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山西太原府阳曲县生员胡居敬,年方十八,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家道清淡,未有妻室。读书未透,偶考四等,被责归家。发愤将家资田宅变卖,得银六十两,将往南京从师读书。至江中遭风覆舟,舟中诸人皆溺死,居敬幸抱一木板在手,随水流近浅处,得一渔翁安慈救之,以衣服与换,又以银赠为盘费。居敬拜谢,问其姓名居住之处而去。居敬思回家则益贫无依,况久闻南京风景美丽,不如沿途觅食,俟到那里再作区处。及到南京,遍谒朱门,无有肯施济之者,衣衫褴褛,日食难度。乃入报恩寺求为和尚,扫地烧香却又不会,和尚要逐他去,一老僧率真道:“你会干什么事。”居敬道:“不才山西人氏,忝系生员,欲到南京从师,不意途中覆舟,流落至此,诸事不会干,倘师父怜念,赐我盘费,得还乡井,永不忘恩。”僧率真道:“你归途甚远,我焉能赠你许多盘费?况你本意要到京城从师,今便归去,亦虚跋涉一番。不如我供膳,你在寺中读书,倘读得好时,京城内今亦有人在此寄学,赴考岂不甚便?”居敬想:在寺久住,恐僧徒厌贱,遂乃结契率真为义父,拜寺中诸僧为师兄弟。由是一意苦心读书,昼夜不息。过了三年遂出赴考,果登高第,僧率真亦自喜作成有功。
先时居敬虽在寺三年,罕得去闲游。中举之后,诸师兄多有相请者,乃得遍游各房。一日,信步行到僧悟空房去,徽闻棋声在上,从暗处寻见有梯,直上楼去。见二妇人在楼上着棋,两相怪讶。一妇人问道:“谁人同你到此?”居敬道:“我信步行来。你是什妇人?
乃在此间!”妇人道:“我乃渔翁安慈之女,名美珠,被长老脱骗在此。”居敬道:“原来是我恩人之女。”美珠道:“官人是谁?我父与你有什恩?”居敬道:“今寺中举人的就是我,前者未遇时,蒙令尊救援,厚恩至今未报,今不意得会娘子,我当救你。”美珠道:“报恩且慢,你快下去,今年有一郎官误行到此,已被长老勒死,如若撞见,你命难保。”居敬道:“悟空是我师兄,同是寺中人,见亦无妨。”又问:“那一位娘子是谁?”美珠道:“她名潘小玉,是城外杨芳之妻,独自行往娘家,被长老以麻药置果子中逼她食,因迷留在别寺中,夜间抬入此来。”说话已久,悟空登楼来,见敬赔笑道:“贤弟何步到此?”居敬道:“我偶然行来,不意师兄有此乐事。”
悟空即下楼锁了来路的房门,更唤悟静同来,邀居敬至一空房去,四面皆是高墙,将绳一条,剃刀一把,砒霜一包送与胡居敬道:“请贤弟受用何物?免我二人动手!”居敬惊道:“我同是寺中人,怎把我当外人相待?”悟空道:“我僧家有密誓愿,只削发者是我辈中人。得知我辈事,有发者,虽亲父子兄弟至亲也不认,何况契弟?”居敬道:“如此则我亦愿削发罢。”悟静道:“休说假话,你历年辛苦,今始登科,正享不尽富贵之时,你说削发瞒谁?今不害你,你明日必害我!”居敬指天发誓道:“我若害你,我明日必遭江落海,天诛地灭。”悟空道:“纵不害我,亦传说害我教门。你今日虽仪秦口舌也是枉然,再说一句求饶,我要动手。”居敬泣道:“我受率真师父厚恩,愿见一面谢他而死。”
悟空道:“你求师救你,亦是求阎王饶命。”须臾,悟静叫率真至,居敬拜道:“我是寺中人,见他私事亦甚无妨。今师兄要逼我死,望师父救我。”率真尚未言,悟空道:“自古入空门即割断骨肉,哪顾私恩。你今求救,率真肯救你否?”率真道:“居敬儿,是你命该休,不须烦恼,我必埋葬你在吉地,做功德超度你来生再享富贵。倘昔日在江中溺死,尸首尚不能归土,哪得食这几年衣禄?我只一句话,决救不得你死。”居敬见说得硬,乃泣道:“容我缓死何如?”三僧道:“若是外人,决不肯缓他,在你且放缓一步。但今日午时起,明日午时要交命。”三僧出去,锁住墙门。
