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黄贵二子因端阳竞渡俱被溺死,天报可知。
第三十七则久鳏
话说东京有一人,姓赵名能,是个饱学秀才,常自叹曰:
“我一生别无所求,只要得一个贤淑老婆,又要美貌,又要清白有名色的人家,又要不论财的人家,又要自己中了进士然后娶。”
哪晓得科场论不得才学,午年不中,酉年又不中,因此说亲的虽多,东家不成,西家不就。时光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年近三十,终是脚跟如线。这叫做有苦没处说,闷闷而死。见阎君告道:
告为久鳏无妇事:注禄官不通,文字无灵;掌婚司无主,姻牍不明。不知有何得罪,独犯二位大人。
无一可意,年近三旬。乞台查究,心冤少伸。上告。
包公看罢曰:“偏是秀才家怨天尤人。”赵能曰:“不是赵某怨天尤人,语有云:不得其平物自鸣。每见问阳世举人、进士,文理不通的尽有;文理颇通的屡试不第。又见痴呆汉子多有娇妻美妾;轩昂丈夫反致独守空房。哪得教人不怨!”包公曰:“阳间有亏人的官,阴间没有亏人的理。福禄姻缘,天生注定,怨恨也是徒然。”赵能曰:“阴司没有亏人的理,但如赵某这样一人,也不该到这步吃亏田地。或恐衙门人役作弊多端,就阳间一样的。
因此教赵某这般零落,乞大人唤掌婚司查检明白。”包公曰:“我最可恶见衙蠹作弊,秀才所言有理。”即着鬼吏掌婚司来到。掌婚司曰:“案牍上并无赵能名字。”包公曰:“哪有这样事?”再请注禄司来查。注禄司曰:“册籍上并无赵能名字。”包公心下生疑,口中叫怪道:“天下有这样事!阳间弊窦多端,阴司益发不好。”满堂官吏面面相视,不知如何。包公曰:“案牍也拿来我看,册籍也拿来我看。”二司各各上呈,看时,并无改易情由。
包公又问赵能曰:“你将诞生的年月日时写上来。”赵能一一写呈。包公遂将年月日时查对,二司簿上只有朱能名字,与赵能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包公心上明白,遂将赵能带在一边,送二司去讫。登时奏知天曹,恐朱能或是赵能。天曹传旨:赵能改作朱能,当连科及第,入赘王相国之女。包公接了,即批道:
审得目前未遇之赵能,即将来连科之朱能也。
因数奇而执中,遂一诉而两事。文字无灵,发达有迟早之异;案牍不明,姻缘有配合之巧。三十有室,古之道乎,四十发科未为晚也。不得怨冥间,致阴官有不公之号。合行再往阳世,见大材无终屈之时。改姓重生,久鳏莫怨。
批完,放回阳间,后果一一如其言。
第三十八则绝嗣
话说东京城内有张柔,颇称行善,临老无子。城外有个沈庆,种种作恶,盗跖无异,倒有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因此张柔死得不服,到阎君处呈一状词,告道:
告为绝嗣不宜事:谚云:积德多嗣。经云:为善有后。理所当然,事有必至。某三畏存心,四知质鬼,不敢自附善门,庶几可免恶行。年老无嗣,终身遗恨。乞查前数,辨明后事。上告。
包公看罢道:“哪有为善的反致绝嗣之理,毕竟你祖父遗下冤孽。到司善簿上查来。”鬼吏查报:恶簿上有张柔名字,三代祖张异,作恶多端,因该绝嗣。包公曰:“你虽有行善好处,掩不得祖宗之恶,你莫怪天道不平。”张柔曰:“如何像沈庆这样做恶,反生七子?”包公曰:“也与你查来。”鬼吏报曰:“沈庆一生作恶,应该绝嗣。只因他三代祖宗俱是积德的,因此不绝其后。”
包公曰:“正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大凡人家行善,必有几代善,方叫做积善;几代行不善,方叫做不善。岂谓天道真无报应,远在儿孙近在身。张柔你一生既行得几件善,难道就没有报应于你?发你来世到清福中享些快活。那沈庆既多为不善,发他转身为畜类,多受刀俎之苦。”批道:
审得:子孙乃祖宗继述之所赖,祖宗亦子孙绵衍之所托。故瓜瓞延于始祖,麟趾发其征祥。于公之门必大,王氏之荫自垂。是以三代积善,方许后世多嗣,一念之至孝,不及改稔恶之堂构。数端之微善,何能昭象贤之尝及?虽非诬告,亦属痴想。在生无应,转世再报。
批完,发去讫。
第三十九则耳畔有声
话说开封府城内有一户仕宦人家,姓秦字宗佑,排行第七,家道殷富,娶城东程美之女为妻。程氏德性温柔,治家甚贤,生一子名长孺,十数年,程氏遂死,宗佑痛悼不已。忽值中秋,凄然泪下,将及半夜,梦见程氏与之相会,语言若生,相会良久,解衣并枕,交欢之际若在生无异。云收雨散,程氏推枕先起,泣辞宗佑曰:“感君之恩,其情难忘,故得与君相会。妾他无所嘱,我之最怜爱者,惟生子长孺,望君善抚之,妾虽在九泉亦瞑目矣。”言罢径去。宗佑正待挽留之,惊觉来却是梦中。次年宗佑再娶柳氏为妻,生一子名次孺。柳氏本小户人家出身,性甚狠暴,宗佑颇惧之。柳氏每见己子,则爱惜如宝;见长孺则嫉妒之,日夕打骂。长孺自知不为继母所容,又不敢与父得知,以此栖栖无依。时年已十五。一日,宗佑因出外访亲,连日不回。柳氏遂将长孺在暗室中打死,吩咐家下俱言长儒因暴病身死,遂葬之于南门外。逾数日,宗佑回家,柳氏故意佯假痛哭,告以长孺病死已数日,今葬在南门城外。宗佑听得,因思前妻之言,悲不自胜,亦知此子必死于非命,但含忍而不敢言。
却说一日包公因三月间出郊外劝农,望见道旁有小新坟一座,上有纸钱霏霏,包公过之,忽闻身畔有人低声曰:“告相公,告相公。”连道数声。回头一看,又不见人;行数步,又复闻其声,至于终日相随耳畔不歇。及回来又经过新坟,听其愈明。包公细思之:必有冤枉。遂问邻人里老:“此一座新坟是谁家葬的?”里老回曰:“是城中秦七官人近日死了儿子,葬在此间。”
包公遂令左右就与里老借锄头掘开,将坟内小儿尸身检验,果见身上有数伤痕。包公回衙,便差公人唤秦宗佑理究其事因。宗佑供是前妻程氏生男名长孺,年已十五,前日我因出外访亲,回来后妻柳氏告以长孺数日前急病而死,现葬在南门外。包公知其意,又差人唤柳氏至,将柳氏根勘,长孺是谁打死?柳氏曰:
“因得暴症身死。”不肯招认。包公拍案怒曰:“彼既病死,缘何遍身尽是打痕?分明是你打死他,还要强赖!”吩咐用刑。柳氏自知理亏,不得已将打死长孺情由,尽以招认。包公判曰:“无故杀子孙,该问死罪。”遂将柳氏依条处决。宗佑不知情,发回家。此案可为后妻杀前妻子者榜样。
第四十则手牵二子
话说江州德化有一人,姓冯名叟,家颇饶裕,其妻陈氏,美貌无子。侧室卫氏生有二子。陈氏自思:己无所出,诚恐一旦色衰爱弛,每存妒害,无衅可乘。一日,冯叟欲置货物往四川买卖,临行吩咐陈氏,善视二子。陈氏假意应允。后至中秋,陈氏于南楼设下一宴,召卫氏及二子同来会饮。陈氏先把毒药放置酒中,举杯嘱托卫氏曰:“我无所出,幸你有子,家业我当与你相共,他日年老之时,皆托你母子维持,此一杯酒,预为我日后意思。”卫氏辞不敢当,于是痛饮尽欢而罢。是夜药发,卫氏母子七孔流血,相继而死。时卫氏年二十五岁,长子五岁,次子三岁,当时亲邻大小莫知其故,陈氏乃诈言因暴病而死,闻者无不伤感;陈氏又诈哭甚哀,以礼葬埋。却说冯叟在外,一日忽得一梦,梦见卫氏引二子泣诉其故。意欲收拾回家,奈因货物未脱,不能如愿,且信且疑,闷闷不悦。
将及三年后,适值包公按临其地,下马升厅,正坐间,忽然阶前一道黑气冲天,须臾不见天日。包公疑必有冤。是夜点起灯烛,包公困倦,隐几而卧。夜至三更,忽见一女子,生得仪容美丽,披头散发,两手牵引二子,哭哭啼啼,跪在阶下。包公问道:“你这妇人居住何处?姓什名谁?手牵二子到此有何冤枉?
