行蒲苇,始里有吟而巷有谣。今任知县为政多讹,枉死者何止一巫梅?调情太甚,听信者岂独一齐泰!说不说由泰,听不听由任。
你若不开门路,谁敢私通关节?直待有人告发,方出牵连嫁害。冤有头,债有主,不得移甲就乙。生受私,死受罪,难甘扳东扯西。上诉。
包公听了道:“齐泰,据你说来甚是有理。你说,知县不肯听分上你就不肯讲分上了,这叫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了。你若不肯讲分上,怎么有人寻你说分上?”任知县连叩头道:“大人所言极是。”包公道:“听分上的不是,讲分上的也不是。听分上的耳朵忒软,罚你做个聋子。讲分上的口齿忒会说,罚你做个哑子。”
即判道:
“审得任事做官未尝不明,只为要听分上便不公;齐泰当道未尝不能,只为要说分上便不廉。今说分上者罚为哑子,使之要说说不出。听分上的罚为聋子,使之要听听不得。所以处二人之既死者可也。如现在未死之官,不以口说分上而用书启,不以耳听分上而看书启,又将如何?我自有处。说分上者罚之以中风之痼疾,两手俱痿而写不动,必欲念与人写,而口哑如故,却又念不出矣;听分上者罚之以头风之重症,两眼俱瞎而看不见,必欲使人代诵,而耳聋如故,却又听不着矣。如此加谴,似无剩法。
庶几天理昭彰,可使人心痛快。”
批完道:“巫梅,你今生为上官听了分上枉死了你,来生也赏你一官半职。”俱各去讫。
第九十四则鬼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