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道:“分明是你众人谋死,尚有何说?”因此令将这一起僧人监于狱中,回复包公。包公再取出根勘,各称冤枉,不肯招认。
包公自思:既是僧人谋杀人,其尸必丢于河中,岂肯自埋于岸上?事有可疑。因令散监众僧,将有二十余日,尚不能明。
时四月尽间,荷花盛开,本处仕女有游船之乐。忽一日琴童与渔翁正在河口卖鱼,正遇着陈、翁二艄在船上赏花饮酒,特来买鱼。琴童认得是谋死他主人的,密与渔翁说知。渔翁道:“你主人之冤雪矣,今包大人在清河县断一狱事未决,留止在此,你宜即往报告。”琴童连忙上岸,径到清河县公厅中,见包公哭告主人被船艄谋死情由,现今贼人在船上饮酒。包公遂差公牌李、黄二人,随琴童来河口,将陈、翁二艄捉到公厅。包公令琴童去认死尸,回报哭诉:“正是主人,被此二贼谋杀。”包公吩咐重刑拷问。陈、翁二艄见琴童在证,疑是鬼使神差,一款招认明白。
便用长枷监于狱中,放回众僧。次日,包公取出贼人,追取原劫银两,押赴市曹斩首讫。当下只未捉得董家人。包公领琴童给领银两,用棺盛殓尸首,带丧回乡埋葬。琴童谢了渔翁,带丧转扬州不提。后来天秀之子蒋士卿读书登第,官至中书舍人。董仆得财成巨商。后来在扬子江被盗杀死。天理昭彰,分毫不爽。
第四十三则红衣妇
话说江州在城有两个盐侩,皆惯通客商,延接往来之客。一姓鲍名顺,一姓江名玉,二人虽是交契,江多诈而鲍敦厚。鲍侩得盐商抬举,置成大家,娶城东黄乙女为妻,生一子名鲍成,专好游猎,父母禁之不得。一日鲍成领家童万安出去打猎,见潘长者园内树上一黄莺,鲍成放一弹,打落园中。时潘长者众女孙在花园游戏,鲍成着万安入花园拾那黄莺,万安见园中有人,不敢入去。成道:“你如何不拣黄莺还我?”万安道:“园中有一群女子,如何敢闯进去。待女回转,然后好取。”鲍成遂坐亭子上歇一下。及到午边,女子回转去后,万安越墙入去寻那黄莺不见,出来说知,没有黄莺儿,莫非是那一起女子捡得去了。鲍成大怒,劈面打去,万安鼻上受了一拳,打得鲜血迸流。大骂一顿,万安不敢作声,随他回去,亦不对主人说知。黄氏见家童鼻下血痕,问道:“今日令你与主人上庄去可曾去否?”万安不应,黄氏再三问故,万安只得将打猎之事说了一遍。黄氏怒道:“人家养子要读诗书,久后方与父母争气;有此不肖,专好游荡闹走,却又打伤家人。”即将猎犬打死,使用器物尽行毁坏,逐出庄所,不令回家。鲍成深恨万安,常要生个恶事捏他,只是没有机会处,忍在心头不提。
却说江侩虽亦通盐商,本利折耗,做不成家。因见鲍侩豪富,思量要图他金银。一日,忽生一计,前到鲍家叫声:“鲍兄在家否?”适鲍在外归来,出见江某,不胜之喜,便令黄氏备酒待之,江、鲍对饮。二人席上正说及经纪间事,江某大笑:“有一场大利息,小弟要去,怎奈缺少银两,特来与兄商议。”鲍问:
“什事?”江答以苏州巨商有绫锦百箱,不遇价,愿贱售回去。此行得百金本,可收其货,待价而沽,利息何止百倍。”鲍是个爱财的人,欢然许他同去,约以来日在江口相会。江饮罢辞去。鲍以其事与黄氏说知,黄氏甚是不乐。鲍某意坚难阻,即收拾百金,吩咐万安挑行李后来。次日清早,携金出,将到江口,天色微明。江某与仆周富并其侄二人,备酒先在渡上等候,见鲍来即引上渡。江道:“日未出,雾气弥江,且与兄饮几杯开渡。”鲍依言不辞,一连饮了十数杯早酒,颇觉醉意。江某务劝多饮,鲍言:“早酒不消许多。”江怨道:“好意待兄,何以推故?”即自袖中取出秤锤击之,正中鲍头顶,昏倒在渡,二侄径进缚杀之,取其金,投尸入江回来。比及万安挑行李到江口,不见主人,等到日午问人,皆道未来。万安只得回去见黄氏道:“主人不知从哪条路去,已赶他不遇而回。”黄氏自觉不快。过了三四日,忽报江某已转,黄氏即着人问之,江某道:“那日等候兄来,待了半日未见来,我自己开船而去。”黄氏听了惊慌,每日令人四下寻访,并无消息。鲍成在庄上闻知,忖道:此必万安谋死,故挑行李回来瞒过,即具状告于王知州,拘得万安到衙审问。万安苦不肯招,鲍成立地禀复,说是积年刁仆,是他谋死无疑。王知州信之,用严刑拷问,万安受苦不过,只得认了谋杀情由,长枷监入狱中,结案已成。是冬,仁宗命包公审决天下死罪,万安亦解东京听审,问及万安案卷,万安悲泣不止,告以前情。包公忖道:
白日谋杀人,岂无见知者?若劫主人之财,则当远逃,怎肯自回?便令开了长枷,散监狱中。密遣公牌李吉吩咐:前到江州鲍家访查此事,若有人问万安如何,只说已典刑了。李吉去了。
且说江某得鲍金,遂致大富,及闻万安抵命,心常恍惚,惟恐发露。忽夜梦一神人告道:“你得鲍金致富,屈他仆抵命,久后有穿红衫妇人发露此事,你宜谨慎。”江梦中惊醒,密记心下。
一月余,果有穿红衫妇人,遣钞五万贯来问江买盐。江明白在心,迎接妇人到家,厚礼待之。妇人道:“与君未相识,何蒙重敬?”江答道:“难得娘子下顾,有失款迎,若要盐便取好的送去,何用钱买。”妇人道:“妾夫在江口贩鱼,特来求君盐腌藏,若不受价,妾当别买。”江只得从命,加倍与盐。夫人正待辞行,值仆周富捧一盆秽水过来,滴污妇人红衣。妇人甚怒,江赔小心道:“小仆失手,万乞赦宥,情愿偿衣资钱。”妇人犹怀恨而去。
江怒将仆缚之,挞二日才放。周富痛恨在心,径来鲍家,见黄氏报说某日谋杀鲍顺的事。黄氏大恨,正思议欲去首告,适李吉入见黄氏,称说自东京来,缺少路费,冒进尊府,乞觅盘缠。黄氏便问:“你自东京来,可闻得万安狱事否?”李吉道:“已处决了。”黄氏听了,悲咽不止。李吉问其故,黄氏道:“今谋杀我夫者已明白,误将此人抵命了。”李吉不隐,乃直告包公差人历查之缘由。黄氏取过花银十两,令公人带周富连夜赴东京来首告前情。包公审实明白,遂遣公牌到江州,拘江玉一干人到衙根勘。
江不能抵瞒,一一招认。用长枷监于狱中,定了案卷,问江某叔侄三人抵命,放了万安,追还百金,给一半赏周富回去。鲍顺之冤始雪。
第四十四则乌盆子
话说包公为定州守日,有李浩者,扬州人,家私巨万,前来定州买卖。去城十余里,饮酒醉甚,不能行走,倒在路中睡去。
至黄昏,有丁千、丁万,见李浩身畔资财,乘醉扛去僻处,夺其财物有百两黄金,二人平分之,归家藏下。二人又相议道:“此人酒醒不见了财物,必去定州告状,不如将他打死,以绝其根。”
即将李浩打死,扛抬尸首入窑门,将火烧化。夜后,取出灰骨来捣碎,和为泥土,烧得瓦盆出来。
后定州有一王老,买得这乌盆子将盛尿用之。忽一夜,起来小解,不觉乌盆子叫屈道:“我是扬州客人,你如何向我口中小便?”王老大惊,遂点起灯来问道:“这盆子,你若果是冤枉,请分明说来,我与你伸雪。”乌盆遂答道:“我是扬州人姓李名浩,因去定州买卖,醉倒路途,被贼人丁千、丁万夺了黄金百两,并杀了性命,烧成骨灰,和为泥土,做成这盆子。有此冤枉,望将我去见包太守。”王老听罢悚然。过了一夜,次日,遂将这盆子去府衙首告。包公问其备细,王老将夜来瓦盆所言诉说一遍,包公遂唤手下将瓦盆拾进阶下问之,瓦盆全不答应。包公怒道:
“这老儿将此事诬惑官府。”责令出去。王老被责,将瓦盆带回家下,怨恨不已。
夜来盆子又叫道:“老者休闷,今日见包公,为无掩盖,这冤枉难诉,愿以衣裳借我,再去见包太守,待我一一陈诉,决无异说。”王老惊异。不得已,次日又以衣裳掩盖瓦盆,去见包太守说知其情。包公亦勉强问之,盆子诉告前事冤屈。包公大骇,便差公牌唤丁千、丁万。良久,公差押二人到,包公细问杀李浩因由。二人诉无此事,不肯招认。包公令收入监中根勘,竟不肯服。包公遂差人唤二人妻来根问之,二人之妻亦不肯招。包公道:“你二人之夫将李浩谋杀了,夺去黄金百两,将他烧骨为灰,和泥作盆,黄金是你收藏了,你夫分明认着,你还抵赖什么?”