居敬独立空房中,只有一索悬于梁上,一凳与他垫脚自缢,并一把小刀,一包砒霜,余无一物在旁。屋宇又高,四面皆墙壁。居敬四面详察,思计在心。近晚来,以凳子打开近墙壁孔,取一直枋用索系住,又用刀削壁经为钉,脚衬凳子登其钉,手抱柱以衬其脚,索系于腰,扳援而上,至于三川枋上,以索吊上直枋,将枋从下撞上,果打开一桷子,见有穴而出。居敬自思:此场冤忿焉得不报!况且新科举人,若是默默,倘闻于众年家,岂不斯文扫地。遂一一告知同榜弟兄,闻者无不切齿抱恨。或助之资,或为之谋,议论已定,方欲在包公案下申词。不道悟空、悟静三人,过了三日,想居敬举人必然身死,且忧且喜。三人同来,启门一视,并不见踪迹,你我相视,彼此愕然失色道:“这事如何是好!此房四壁如铁桶,缘何被他走出?”三人密寻,果见其走处有穴。三人相议:若是闲人且不打紧,他是新科举人,况他同年皆晓得在我寺中,倘去会试,不见其人,必来我寺中根寻,我们如何答对?若是居敬不死走出去,必来报冤,他是举人,我是僧家,卵石非敌,不若先下手为强。率真道:“此事如何处?”悟空道:“不如借你的名具一张状纸,先在包爷台前告明:“见得居敬举人在我寺中娶二娼妇,无日无夜酣歌唱饮,一玷斯文,二坏寺门,于本月某日寺中野游至晓不回来,日后恐累及寺中,只得到爷台前告明。”如此主意,即去告状。包公还未施行,只见居敬举人亦来告状。包公看了状词,即至寺中重责三僧,搜出二女。后次年,居敬连登进士,除授荆州推官,到夏口江上,见悟空、悟静、率真在邻船中。居敬立在船头,令手下拿之。二僧心亏,知无生路,投水而死。率真跪伏求赦。居敬道:
“你三年供我为有恩,临危不救为无情。倘当日被你辈逼死,今日焉得有官?将以你恩补罪,无怨无德,任你自去,今后再勿见我。”
第八十七则黑痣
话说金华府有一人,姓潘名贵,娶妻郑月桂,生一子才八个月,因岳父郑泰是日生辰,夫妇往贺。来至清溪渡口,与众人同过渡。妇坐在船上,子饥,月桂取乳与子食,其左乳下生一黑痣,被同船一个光棍洪昂瞧见,遂起不良之心。
待下船登岸,潘贵乃携月桂往东路,洪昂扯月桂要往西路。
潘贵道:“你这等无耻,缘何无故扯人妇女?”昂道:“你这光棍可恶!我的妻子如何争是你的?”二人厮打,昂将贵打至呕血,二人扭入府中。知府邱世爵升堂,遂乃问道:“你二人何故厮打?”潘贵道:“小人与妻同往郑家庆贺岳父生日,来在清溪渡口,与此光棍及众人等过渡。及过上岸,彼即紊争小人妻子,说是他的,故此二人厮打,被他打至呕血。”洪昂道:“小人与妻同往庆贺岳父生日,同船上岸后,彼紊争我妻,乞老爷公断,以剪刁风。”府主乃唤月桂上来问道:“你果是谁妻?”月桂道:“小妇人原嫁潘贵。”洪昂道:“我妻素无廉耻,想当日与她有通奸之私,今日故来做此圈套。乞老爷详察。”府主又问道:“你妻子何处可有记验?”昂道:“小人妻子左乳下有黑痣可验。”府主立令妇人解衣,看见果有黑痣,即将潘贵重责二十,将其妇断与洪昂去,把这一干人犯赶出。
适包公奉委巡行,偶过金华府,径来拜见府尹。及到府前,只见三人出府,一妇与一人抱头大哭,不忍分别;一人强扯妇去。包公问道:“你二人何故啼哭?”潘贵就将前事细说一番。包公道:“带在一旁,不许放他去了。”包公入府,拜见府尹。礼毕,遂说道:“才在府前见潘贵、洪昂一事,闻贵府已断,夫妇不舍,抱头而哭,不忍别去,恐民情狡猾,难以测度,其中必有冤枉。”府尹道:“老大人必能察识此事,随即送到行台,再审真伪。”包公唯唯出去。府尹即命一起人犯可在包爷衙门外伺候。
包公升堂,先调月桂审道:“你自说来,哪个是你真丈夫?”
