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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龙图公案(28)

话说俗谚道:“有钱使得鬼推磨。”却为何说这句话?盖言凭你做不来的事,有了银子便做得来了,故叫做“鬼推磨”。说鬼尚且使得他动,人可知矣。又道是:“钱财可以通神。”天神最灵者也,无不可通,何况鬼乎?可见当今之世,惟钱而已。有钱的做了高官,无钱的做个百姓。有钱的享福不尽,无钱的吃苦难当。有钱的得生,无钱的得死。总来,不晓得什么缘故,有人钻在钱眼里,钱偏不到你家来;有人不十分爱钱,钱偏往他家去。

看起来这样东西果然有个神附了它,轻易求它求不得,不去求它也自来。

东京有个张待诏,本是痴呆汉子,心上不十分爱钱,日逐发积起来,叫做张百万。邻家有个李博士,生来乖巧伶俐,东手来西手就去了。因见张待诏这样痴呆偏有钱用;自家这样聪明偏没钱用,遂郁病身亡,将钱神告在包公案下。

告为钱神横行事:窃惟大富由天,小富由人。

生得命薄,纵不能够天来凑巧。用得功到,亦可将就以人相当。何故命富者不贫,从未闻见养五母鸡二母猪,香爨偏满肥甘。命贫者不富,哪怕他去了五月谷二月丝,丰年不得饱暖。雨后有牛耕绿野,安见贫窭田中偶幸获增升斗;月明无犬吠花村,未尝富家库里以此少损分毫。世路如此不平,神天何不开眼?生前既已糊涂,死后必求明白。上告。

包公看毕道:“那钱神就是注禄判官了,如何却告了他?”李博士道:“只为他注得不均匀,因此告了他。”包公道:“怎见得不均匀?”李博士道:“今世上有钱的坐在青云里,要官就官,要佛就佛,要人死就死,要人活就活。那没钱的就如坐在牢里,要长不得长,要短不得短,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世上同是一般人,缘何分得不均匀?”包公道:“不是注禄分得不均匀,钱财有无,皆因自取。”李博士道:“东京有张百万,人都叫他是个痴子,他的钱偏用不尽;小的一生人都叫我伶俐,钱神偏不肯来跟我。若说钱财有无都是自取,李博士也比张待诏会取些。如何这样不公?乞拘张待诏来审个明白。”移时鬼卒拘到。包公道:“张待诏,你如何这样平地发迹,白手成家,你在生敢做些歹事么?”

张待诏道:“小人也不会算计,也不会经运,今日省一文,明日省一文,省起来的。”包公道:“说得不明白。”再唤注禄判官过来问道:“你做注禄判官就是钱神了,如何却有偏向?一个痴子与他百万,一个伶俐的到底做个光棍!”注禄判官道:“这不是判官的偏向,正是判官的公道。”包公道:“怎见得公道?”判官道:

“钱财本是活的,能助人为善,亦能助人为恶。你看世上有钱的往往做出不好来,骄人,傲人,谋人,害人,无所不至,这都是伶俐人做的事。因此,伶俐人我偏不与他钱。惟有那痴呆的人,得了几文钱,深深地藏在床头边,不敢胡乱使用,任你堆积如山,也只平常一般,名为守钱虏是也。因此痴人我偏多与他钱。

见张待诏省用,我就与他百万,移一窖到他家里去;见李博士奸滑,我就一文不与,就是给他百万也不够他几日用。如何说判官不公道?”包公道:“好好,我正可恶贪财浪费钱的,叫鬼卒剥去李博士的衣服,罚他来世再做一个光棍。但有钱不用,要它何干?有钱人家尽好行些方便事,穷的周济他些,善的扶持他些,徒然堆在那里,死了也带不来,不如散与众人,大家受用些,免得下民有不均之叹。”叫注禄官把张待诏钱财另行改注,只够他受用罢了。批道:

审得人心不足而冀有余,天道以有余而补不足。故勤者余,惰者不足,人之所以挽回造化也;又巧者不足,拙者有余,天之所以播弄愚民也。终久天命不由乎人,然而人定亦可以胜天。断李博士罚作光棍,张待诏量减余赀,庶几处以半人半天之分,而可免其问天问人之疑者也。以后,居民者常存大富由天小富由人的念头,居官者勿召有钱得生无钱得死的话柄。庶无人怨之业,并消天谴之加。

批完,押发去。又对注禄判官道:“但是,如今世上有钱而作善的,急宜加厚些;有钱而作恶的,急宜分散了。”判官道:

“但世人都是痴的,钱财不是求得来的,你若不该得的钱,虽然千方百计求来到手,一朝就抛去了。”