其妻惊恐,遂告包公道:“是有金百两,埋在墙中。”包公即差人押其妻子回家,果于墙中得之,带见包公。包公令取出丁千、丁万问道:“你妻子却取得黄金百两在此,分明是你二人谋死李浩,怎不招认?”二人面面相视,只得招认了。包公断二人谋财害命,俱合死罪,斩讫。王老首告得实,官给赏银二十两。将瓦盆并原劫之金,着令李浩亲族领回葬之。大是奇异。
第四十五则牙簪插地
却说包公任南直隶巡按时,池州有一老者,年登八旬,姓周名德,性极风骚,心甚狡伪。因见族房寡妇罗氏,貌赛羞花,周德意欲图奸,日日来往彼家,窥调稔熟。罗氏年方少艾,被德牵动。适一日,彼此交言偷情,相约深夜来会。是夜罗氏见德来至,遂引就榻,共效鸳鸯。倏而年余,亲邻皆知。罗氏夫主亲弟周宗海屡次微谏不止,只得具告于包公。包公看状,暗自忖度:
八旬老子气衰力倦,岂有奸情?遂差张龙先拿周德到厅鞠拷。德泣道:“衰老就死,惟恐不瞻,岂敢乱伦犯奸,乞老爷详情。”包公愈疑,将德收监后,差黄胜拘罗氏到厅勘究。罗氏哭道:“妾寡居,半步不出,况与周德有尊卑内外之分,并不敢交谈,岂有通奸情由?老爷详情。”这二人言诉如一,甘心受刑,不肯招认。
包公闷闷不已。退入后堂,茶饭不食。其嫂汪氏问及叔何故不食。包公应道:“小叔今遇这场词讼,难以分割,故此纳闷忘食。”汪氏欲言不便,即将牙簪插地,谕叔知之。包公即悟,遂升堂差人去狱中取出周德、罗氏来问,唤左右将此二人捆打,大喝道:“老贼无知,败丧纲常,死有余辜。”又指罗氏大骂:“泼妇淫乱,分明与德通奸,还要瞒我?”包公急令拿拶棍二副,把周德、罗氏拶起,各棒二百。那二人受刑不过,只得将通奸情由,从实招供。包公将周德、罗氏二人各杖一百,赶周德回家。
牌唤周宗海到,押罗氏别嫁,周宗海领罗氏去讫。伦法肃然。
第四十六则绣鞋埋泥
话说离开封府四十五里,地名近江,隔江有姓王名三郎者,家颇富,惯走江湖,娶妻朱娟,貌美而贤,夫妻相敬如宾。一日,王三郎欲整行货出商于外,朱氏劝夫勿行,三郎依其言,遂不思远出,只在本地近处做些营生。时对门有姓李名宾者,先为府吏,后因事革役,性最刁毒,好色贪淫,因见朱氏有貌,欲与相通不能。忽一日,清早见三郎出门去了,李宾装扮整齐,径入三郎舍里,叫声:“王兄在家否?”此时朱氏初起,听得有人叫,问道:“是谁叫三郎?早已上庄去了。”李宾直入内里见朱氏道:
“我有件事特来相托,未知即回么?”朱氏因见李宾往日邻居不疑,乃道:“彼有事未决,日晚方回。”李宾见朱氏云鬃半偏,启露朱唇,不觉欲心火动,用手扯住朱氏道:“尊嫂且同坐,我有一事告禀,待王兄回时,烦转达知。”朱氏见李宾有不良之意,劈面叱之道:“你为堂堂六尺之躯,不分内外,白昼来人家调戏人妻,真畜类不如。”言罢入内去了。李宾羞脸难藏而出,回家自思:倘或三郎回来,彼妻以其事说知,岂不深致仇恨?莫若杀之以泄此忿。即持利刃复来三郎家,正见朱氏倚栏若有所思之意,宾向前怒道:“认得李某么?”朱氏转头见是李宾,大骂道:
“奸贼缘何还不去?”李宾袖出利刃,望朱氏咽喉刺入,即时倒地鲜血迸流。可怜红粉佳人,化作一场春梦。李宾脱取朱氏绣鞋走出门外,并刀埋于近江亭子边不提。