月桂道:“潘贵是真丈夫。”包公道:“洪昂曾与你相识否?”月桂道:“并未会面。昨日在船上,偶因子饥取乳与食,被他看见乳下有痣,那光棍即起谋心。及至上岸,小妇与夫往东路回母家,被他扯往西路,因而厮打。二人扭往太爷台前,太爷问可有记验,洪昂遂以痣为凭。太爷不察,信以为实,遂将小妇断与洪昂。乞爷严究,断还丈夫,生死相感。”包公道:“潘贵既是你丈夫,他与你各有多少年纪?”月桂道:“小妇今年二十三岁,丈夫二十五岁,成亲三载,生子方才八个月。”包公道:“有公婆否?”
月桂道:“公丧婆存,今年四十九岁。”包公道:“你父母何名姓?
多少年纪?有兄弟否?”月桂道:“父名郑泰,今年八月十三日五十岁,母张氏,四十五岁,生子女共三人,二兄居长,小妇居幼。”包公道:“带在西廊伺候。”又叫潘贵进来听审。包公道:
“这妇人既是你妻,叫做何名?姓谁氏?多少年纪?”潘贵道:
“妻名月桂,郑氏,年二十三岁。”以后所言皆合。包公又令在东廊伺候。唤洪昂听审。包公道:“你说这妇人是你的妻,他说是他的妻,何以分辨?”昂道:“小人妻子左乳下有黑痣。”包公道:
“那黑痣在乳下,取乳出养儿子,人皆可见,何足为凭?你可报她姓名,多少年纪?”洪昂一时无对,久之乃道:“秋桂乃妻名,今年二十二岁,岳父姓郑,明日五十岁。”包公道:“成亲几年?
几时生子?”洪昂道:“成亲一年,生子半岁。”包公怒道:“这厮好大胆,无故争占人妻,还自强硬。重打四十,边外充军。”若依府拟,潘贵夫妇拆开矣!
第八十八则青粪
话说同安县城中有龚昆,娶妻李氏,家最丰饶,性多悭吝。
适一日岳父李长者生日,昆备礼命仆人长财往贺,临行嘱道:
“别物可逊他受些。此鹅决不可令他受了。”长财应诺而去,及到李长者家,长者见其礼亦喜,又问道:“官人何不自来饮酒?”长财道:“偶因俗冗,未得来贺。”长者令厨子受礼,厨于见其礼物菲薄,择其稍厚者略受一二,遂乃受其鹅。长财不悦,恐回家主人见责,饮酒几杯,闷闷挑其筐而回。回到近城一里外,见田中有群白鹅,长财四顾无人,乃下田拣其大者捉一只,放在鱼池尽将毛洗湿,放入笼中。谁知鹅仆者名招禄,偶回家去,在山旁撞见长财,笼中无鹅,及复来田,但见长财捉鹅放入笼中而去。招禄且叫且赶,长财并不理他,只管行去。行了一望路,偶遇招禄主人在县回来,招禄叫声:“官人,前面挑笼的盗了我家鹅,可速拿住。”其主闻知,一手扭住。长财放下,乃道:“你这些人好无礼,无故扯人何干?”主道:“你盗我鹅,还说扯你何干?”二人争闹。偶有过路众人,乃为息争道:“既是他盗的鹅,众人与你解释,可捉转入鹅群,如即合伙,就是你的;如不合伙,相追相逐,定是他的。”长财道:“众人言之有理,可转去试试。”长财放出鹅来入群中,众鹅见其羽皆湿,不似前样,众鹅相追相逐,并不合伙。众人皆道:“此鹅系长财的,你主仆两人何欺心如此?可捉还他。”其主被众人抢白,觉得无趣,乃将招禄大骂。
招禄道:“我分明前路见他笼中无鹅,及到田时,见他捉鹅上岸,如何鹅不合伙?”心中不忿,必要明白,二人扭打。
偶值包公行经此地,见二人打闹,问是何事?二人各以其故言之。包公细看其鹅,心中思忖,说是招禄之鹅,何为不合其伙?说是长财的,他岂敢平白赖人?其中必有缘故,想得一计,叫二人各自回家,带鹅县中,吩咐明早来领去。
