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个月,至九月重阳日,孙某着家人请我丈夫在开元寺中饮酒,哄说有什么事商议。到晚丈夫方归,才人得门便叫腹痛,妾扶入房中,面色变青,鼻孔流血。乃与妾道:‘今日孙某请我,必是中毒。’延至三更,丈夫已死。未过一月,孙某遣媒重赂妾之叔父,要强娶妾。妾要投告本府,彼又叫人四路拦截,说妾若不肯嫁他,要妾死无葬身之地。昨日听得大人来此赈济,特来诉知。”包公听了,问道:“你家还有什人?”吴氏道:“尚有七十二岁婆婆在家,妾只生下这两岁孩儿。”包公收了状子,发遣吴氏在外亲处伺候。密召当坊里甲问道:“孙都监为人如何?”里甲回道:“大人不问,小里甲也不敢说起。孙都监专一害人,但有他爱的便被他夺去。就是本处官府亦让他三分。”包公又问:“其子行事若何?”里甲道:“孙某恃父权势,近日侵占开元寺腴田一顷,不时带媪妓到寺中取乐饮酒,横行乡村,奸宿庄家妇女,哪一个敢不从他?寺中僧人恨入骨髓,只是没奈何他。”
包公闻言,嗟叹良久,退入后堂,心生一计。次日,扮作一个公差模样,从后门出去,密往开元寺游玩。正走至方丈,忽报孙公子要来饮酒,各人回避。包公听了暗喜,正待根究此人,却好来此。即躲向佛殿后从窗缝里看时,见孙某骑一匹白马,带有小厮数人,数个军人,两个城中出名妓女,又有个心腹随侍厨子。孙某行到廊下,下了马,与众人一齐入到方丈坐于圆椅上,寺中几个老僧都拜见了。霎时间军人抬过一席酒,排列食味甚丰,二妓女侍坐歌唱服侍,那孙某昂昂得意,料西京势高惟我一人。包公看见,性如火急,怎忍得住!忽一老僧从廊下经过,见包公在佛殿后,便问:“客是谁?”包公道:“某乃本府听候的,明日府中要请包大尹,着我来叫厨子去做酒。正不知厨子名姓,住在哪里。”僧人道:“此厨子姓谢,住在孙都监门首。今府中着此人做酒,好没分晓。”包公问:“此厨子有何缘故?”老僧道:
“我不说你怎得知。前日孙公子同张秀才在本寺饮酒,是此厨子服侍,待回去后闻说张秀才次日已死。包老爷是个好官,若叫此人去,倘服侍未周,有此失误,本府怎了?”包公听了,即抽身出开元寺回到衙中。
次日,差李虎径往孙都监门首提那谢厨子到阶下。包公道:
“有人告你用毒药害了张秀才,从直招来,饶你的罪。”谢厨子初则不肯认,及待用长枷收下狱中,狱卒勘问,谢厨欲洗己罪,只得招认用毒害死张某情由,皆由孙某指使,包公审明,就差人持一请帖去请孙公子赴席,预先吩咐二十四名无情汉严整刑具伺候。不多时,报公子来到,包公出座迎入后堂,分宾主坐定,便令抬过酒席。孙仰道:“大尹来此,家尊尚未奉拜,今日何敢当大尹盛设。”包公笑道:“此不为礼,特为公子决一事耳。”酒至二巡,包公自袖中取出一状纸递与孙某道:“下官初然到此,未知公子果有此事否?”孙仰看见是吴氏告他毒死她丈夫状子,勃然变色,出席道:“岂有谋害人而无佐证?”包公道:“佐证已在。”即令狱中取出谢厨子跪在阶下,孙仰吓得浑身水淋,哑口无言。包公着司吏将谢厨子招认情由念与孙仰听了。孙仰道:
“学生有罪,万望看在家尊分上。”包公怒道:“你父子害民,朝廷法度,我决不饶。”即唤过二十四名狠汉,将孙仰冠带去了,登时揪于堂下打了五十。孙仰受痛不过,气绝身死。包公令将尸首曳出衙门,遂即录案卷奏知仁宗。圣旨颁下:
孙都监残虐不法,追回官诰,罢职为民;谢厨受雇于人用毒谋害人命,随发极恶郡充军;吴氏为夫伸冤已得明白,本处有司给库钱赡养其家;包卿赈民公道,于国有光,就领西京河南府到任。
敕旨到日,包公依拟判讫。自是势宦皆为心寒。
第二十三则杀假僧
话说东京城三十里有一董长者,生一子名董顺,住居东京城之马站头,造起数间店房,招接四方往来客商,日获进益甚多,长者遂成一富翁。董顺因娶得城东茶肆杨家女为妻,颇有姿色,每日事公姑甚是恭敬,只是嫌其有些风情。顺又常出外买卖,或一个月一归,或两个月一归。城东十里处,有个船艄名孙宽,每日往来董家店最熟,与杨氏笑语,绝无疑忌,年久月深,两下情密,遂成欢娱,相聚如同夫妇。