一一道来,我当与你伸雪。”女子泣道:“妾乃江州卫氏母子,因夫冯叟往四川经商,正母陈氏中秋置酒,毒杀妾母子三人,冤魂不散。幸蒙相公按临,故特哀告,望乞垂怜,代雪冤苦。”说罢悲泣不已,再拜而退。包公次日即唤公差拘拿陈氏审勘道:“妾子即你子,何得生此奇妒?害及三命,绝夫之嗣,莫大之罪,有何分辩?”陈氏悔服无语,包公拟断凌迟处死。
后过二载,冯叟回家,畜一大母猪,一年生数仔,获利几倍,将欲售之于屠,忽作人言道:“我即君之妻陈氏也,平日妒忌,杀妾母子,绝君之嗣,虽包公断后,上天犹不肯释妾,复行绝恶之罚,作为母彘,今偿君债将满,未免过千刀之苦。为我传语世上妇人,孝奉公姑,和睦妯娌,勿行妒忌,欺侮妾婢,否则他日之报同我之报也。”远近闻之,俱踵其门观看。
第四十一则窗外黑猿
话说西京离城五里,地名永安镇,有一人姓张名瑞,家道富足,娶城中杨安之女为妻。杨氏贤惠,治家有法,长幼听从呼令。生一女名兆娘,聪明美貌,针黹精通。父母甚惜之,常言:
此女须得一佳婿方肯许聘。十五岁尚未许人。瑞有二仆,一姓袁,一姓雍。雍仆敦厚;袁仆刁诈。一日,袁因怒于张,被张逐出。袁疑是雍献谗言于主人,故遭遣逐,遂甚恨雍,每想以仇报之。忽一日,张瑞由庄上回家,感冒重疾,服药不效。延数十日,张自量不保,唤杨氏近前嘱道:“我无男子,只有女儿,年已长大,倘我不能好,后当许人,休留在家。雍为人小心勤谨,家事可托之。”言罢而卒。杨氏不胜哀痛,收殓殡讫,作完功课后,杨氏便令里妪与女儿兆娘议亲。女儿闻知,抱母大哭道:
“我父死未周年,况女无兄弟,今便将女儿出嫁,母亲所靠何人?
情愿在家侍奉母亲,再过两年许嫁未迟。”母听其言,遂停其事。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张某亡过又是三四个月,家下事务出入,内外尽是雍仆交纳,雍愈自紧密,不负主所托,杨氏总无忧虑。正值纳粮之际,雍一与杨氏说知,整备银两完官。杨氏取银一箧给雍入城,雍一领受待次日方去。适杨氏亲戚有请,杨氏携女同去赴席。袁仆知杨氏已出,到晚上入其家,欲盗彼财物,径进里面舍房中,撞见雍一在床上打点钱贯,袁仆怒恨起来指道:
“你在主人边谗言逐我出去,如今把持家业,其实可恨!”就拔出一把尖刀来杀之,雍一措手不及,胁下被伤,一刀气绝。袁仆收取银箧,急走回来,并无人知。比及杨氏饮酒而归,唤雍一不见,走进内里寻觅,被人杀死在地。杨氏大惊,哭谓女道:“张门何大不幸?丈夫才死,雍一又被人杀死,怎生伸理?”其女亦哭,邻人知之,疑雍一死得不明。时又有庄佃汪某,乃往日张之仇人,告首于洪知县。洪拘其母女及仆婢十数人审问,杨氏哭诉,不知杀死情由。汪指赖其母女与人通奸,雍一捉奸,故被奸夫所杀。洪信之,勘令其招,杨氏不肯诬服,连年不决,累死者数人。其母女被拷打,身受刑伤,家私消乏。兆娘不堪其苦,谓母道:“女只在旦夕死矣,只恨无人看顾母亲,此冤难明,当质之于神,母不可诬服招认,以丧名节。”言罢呜咽不止。次日,兆娘果死,杨氏感伤,亦欲自尽。狱中人皆慰劝之,方不得死。
明年,洪已迁去,包公来按西京。杨氏闻之,重贿狱官,得出陈诉。包公根勘其事,拘邻里问之,皆言雍一之死不知是谁所杀;杨氏母女亦无污行。包公亦疑之。次日斋戒祷于城隍司道:
“今有杨氏疑狱,连年不决,若有冤情,当以梦应,我为之决理。”祝罢回衙,秉烛坐于寝室。未及二更,一阵风过,吹得烛影不明,起身视之,仿佛见窗外一黑猿。包公问道:“是谁来此?”猿应道:“特来证杨氏之狱。”包公即开窗来看时,四下安静,杏无人声,不见那猿。沉吟半晌,计上心来。次日清早升堂,取出杨氏一干人问道:“你家有姓袁人来往否?”杨氏答道:
“只丈夫在日,有走仆姓袁,已逐于外数年,别无姓袁者。”包公即差公牌拘捉袁仆,到衙勘问,袁仆不肯招认。包公又差人入袁家搜取其物,得箧一个,内有银钱数贯,拿来见包公。包公未及问,杨氏认得当日付与雍一盛钱完粮之物。包公审得明白,乃问袁道:“杀死人者是你,尚何抵赖?”令取长枷监于狱中根勘。袁仆不能隐,只得供出谋杀情由。包公遂叠成文案,问袁斩罪;汪某诬陷良人,发配辽东远方充军。遂放出杨氏并一干人回家。人言其女兆娘发愿先死,诉神白冤之应。
第四十二则港口渔翁
话说杨州有一人姓蒋名奇,表字天秀,家道富实,平素好善。忽一日一老僧来其家化缘,天秀甚礼待之。僧人斋罢乃道:
“贫僧山西人氏,削发东京报恩寺,因为寺东堂少一尊罗汉宝像,近闻长者平昔好布施,故贫僧不辞千里而来。”天秀道:“此乃小节,岂敢推托。”即令琴童入房中对妻张氏说知,取白银五十两出来付与僧人。僧人见那白银笑道:“不需一半完满得此一尊佛像,何用许多?”天秀道:“师父休嫌少,若完罗汉宝像以后剩者,作些功果,普度众生。”僧人见其欢喜布施,遂收了花银,辞别出门,心下忖道:“适才见那施主相貌,眼角下现有一道死气,当有大灾。彼如此好心,我今岂得不说与他知。”即回步入见天秀道:“贫僧颇晓麻衣之术,视君之貌,今年当有大厄,慎防不出,庶或可免。”再三叮咛而别。天秀入后舍见张氏道:“化缘僧人没话说得,相我今年有大厄,可笑可笑。”张氏道:“化缘僧人多有见识,正要谨慎。”时值花朝,天秀正邀妻子向后花园游赏。有一家人姓董,是个浪子,那日正与使女春香在花亭上戏耍,天秀遇见,将二人痛责一顿,董仆切恨在心。
才过一月,有一表兄黄美,在东京为通判,有书来请天秀。
天秀接得书入对张氏道:“我今欲去。”张氏答道:“日前僧人说君有厄,不可出门,且儿子又年幼,不出为是。”天秀不听,吩咐董家人收拾行李,次日辞妻,吩咐照管门户而别。天秀与董家人并琴童行了数日旱路到河口,是一派水程。天秀讨了船只,将晚,船泊狭湾。那两个艄子,一姓陈,一姓翁,皆是不善之徒。
董家人深恨日前被责,怀恨在心,是夜密与二艄子商议道:“我官人箱中有白银百两,行装衣资极广,你二人若能谋之,此货物将来均分。”陈、翁二艄笑道:“你虽不言,我有此意久矣。”是夜,天秀与琴童在前舱睡,董家人在后舱睡,将近二更,董家人叫声“有贼!”天秀从梦中惊觉,便探头出船外来看,被陈艄一刀砍下推在河里;琴童正要走时,被翁艄一棍打落水中。三人打开箱子,取出银子均分。陈、翁二艄依前撑回船去,董家人将财物带上苏州去了。当下琴童被打昏迷,幸得不死,浮水上得岸来,大哭连声。天色渐明,忽上流头有一渔舟下来,听得岸边上有人啼哭,撑舟过来看时,却是十七八岁的小童,满身是水,问其来由,琴童哭告被劫之事,渔翁带他下船,撑回家中,取衣服与他换了,乃问道:“你还是要回去,还是在此间同我过活。”琴童道:“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去得?愿随公公在此。”渔翁道:“从容为你访问劫贼是谁,再作理会。”琴童拜谢不提。
再说当夜那天秀尸首流在芦苇港里,隔岸便是清河县,城西门有一慈惠寺。正是三月十五,会作斋事和尚都在港口放水灯,见一尸首,鲜血满面,下身衣服尚在。僧人道:“此必是遭劫客商,抛尸河里,流停在此。”内有一老僧道:“我等当发慈悲心,将此尸埋于岸上,亦是一场善事。”众僧依其言,捞起尸首埋讫,放了水灯回去。
是时包公因往濠州赈济,事毕转东京,经清河县过。正行之际,忽马前一阵旋风起处,哀号不已。包公疑怪,即差张龙随寻此风下落。张龙领命随旋风而来,至岸中乃息。张龙回复,包公遂留止清河县。包公次日委本县官带公牌前往根勘,掘开视之,见一死尸,宛然颈上伤一刀痕。周知县检视明白,问:“前面是哪里?”公人回道:“是慈惠寺。”知县令拘僧问之,皆言:“日前因放水灯,见一死尸流停在港内,故收埋之,不知为何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