次日,公差唤二人进衙领鹅。包公亲看,乃道:“此鹅是招禄的。”长财道:“老爷,昨日凭众人皆说是小人的,今日如何断与他去?”包公道:“你家住城中,养鹅必是粟谷;他居住城外,放在田间,所食皆草菜。鹅食粟谷,撒粪必黄;如食草菜,撒粪必青。今粪皆青,你如何混争?”长财乃道:“既说是他的,昨日为何放彼群鹅之中相逐相追,不合他伙?”包公道:“你这奴才还自强辩!你将水洗其毛皆湿,众鹅见其毛不同,安有不追逐者乎?”鹅给还招禄,喝左右重责长财二十板赶出。邑人闻之,一县传颂,皆称包公为神明云。
第八十九则和尚皱眉
话说包公为县尹,偶一夜梦见城隍送四个和尚来,三个开门笑,一个独皱眉。醒来疑异。次日十五,即往城隍庙行香,见庙中左廊下有四个和尚,因记及夜间所梦的事,乃唤四个和尚问道:“你等和尚为何不迎接我?”一和尚答道:“本庙久住者当迎接,小僧皆远方行脚,昨晚寄宿在此,今日又往别寺去,孤云野鹤,故不趋奉贵人。”包公见有三个和尚粗大,一个和尚细嫩,不似男子样,心中生疑,因问道:“和尚何名?”一个答道:“小僧名真守,那三个都是徒弟,名如贞、如海、如可。”包公问道:
“和尚会念经否?”真守道:“诸经卷略晓一二。”包公哄他道:
“今是中秋之节,往年我在家常请僧念经,今幸遇你四人,可在我衙中诵经一日,以保在官清吉。”即带四僧入衙去。包公命后堂摆列香花蜡烛,以水四盆与僧在廊边洗澡,然后诵经。其三僧已洗,独如可不洗,推辞道:“我受师父戒,从来不洗澡。”包公以一套新衣服与他换道:“佛法以清净为要,哪有戒洗澡之理。
纵有此戒,今为你改之。”命左右剥去褊衫,见两乳下垂,乃是妇人。
包公令锁了三僧,将如可问道:“我本疑你是妇人,故将洗澡来试,岂是真要念经乃请你等行脚僧!你这淫乱妇人,跟此三僧逃走,好好从头招出缘由来!”妇人跪泣道:“小妾是宜春县孤村褚寿之妻,家有婆婆七十余岁。因旧年七月十四晚这三个和尚来借宿,妾夫褚寿辞道,我乃孤村贫家,又无床被,不可以歇。
这和尚说道,天晚无处可去,他出家人不要床被,只借屋下坐过一夜,明早即去。遂在地打坐诵经。妾夫见他不肯去,又怜他出家人,备具斋饭相待,开床与他歇。谁料这秃子心歹,取出戒刀将妾夫杀死。妻与婆婆将走,被他们拿住,将婆婆亦杀死,强把妾来削发。次日,放火烧屋,将僧衣、僧鞋逼妾同去。用药麻口,路上不能喊叫。略不能行,又将我打。妾思丈夫、婆婆都被他杀死,几回思想杀他报冤,奈我妇人胆小不敢动手。昨晚正是十四夜,旧年丈夫、婆婆被杀之日适值周年,这三个买酒畅饮,妾暗地悲伤,默祷城隍助妾报冤。今老爷叫他入衙,妾道是真请他念经,故不敢告此情。早知老爷神见疑我是妇人,故将洗澡试验,妾早已说出了。今日乃城隍有灵,使妾得见青天,报冤雪恨。虽即死见丈夫、婆婆于地下,亦无所恨。”包公道:“你从三个和尚污辱一年,若不说出昨夜祷祝城隍一事,我今日必以你为淫贼,决难免于官卖。你今说默祷城隍求报婆婆、丈夫的冤,此乃是实事,我昨夜正梦城隍告我。今与梦相合,方信城隍有灵,这三秃子合该拟斩。”堂上起文书将妇人送还母家,另行改嫁。
第九十则西瓜开花
话说包公粜谷赈济回京,偶从温州府经过。忽一夜梦四个西瓜,一个开花。醒来时方半夜,思之不知其故。次日去拜府官王给事,遇三个和尚在街说因果。及回,其和尚犹未去。见其新剃头绿似西瓜,固想起夜来的梦,即带三个和尚入衙问道:“你三人何名?”一老的答道:“小僧名云外,他二个名云表、云际,皆是师兄弟。”又问道:“你居住何寺?”云外道:“小僧皆远方行脚,随地游行,身无定居。昨到本府在东门侯思正店下暂住,亦不在此久居。”又问道:“你四个和尚如何只三个出来?”云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