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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龙图公案(15)

“人生世间,如白驹过隙,一去难再。若不及时为乐,我恐白发易生,老景将至。”言罢即令其妻取酒消遣。正饮间,忽有新郑县官差人至家催秤粮差之事,尚静乃收拾家下白银,到市铺煎销,得银四两,藏入袖内,自思:往年粮差俱系里长收纳完官,今次包公行牌,各要亲手赴秤。今观包公为官清正,宛若神明,心怀肃畏,遂带钱银另买牲酒香仪之类,径赴城隍庙中散福,不觉贪饮几杯,出庙之时,钱银已落庙中。不防街坊有一人姓叶名孔者,先在铺中,见尚静煎销银两在身,往庙许愿,即起不良之意,跟尾在尚静身后,悄悄入庙,躲在城隍宝座下,见尚静拜神辞出,即拾其银回讫。尚静回家,方觉失了钱银,再往庙中寻时,已不见踪影。无可奈何,只得具状径到包公台前告理。包公看了状词道:“你这银两在庙中失去,又不知是何人拾得,难以判断。”遂不准其状,将尚静发落出外。尚静叫屈连天,两眼垂泪而去。

包公因这件事自思:某为民官,自当与民分忧。心中自觉不安,乃具疏文一道,敬诣城隍庙行香,将疏文焚于炉内。祷告出庙回衙,令左右点起灯烛,将几案焚香放在东边,包公向东端坐祷祝,坐以待旦,如此者三夜。是夜三更,忽然狂风大起,移时间风吹一物直到阶下,包公令左右拾起观看,乃是一叶,叶中被虫蛀了一孔。包公看了已知其意,方才吩咐左右各去歇宿。

次日,包公唤张龙、赵虎吩咐道:“你即去府县前后呼唤叶孔名字,若有人应者,即唤他来见我。”张、赵二人领命出衙,遍往市街,叫喊半日,东街有一人应声而出道:“我乃叶孔是也,不知尊兄有何见谕?”张、赵二人道:“包公有唤。”遂拘其人入衙跪下。包公道:“数日前有新郑县高尚静在城隍庙里失落去白银四两,其银大小有三片,他在我这里告你,我亦知道是你拾的,又不是去偷他的,缘何不把去还他?”叶孔见包公判断通神,说得真了,只得拜服招认道:“小人在庙中焚香,因拾得此银,至今尚未使用。既蒙相公神见,小人不敢隐瞒。”包公审了口词,即令左右押叶孔回家取银。复令再唤高尚静到台,将银看认,果然丝毫不差。包公乃对高尚静道:“你丢了银子,系是叶孔拾得。

我今与你追还,你可把三两五钱秤粮完官,更有五钱可分与叶孔以作酬劳之资,自后相见,不许两相芥蒂。”二人拜谢出府。高尚静乃将些散碎银两备办牲物并香烛纸锭,径往城隍庙还愿,深感包公之德。

第四十八则哑子棒

话说包公坐厅,有公吏刘厚前来复称:“门外有石哑子手持大棒来献。”包公令他入来,亲自问之,略不能应对。诸吏遂复包公道:“这厮每遇官府上任,几度来献此棒,任官责打。爷台休要问他。”包公听罢思忖:这哑子必有冤枉的事,故忍吃此刑,特来献棒。不然,怎肯屡屡无罪吃棒?遂心生一计,将哑子用猪血遍涂在臀上,又以长枷枷于街上号令。暗差数个军人打探,若有人称屈者,引来见我。良久,街上纷然来看。有一老者嗟叹道:“此人冤屈,今日反受此苦。”军人听得,便引老人至厅前见包公。包公详问因由,老人道:“此人是村南石哑子,伊兄石全,家财巨万,此人自小来原不能言,被兄赶出,应有家财,并无分与他。每年告官,不能伸冤,今日又被杖责,小老因此感叹。”

包公闻其言,即差人去追唤石全到衙,问道:“这哑子是你同胞兄弟么?”石全答道:“他原是家中养猪的人,少年原在本家庄地居住,不是亲骨肉。”包公闻其言,遂将哑子开枷放了去,石全欢喜而回。

包公见他回去,再唤过哑子教道:“你日后若撞见石全哥哥,你去扭打他无妨。”哑子但点头而去。一日在东街外,忽遇石全来到,哑子怨忿,随即推倒石全,扯破头面,乱打一番,十分狼狈。石全受亏,不免具状投包公来告,言哑子不尊礼法,将亲兄殴打。包公遂问石全道:“哑子若是你亲弟,他罪过非小,断不轻恕;若是常人,只作斗殴论。”石全道:“他果是我同胞兄弟。”