第九十五则栽赃

话说永平县周仪,娶妻梁氏,生女玉妹,年方二八,姿色盖世,且遵母训,四德兼修,乡里称赏。六七岁时许配本里杨元,将行礼亲迎,为母丧所阻。土豪伍和,因往人家取讨钱债,偶过周仪之门,回头顾盼,只见玉妹倚栏刺绣,人物甚佳,徘徊眷恋。遂问其仆道:“此谁家女子?真的可爱。”仆道:“此是周家玉妹。”和道:“可配人否?”仆道:“不知。”和遂有心,日夜思慕,相央魏良为媒。良见周仪,谈及:“伍和家资巨万,田地广大,世代殷富,门第高华,欲求为公家门婿,使我为媒,万望允人。”周仪答道:“伍宅家势富豪,通县所仰。伍官人少年英杰,众人所称,我岂不知?但小女无缘,先年已许配本处杨元矣。”

魏良回报于和道:“事不谐矣,彼多年已许聘杨元,不肯移嫁。”

和怒道:“我之家财人品,门第势焰,反出杨元之下。奈何辞我,我必以计害之,方遂所愿。”魏良道:“古人说得好,争亲不如再娶,官人何必苦苦恋此?”和终不听,欲兴讼端。周仪知之,遂托原媒择日送女到杨元家,成就姻缘,杜绝争端。

和闻之,心中大怒,使人密砍杉木数株,浸于杨元门首鱼池内,兴讼报仇。乃作状告于永平县主秦侯案下,原被告并邻里干证一一拘问。邻里皆道:“杉木果系伍和坟山所产,实浸置于杨元门首池中,形迹昭昭,不敢隐讳。”杨元道:“争亲未得,伐木栽赃,图报仇恨,冤惨何堪?”伍和道:“盗砍坟木,惊动先灵,死生受害,苦楚难当。”秦侯道:“伍和何必强辩?你实因争亲未遂,故此栽赃报恨。”遂打二十板,问其反坐之罪。判道:

“审得伍和与杨元争娶宿仇,连年秦越。自砍杉木,私浸元池,黑暗图赖,其操心亦甚劳,而其为计何甚拙也。里邻实指,盖徒知元池有赃,而不知赃之在池由于和所丢耳。元系无辜,和应反坐。某某干证,俱落和套术中,姑免究。”

此时,伍和诡谋不遂,怒气冲冲,痛恨杨元:“我不致此贼于死地,誓不甘休!”思思虑虑,常想害元。一日,忽见一乞丐觅食,与他酒肉,问道:“你往各处乞食,还是哪家丰富,肯施舍钱米济你贫民?”乞丐应道:“各处大户人家俱好乞食;但只有杨元长者家中正在整酒做戏还愿,无比快活,甚好讨乞,我们往往在那里相熟,多乞得些。”伍和道:“做戏完否?吃酒罢否?”

乞丐道:“还未完,明日我又要往他家。”伍和道:“他东廊有一井,深浅何如?与众共否?”乞丐道:“只是他家独自打水。”伍和道:“我再赏你酒肉,托你一事,肯出力干否?若干得来,还有一钱好银子谢你。”乞丐道:“财主既肯用我,又肯谢我,即要下井去取黄土我也下去,怎敢推辞?”伍和道:“也不要你下井,只在井上用些工夫。”语毕,遂以酒肉与他。丐者醉饱之后,问:

“干什事?”伍和道:“你今已醉,在我这里住宿,明日酒醒,早饭后我对你说。”及至次日清晨,伍和问丐者道:“酒醒乎?”丐者道:“酒已醒。”伍和遂以金银首饰一包付与丐者道:“托你带此往杨家,密密丢在井中,千万勿泄机关,只有你知我知。”丐者领过,即便出伍家门。行至前途,见一卖花粉簪钗者,遂生利心。坐于偏僻所在,展开伍和包裹一看,只见金钗一对,金簪二根,银环一对,银钗二根,心中大喜。将米二斗,碎银三分,买铜锡簪钗换了金银的,依旧包好,挤入杨元家看戏,将此密丢井中,来日报知伍和,讨赏银一钱。伍和随即写状,仍以窃盗事情指赃搜检等情奔告巡行衙门包公台下。