再说朱氏有族弟念六,惯走江湖,适值船泊江口,欲上岸探望朱氏一面,天晚行入其家,叫声无人答应,待至房中,转过栏杆边,寂无人声。念六遂复登舟,觉其脚下鞋湿,便脱下置火上焙干。其夜,王三郎回家,唤朱氏不应,及进厨下点起灯照时,居中又未曾落锁,三郎疑惑,持灯行过栏杆边,见杀死一人倒在地下,血流满地,细观之,乃其妻也。三郎抱起看时,咽喉下伤了一刀。大哭道:“是谁谋杀我妻?”次日,邻里闻知来看,果是被人所杀,不知何故。邻人道:“门外有一条血迹,可随此血迹去寻究之,便知贼人所在。”三郎听其言,集众邻里十数人,寻其脚迹而去,那脚迹直至念六船中而止。三郎上船捉住念六骂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杀死我妻?”念六大惊,不知所为何事,被三郎捆到家,乱打一顿,解送开封府陈告。包公审问邻里干证,皆言谋杀人,血迹委实在他船中而没。包公根勘念六情由,念六哭道:“我与三郎是亲戚,抵暮到他家,无人即回。鞋上沾了血迹,实不知杀死情由。”包公疑忖:既念六杀人,不当取妇人鞋去。搜其船上,又无利器,有不明之理。令将念六监入狱中。遂生一计,出榜文张挂:“朱氏被人谋杀,失落其鞋,有人捡得者,重赏官钱。”过一月间并无消息。
忽一日,李宾饮于村舍,村妇有貌,与宾通奸,饮至酒后,乃对妇道:“看你有心待我,我当以一场大富赐你。”妇笑道:
“自君常来我家,何曾用半文钱?有什大富,你自取之,莫要哄我。”李宾道:“说与你知,若得赏钱,那时再来你家饮酒,岂不奉承着我。”妇问其故,李宾道:“那日王三郎妻被人杀死,陈告于开封府,将朱念六监狱偿命,至今未决。包大尹榜文张挂,如若有人捡得被杀妇人的鞋来报,重赏官钱。我正知其绣鞋下落,今说你知,可令你丈夫去领赏。”妇道:“鞋在何处你怎知之?”
李宾道:“日前我到江口,见近江边亭子旁似乎有物,视之是妇人之鞋并刀一把,用泥掩之,想必是被谋妇人的鞋。”村妇不信,及宾去后,密与丈夫说知。村民闻知,次日径到江口亭子边,掘开新泥,果有妇人绣鞋一双,刀一把,忙取回家见妇。其妇大喜,所谓宾言得实。令其夫即将此物来开封府见包公。包公问:
“谁教你在此寻觅?”村民不能隐,直告道:“是妻子说知。”包公自忖:其妇必有缘故,乃笑对村民道:“此赏钱应该是你的。”遂令库官给出钱五十贯赏给村民。村民得钱,拜谢而去。包公即唤公牌张、赵近前,密吩咐道:“你二人暗随此村民,至其家察访,若遇彼妻与人在家饮酒,即捉来见我。”公牌领命而去。
却说村民得了赏钱,欣然回家,见妻说知得赏的事。其妇不胜之喜,与夫道:“今我得此赏钱,皆是李外郎之恩,可请他来说知,取些分他。”村民然其言,即往李宾家请他来。那妇人一见李宾,笑容满面,越发奉承,便邀入房中坐定,安排酒浆相待,三人共席而饮。那妇道:“多得外郎指教,已得赏钱,当共分之。”李宾笑道:“留在你家做酒,余者当歇钱。”那妇大笑起来。两个公人直抢入居中,将李宾并村妇捉了,解衙内禀知妇人酒间与李宾所言之事。包公便问妇人:“你何以知得被杀妇人埋鞋所在?”妇人惊惧,直告以李宾所教。包公审问李宾,宾初则还不肯招认,后被重刑拷打,只得供出谋杀朱氏真情。于是再勘村妇李宾因何来你家之故,村妇难抵,亦招出往来通奸情由。包公叠成文卷,问李宾处决。配村妇于远方。念六之冤方释。闻者无不快心。
第四十七则虫蛀叶
话说河南开封府新郑县,有一人姓高名尚静者,家有田园数顷,男女耕织为业,年近四旬,好学不倦。然为人不善修饰,言行举止异常,衣虽垢敝不浣,食虽粗粝不择,于人不欺,于物不取,不戚戚形无益之愁,不扬扬动有心之喜。或时以诗书骋怀,或时以琴樽取乐。赏四时之佳景,玩江山之秀丽。流连花月,玩弄风光。或时以诗酒为乐,冬夏述作,春秋游赏。谓其妻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