包公道:“这哑子既是亲兄弟,如何不将家财分与他?还是你欺心独占。”石全无言可对。包公即差人押二人去,将所有家财各分一半。众人闻之,无不称快。

第四十九则割牛舌

话说包公任开封府时,有姓刘名全者,住在城东小羊村,务农为业。一日,耕田回来,复后再去,但见耕牛满口带血,气喘而行。刘全详看一番,乃知牛舌为人割去。全写状告于包公道:

告为杀命事:农靠耕,耕靠牛,牛无舌,耕不得,遭割去,如杀命。气追上告。

包公看了状词,因细思之,遂问刘全:“你与邻里何人有仇?”全无言对,但告:“望相公作主。”包公以钱五百贯与他,令归家将牛宰杀,以肉分卖四邻,若取得肉钱,可将此钱添买牛耕作。刘全不敢受,包公必要与之,全受之而去。包公随即具榜张挂:倘有私宰耕牛,有人捕捉者,官给赏钱三百贯。刘全回家,遂令一屠开剥其牛,将肉分卖与邻里。其东邻有卜安者,与刘全有旧仇,扯住刘全道:“今府衙前有榜,赏钱三百贯给捕捉私宰耕牛者不误。你今敢宰杀么?”随即缚住刘全,要同去见包公,按下不提。

却说包公,是夜睡至三更得一梦,忽见一巡官领一女子乘鞍,手持刀,有千个口,道是丑生人,言讫不见。觉来思量,竟不得明。次日早间升厅问事,值卜安来诉刘全杀牛之事。包公思念,夜来之梦,与此事恰相符合,巡官想是卜安,女子乘鞍乃是安字,持刀割也,千个口舌也,丑生牛也。卜安与刘全必有冤仇,前日割牛舌者必此人也,故今日来诉刘全杀牛。遂即将卜安入狱根勘,狱吏取出刑具,置于卜安面前道:“从实招认,免受苦楚。”卜安惧怕,不得已乃招认。因与刘全借柴薪不肯,因致此恨,于七月十三日晚,见刘全牛在坡中吃草,遂将牛舌割了。

狱吏审实。次日呈知于包公,遂将卜安依律断决,长枷号令一个月。批道:

审得卜安,乃刘全之仇人也。挟仇害无知之物,心则何忍。割舌伤有用之畜,情则更恶。教宰牛而旋禁,略施巧术。分卖肉而来首,自谓中机。岂知令行禁违,情有深意。正是使心用心,反累其身。姑念乡愚,杖惩枷儆。

批完,众皆服包公神见。

第五十则骗马

话说开封府南乡有一大户,姓富名仁,家蓄上等骡马一匹。

一日,骑马上庄收租,到庄遂遣家人兴福骑转回家。走到中途,下马歇息。有一汉子姓黄名洪,说自南乡来,乘着瘦骡一匹,见了兴福,亦下骡儿停息,遂近前道:“大哥何来?”兴福道:“我送东人往庄上收租来。”二人遂草坐叙话,不觉良久。洪忽心生一计道:“大哥你此马倒好个膘腴。”兴福道:“客官识马么?”洪道:“曾贩马来。”福道:“我东人不久用高价买得此马。”洪道:

“大哥不弃,愿借一试。”兴福不疑其歹,遂与之乘。洪须臾跨上雕鞍,出马半里,并不回缰。兴福心惊,连忙追马。洪见赶来,加鞭策马如飞,望捷路便走。那一匹好马平空被刁棍拐骗而去。

兴福愕然无奈,自悔不及,只得乘着老骡转庄,报主领罪。仁大怒,将福痛责一番,命牵骡往府中径告。时包公正坐公座,兴福进告。包公问:“何处人氏?”福道:“小人名兴福,南乡人,富仁家奴仆,有状告上。

告为半路拐马事:泼遭无赖,驾言买马,骑试半里,加鞭不知去向,止留伊骑原骡相抵。马上郎不知谁氏之子,清平世岂容脱骗之奸。乞追上告。

包公问那个棍徒姓名,福道:“途遇一面,不知名姓。”包公责道:“乡民好不知事,既无对头下落,怎生来告状?”兴福哀告道:“久仰天台善断无头冤讼,小民故此申告。”包公吩咐道:

“我设下一计,看你造化如何。你归家,三日后再来听计。”兴福叩头而去。包公令赵虎将骡牵入马房,三日不与草料,饿得那骡叫声嘶闹。

过了三日,只见兴福来见包公。包公令牵出那骡,唤兴福出城,张龙押后,吩咐依计而行,令牵从原路拐编之处引上路头,放缰任走,但逢草地,二人拦挡冲咄,那骡径奔归路,不用加鞭。跟至四十里路外,有地名黄浪村。只见村里一所瓦房一扇茅屋,那骡遂奔其家,直入茅屋嘶叫。洪出看见自家骡回,暗喜不胜。当时张龙同兴福就于近边邻人家探访,那黄洪昂然牵着一匹骡马,竟去放在山中看养。龙随即带兴福去认,兴福见马即走向前,勒马牵过,洪正欲来夺,就被张龙一把扭住,连人带马押了,迤逦而行,往府中见包公。包公发怒道:“你这厮狼心虎胆,不晓我包某么?诓骗路上行人马匹,该当何罪?”洪事实理亏,难以抵对。包公吩咐张龙将重刑责打,枷号示众,罚其骡于官,杖七十赶出。兴福不该与之试马,亦量情责罚,当官领马回去。

遂批道:

审得黄洪,以无赖子见马欺心,自负于伯乐之顾;兴福以无知竖逢人托意,不思量赵氏之奸。岂知有马不借人,径被以骡而驳去。既不及追其人,又未经识其地。幸物类之有知,借路途以相逐。罪有斯得,名法莫逃,合行重究,从公处罚,昭示后人,休学骗马。

第五十一则金鲤

话说扬州城东门有一儒家,姓刘名真,字天然,幼而聪明,乐读诗书,未结婚姻,笃志芸窗,甘守清贫。当宋仁宗皇佑三年开科取士,即备行李前往东京赴试,怎奈盘缠稀少,在途中淹延日久,将到京都,科场已罢。刘真叹道:“我如此命薄,不得就试。”收拾余资,就赁开元寺僧房肄业。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正遇上元佳节,京中大放花灯。

彼时离城三十里通漕运处,地名碧油潭,水深万丈,有个千年金丝鲤鱼成精,往常亦曾变成女子,迷惑客商。那夕正脱形出潭,听得城里放灯,即吐出一颗小珠,俨然是个十七八岁丫鬟,手持灯笼,随之慢慢行入城来,人看见无不牵情。将近五更,看着残灯犹未收,妖媚恐露其形,遂走入金丞相后花园内大池中隐形。

元宵已过,妖鱼不思归潭,恰遇丞相有女名金线小姐,因带侍女来花园内赏花,看见东架瓦盆上一丛红白牡丹可爱,即着侍女折来观玩,倚着池阁栏杆饮酒。忽见池中有个金鲤鱼,扬须鼓口,游于水面,小姐见着,将饮残那杯酒倾在池中,被妖鱼一吞而尽。小姐笑视良久,回转香闺。妖鱼因知小姐好牡丹,每夜喷气饰之,牡丹颜色愈鲜,引得小姐日日来折玩不已。

春光将尽,初夏又临。刘秀才在僧舍日久,囊箧肃然,知己朋友又各回归。思量没奈何,乃写下几幅草字,往城中官宦家献卖。一日来到金丞相府前,适因丞相出探乡友回府,见刘秀才将字在手中,令取看之,连声称羡,遂带入府内,问其乡贯来因,见其人才不凡,乃留西馆,教子弟读书,即令家人去寺中搬取行李,安置一个所在,正近后花园东轩之侧。刘真得遇丞相提携,衣食充裕,益攻史书,但是府中翰墨往来,并皆刘手启答,丞相甚爱重之。一夕,刘真偶步入花园中,正值小姐与二三侍女花架下玩花。刘真看见失惊道:“久闻丞相有女,颜貌秀丽,果然不虚。后来小生若侥幸成名,得此佳人为配足矣。”道罢,恐人知晓,径转至轩下,因歌杜甫诗数篇以见志。

常言欲心一动,则邪便侵之,妖正欲迷惑个好男子,没寻机会处,是夜探得刘真未寝,便变成小姐形迹,到真读书馆所叩其门户。刘启户视之,正是日问所见的小姐,真愕然。妖媚道:

“秀才不要惊恐,妾身省视爹娘已经睡去,闻君出声清亮,特来请教。”真方安心,与之对坐榻上,谈论颇久,解衣就寝。天色将明,妖先起,谓真道:“今夜早来陪君。”言罢径去。自此日去夜来,情意甚密,妖媚备酒食来与真饮道:“君寓此处虽好,倘久后侍女知觉,报知父母,两下丢丑。妾不如收拾闺中所有,同君逃回你家,长为夫妇。”真道:“如若丞相着人根究,其罪怎逃?”妖媚道:“妾母最爱于我,且妾与君俱未议婚姻,纵使根究亦无妨事。”真依言,过了一宵,约定十四夜,河下预备船只,小姐收拾零碎银两,与真径回扬州。以及丞相知真走去,亦不追究。

自妖媚去后,那朵牡丹花即枯死矣,金小姐朝夕思忆,染成病症,纵有良医,不能调理。母忧问其病由,小姐乃道为牡丹之故。母与丞相说知,丞相道:“此花惟扬州有。”即差家人带金宝往扬州,不拘官宦民家,不惜重价买得回家。家人领命径到扬州,遍访此样牡丹花,惟东门刘秀才家植有数丛。及家人到刘秀才家下,值真外出,只见帘子下立着一个女子,问道:“是谁?”