包公准状后,即行牌该县拿人搜赃。伍和指称金银首饰赃在井中,即凭应捕里甲下井搜检,果得一包金银首饰。杨元一见不能辩脱。本县起解见包公。包公鞠问再三,杨元死不肯认。包公道:“井在你家,赃在你井中,安能辞得?”杨元受刑,竟不认盗。包公遂呼伍和道:“你这首饰是何人打的?”伍和道:“打金者是黄美,打银者是王善。”包公即拘得黄美、王善来问道:“此金银首饰是你二人与伍和打造的?”黄美道:“小人与他打金的,不曾打铜的。”王善道:“小人为他打银的,不曾打锡的。”包公一闻铜、锡之言,便知此事有弊,且将杨元监起,伍和喝出,即令得力公牌邓仕秘密跟随伍和,看他在外与何人谈论,即急急扯来报我。邓仕悄地随伍和行至市中,只见和问乞丐道:“前日托你干事,已送谢礼一钱,何故将铜锡换去金银?”丐者答道:“何敢为此事?”和道:“包爷拘黄美、王善两匠人认出。”丐者无言。

邓仕当下拿丐者回报。包公将丐者夹起道:“你何故换去伍和金银首饰?”丐者胆落,只得直招道:“伍和托我拿首饰丢在杨元廊下井中,小人见财起心,换了他的是实,其物尚在身上,即献老爷台前,乞超活蚁命。”此时包公深怒伍和,遂加严刑,竟问反坐,和纵有百口,不能强争。

判道:“审得伍和,狠毒万分,刁奸百出。栽赃陷杨元,冤沉井底;用钱贿丐子,事败市中。前假杉木为奸,已坐诬罔;兹以首饰构讼,更见居心。用尽机谋,徒然祸己;难逃罪罟,竟尔害身。陷人之心太甚,欺天之恶弥彰。拟以要衢徒役,用警群枭;剪汝太剧凶器,以昭大法。杨元无罪可身,丐者徇私量罚。”

第九十六则扮戏

话说建中乡土硗瘠,风俗浮靡,男女性情从来滥恶。女多私交不以为耻,男女苟合不以为污。居其地者,惟欲丰衣足食,穿戴齐整华靡,不论行检卑贱,秽恶弗堪。有谣言道:“酒日醉,肉日饱,便足风流称智巧,一声齐唱俏郎君,多少嫦娥争闹吵。”

此言男子辈之淫乱也。又有俚语道:“多抹粉,巧调脂,高戴髻,穿好衣,娇打扮,善支持,几多人道好蛾眉。相看尽是知心友,昼夜何愁东与西。”言女子辈之淫纵也。闻有贤邑宰观风考俗,欲革去其淫污以成清白,奈习俗之染既深,难以朝夕挽回。

有一富家杨半泉,生男三人,长曰美甫,次曰善甫,幼曰义甫,俱浮浪不羁,素越礼法。东邻戚属于庆塘娇媳刘仙英,容貌十分美丽,知其心中事,恨夫婿年幼,情欲难遂,日夜忧闷,星前月下,眼去眉来,意在外交,全无忌惮。美甫兄弟三人遂各调之,仙英虽无不纳,然钟情则在善甫。庆塘夫妇亦知其情,但以子幼无知,媳妇稍长,欲动情趣,难以防闲。又念善甫懿戚,瞰近戚邻,若加捉获,彼此体面有伤,只得含忍模糊。然善甫虽恋仙英,仙英心下殊有不足。盖以善甫钱财虽充盈,仪容虽修饰,但胸中无学术,心上有茅塞,琴、棋、书、画、弹、歌、舞俱未谙晓,难作风流佳婿。纵善甫巧于媚爱,过为奉承,仙英亦唯唯诺诺而已,私通四载有余,真情一毫未吐。忽于中秋佳节,风清月朗,市人邀集浙西子弟扮戏,庆赏良夜,娇喉雅韵,上彻云霄。仙英高玩西楼,更深夜静,闻得子弟声音嘹亮,凭栏侧耳,万分动心,恨不得插翅飞入其怀抱。次夜,善甫复会仙英,问道:“昨夜风月清胜无边,何独远我而不共登高楼,亲近广寒问嫦娥乐事耶?”善甫道:“本欲来相伴,偶有浙人来扮戏,父兄亲戚大家邀往玩耍,不能私自前来,故尔负罪。”仙英因问道:“夜深时歌喉响彻霄汉者为谁?”善甫道:“非他人,乃正生唐子良,其人二十二岁,神色丰姿,种种奇才。问其家世,系一巨宦子弟,读书既成,只为性好耍乐,故共众子弟出游。”仙英闻子良为人精雅风流,更加动念。次日,乃语其姑道:“公公指日年登六十花甲,亦非等闲,自然各处亲友俱来称觞祝寿,少不得设酒宴宾,必须请子弟演戏几日。今闻得有浙戏在此,善于歌唱搬演,合用之以与大人庆寿,劝诸宾尽欢而散。”其姑喜而叹曰:

“古人说子孝不如媳孝,此言不虚。”遂劝庆塘道:“人生行乐耳,况值老官人华诞,海屋添筹,斗星炫耀,凡诸亲友,一一皆来庆寿,必置酒开筵,款待佳客,难得有好浙戏在此,必须叫到家中做上几台。”庆塘初尚不允,及听妻言再三,遂叫戏子连扮二十余日。

仙英熟视正生唐子良着实可爱,遂私奔外厅,默携子良同入卧房,交合甚欢。做戏将毕,子良思想:戏完岂可久留他家与仙英长会?乃思一计,密约仙英私奔而归,但不知仙英心下何如。

子良当夜与仙英私相谓道:“今你家戏完,我决不能长久同乐,你心下如何?”仙英道:“我亦无可奈何。”子良即起拐带之心,甜言蜜语对英说:“我有一计,莫若同你私奔我家。”仙英道:

“我家重重门锁,如何走得?”良道:“你后门花园可逾墙而走。”

英道:“如此便好。”遂邀某日某夜逾墙逃出,同子良一齐而归。

彼时设酒日久,庆塘夫妇日夜照顾劳顿,初不提防。至次日,喊叫媳妇起来,连喊几声不应,直至房中卧床,不见踪影。乃顿足捶胸哭道:“我的媳妇决然被人拐去!”乃思忖良久道:“拐我媳妇者决非别人,只有杨善甫这贼子,受他许多年欺奸污辱,含忍无奈,今又拐去。”不得不具状奔告包公道:

告为灭法奸拐事:婚姻万古大纲,法制一王令典。枭豪杨善甫盖都喇虎,猛气横飞,恃猗顿丘山之富,济林甫鬼蜮之奸。欺男雏懦,稔奸少妇刘仙英,贪淫不已。本月日三更时分,拐串奔隐远方,盗房赀一洗。痛身有媳如无媳,男有妻而无妻。恶妾如林如云,今又忽奸忽拐,地方不啻溱洧,风俗何殊郑卫?上告。

包公天性刚明,断事神捷,遂准庆塘之状。即便差人捉拿被告杨善甫。善甫叹道:“老天屈死我也。刘仙英虽与我平素相爱,今不知被谁人拐去,死生存亡,俱不可知,乃平白诬我奸拐。情苦何堪。我必哭诉,方可暴白此冤。”遂写状奔诉:

诉为捕风捉影谁凭谁据事:风马牛自不相及,秦越人岂得相关。浇俗靡靡,私交扰扰。庆媳仙英苟合贪欲,通情甚多。今月某夜,不知何人潜拐密藏,踪迹难觅。庆执仇谁为证佐?竟平白陷身无辜。且恶造指鹿为马之奸,捏画蛇添足之状。教猱升木,架空告害。台不劈冤,必遭栽陷。上诉。

包公详看善甫诉状,忖道:私交多年,拐带有因,安能辞其罪责?乃呼杨善甫骂道:“你既与仙英私通多年,必知英心腹事情。今仙英被人拐去,你亦必知其缘故。”甫道:“仙英相爱者甚多,安可架陷小人拐去。”包公道:“仙英既多情人,你可一一报来。”善甫遂报杨廷诏、陈尔昌、王怀庭、王白麓、张大宴、李进有等。一一拘到台下审问,皆道:仙英私爱之情不虚,但拐串一节全然不晓。包公即把善甫及众人一一夹起,全无一人肯招,众口喊道:仙英淫奔之妇,水性杨花,飘荡无比,不知复从何人逃了,乃把我们一班来受此苦楚,死在九泉亦不甘心。庆塘复禀包公道:“拐小人媳妇者杨善甫,与他人无干。只是善甫故意放刁,扯众人来打浑。”包公再审众人,口词皆道:仙英与众通情是真,终不敢妄言善甫拐带,乞爷爷详察冤情,超活一派无辜。

包公听得众人言语,恐善甫有屈,且将一干人犯尽行收监。

夜至二更,焚香祝告道:“刘仙英被人拐去,不识姓名,不见踪迹,天地神明,鉴察冥冥,宜速报示,庶不冤枉无辜。”祝毕,随步入西窗,只听得读书声音,仔细听之,乃诵“绸缪”之诗者,“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包公想道:此“唐风”也,但不知是何等人品。清晨起来,梳洗出堂,忽听衙后有人歌道:“戏台上好生糖,甚滋味?分明凉。”包公惕然悟道:“必是扮戏子弟姓唐名子良也。”升堂时,投文签押既完,又取出杨善甫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