金家家人疑道:“好似我家小姐声音。”近前认之,果是小姐。恰遇刘真回来,家人亦认得是刘秀才,各痴呆半晌,莫知所为。真问家人来因,家人告以小姐思牡丹得病,特来此买之。真笑道:

“小姐随我来此将近半年,哪里又有一个小姐?”家人难明,连夜回转东京报知丞相。丞相不信,差公吏来扬州接回小姐。小姐竟不推辞,与刘真随家人等转回东京,入府见丞相。丞相看是小姐,惊疑未定,及其母出来道:“小姐在房中尚未起来,因何又有在此?”丞相问刘真缘故,刘真不隐,一一告知昔日在东轩相会之因由。丞相道:“你必被妖所惑。”即乘轿入开封见包公说知其事。包公差张龙拘到二小姐并刘真,于厅下细视之,果无二样。乃命取轩辕所铸照魔镜定其真伪,及左右将镜悬于堂上,顷刻间妖鱼吐开黑气,昏了天日,只听得一声响,黑气四散,看时,堂下二小姐皆不见了。丞相与包公皆愕然,满堂人无不失色。包公道:“丞相暂退,容迟几日,定有下落。”丞相称谢而去。包公着刘真在外伺候,将榜文张挂:有知妖精、小姐下落者,给钱五千贯赏之。次日清早,往城隍庙中将牒章焚讫。城隍即遣阴兵遍处搜查是何妖怪。顷刻阴兵来报:碧油潭千年金鲤鱼作怪。城隍具扎通知五湖四海龙君,务要捉拿妖鱼解报。龙君得知此事,亦遣水族神兵,沿江湖捕捉妖鱼。水族神兵俱皆杀败,如之奈何。龙君奏于上帝,上帝遣天兵捉之,那妖越遍八荒,如何拿得?怎奈包大尹日夕于城隍司里追迫,城隍只得再通知龙君,龙君闭住四角海门搜捉,妖鱼被赶得紧急,走入南海。

时都下有一郑某,平素好善,家中挂一张淡墨素妆的观世音像,日日敬奉无厌。忽夜梦一素妆妇人向他道:“你明日来河岸边,引我见包大尹,稳取一场富贵。”郑某醒来,次早到河边看,果见一中年妇人,手执竹篮,内放小小金色鲤鱼,立在杨柳树下,等着郑某来到,便说:“昨日,碧油潭金鲤鱼为四海龙君追逼无路,奔入南海,藏入琼蕊莲花下,今被我哄入篮中罩定走不得。前日包大尹有榜文,给赏知得妖鱼下落之人,可引我去。看他判出此条公案,给得赏钱来,一应赠尔。”郑某大悦,忙引妇人列府衙门,正值包公与金丞相在厅上议论此事。公吏报入,包公唤进问其来由,郑某将妇人所言告知。包公道:“是此怪矣。”

即令当堂放下鱼篮,遂问之。那妖为佛力所伏,在篮里一一供出迷人情由,摄去小姐现在碧油潭山侧岩穴中。包公欲将此妖鱼取出烹之。妇人道:“此千年灵气所成,纵烹之亦不能死,老妇带去自有发落。”包公然之。命库吏赏钱五千贯与妇人去。妇人出门首将赏钱付与郑某道:“报你奉我二年之诚心,须将此事传于世上。”言讫不见。郑某方悟是家中所奉观音大士。将钱回家,请精工绘水墨观音之像,手提竹篮,京都人效之,皆相传绘,此即今所谓鱼篮观音是也。

比及包公差人去岩穴中寻取得金小姐到衙,已死去了,只心头略有微温,令医诊视,皆言将有缘生人气引之可苏。包公猛省,谓丞相道:“小姐莫非与刘秀才有缘?老夫今日当作冰人,成就此段姻事。”乃唤过刘真以气去呵小姐。小姐果然苏来,左右见者皆道事非偶然。包公亦欢悦,命人送二人人丞相府中。是夕,刘真与小姐成亲。次年,真登第,在京不上数年,官至中书,生二子俱出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