宽伺董顺出外经商,遂与杨氏私约道:“吾与娘子情好非一日,然欢娱有限,思恋无奈。娘子不若收拾所有金银物件,随我奔走他方,庶得永为夫妇。”杨氏许之。乃择十一月二十一日良辰,相约同去。是日杨氏收拾房中所有,专等孙宽来。黄昏时,忽有一和尚称是洛州翠玉峰大悲寺僧道隆,因来此地方抄化,天晚投宿一宵。董翁平日是个好善的人,便开店房,铺好床席款待。和尚饭罢便睡,时正天寒欲雪,董翁夫妇闭门而睡。二更时分宽来扣门,杨氏遂携所有物色与宽同去。出得门外,但见天阴雨湿,路滑难行。杨氏苦不能走,密告孙宽道:“路滑去不得,另约一宵。”宽思忖道:万一迟留,恐漏泄此事。又见其所有物色颇富,遂拔刀杀死杨氏,却将金宝财帛夺去,置其尸于古井中而去。未几,和尚起来出外登厕,忽跌下古井中,井深数丈,无路可上。至天明,和尚小伴童起来,遍寻和尚不见,遂唤问店主。董翁起来,遍寻至饭时,亦不见杨氏,径入房中看时,四壁皆空,财帛一无所留。董翁思量,杨氏定是与和尚走了,上下山中直寻至厕屋古井边。
但见芦草交加,微露鲜血。忽闻井中人声,董翁随请东舍王三将长梯及绳索直入井中,但见下边有一和尚连声叫屈,杨氏已被杀死在井中。王二将绳索缚了和尚,吊上井来。众人将和尚乱拳殴打,不由分说,乡邻里保具状解入县衙。知县将和尚根勘拷打,要他招认。和尚受苦难禁,只得招认,知县遂申解府衙。
包公唤和尚问及缘由,和尚长叹道:“前生负此妇死债矣。”
从直实招。包公思之:他是洛州和尚,与董家店相去七百余里,岂有一时到店能与妇人相通约期?必有冤屈。遂将和尚散禁在狱。日夕根探,竟无明白。偶得一计,唤狱司就狱中所有大辟该死之囚,将他秘密剃了头发,假作僧人,押赴市曹斩首,称是洛州大悲寺僧。为谋杀董家妇事今已处决。又密遣公吏数人出城外探听,或有众人拟议此事是非,即来通报。诸吏行至城外三十里,因到一店中买茶,见一婆子问:“前日董翁家杨氏被杀,公事可曾结断否?”诸吏道:“和尚已偿命了。”婆子听了,捶胸叫屈:“可惜这和尚枉了性命。”诸吏细问因由。婆子道:“是此去十里头有一船艄孙宽,往来董家最熟,与杨氏私通,因谋她财物故杀了杨氏,与和尚何干?”诸吏急忙回报包公。
包公便差公吏数人缉孙宽,枷送入狱根勘。宽苦不招认。令取孙宽当堂,笑对之曰:“杀一人不过一人偿命,和尚既偿了命,安得有二人偿命之理;但是董翁所诉失了金银四百余两,你莫非拾得,便将还他,你可脱其罪名。”宽甚喜,供说:“是旧日董家曾寄下金银一袱,至今收藏柜中。”包公差人押孙宽回家取金银来到,当晚董翁前来证认。董翁一见物色,认得金银器皿及锦被一条,说道:“果是我家物件。”包公再问董家昔日并无有寄金银之事。又唤王婆来证,孙宽仍抵赖,不肯招认。包公道:“杨氏之夫经商在外,你以淫心戏杨氏成奸,因利其财物遂致谋害,现有董家物件在此证验,何得强辩不招?”孙宽难以遮掩,只得一笔招成。遂押赴市曹处斩。和尚释放还山,得不至死于非命。
第二十四则卖皂靴
话说包公为开封府尹,按视治下,休息风谣。行到济南府升堂坐定,司吏各呈进案卷与包公审视,检察内中有事体轻者,即当堂发放回去,使各安生业。正决事间,忽阶前起阵旋风,尘埃荡起,日色苍黄。堂下侍立公吏,一时间开不得眼。怪风过后,了无动静,惟包公案上吹落着一树叶,大如手掌,正不知是何树叶。包公拾起,视之良久,乃遍视左右,问:“此叶亦有名否?”
内有公人柳辛认得,近前道:“城中各处无此树,亦不知树之何名。离城二十五里有所白鹤寺,山门里有此树两株,又高又大,枝干茂盛,此叶乃是从白鹤寺所吹来的。”包公道:“你果认得不错么?”柳辛道:“小人居住寺旁,朝夕见之,如何会认差了!”
包公知有不明之事,即令乘轿白鹤寺行香。寺中僧行连忙出迎,接入方丈坐定。茶罢,座下风生,包公忆昨日旋风又起,即差柳辛随之而去。柳辛领诺,那一阵风从地下滚出方丈,直至其树下而息,柳辛回复包公。包公道:“此中必有缘故。”乃令柳辛锄开看之,见一条破席卷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尸体在内,看验身上并无伤痕,只唇皮迸裂,眼目微露,撬开口视之,乃一根竹签直透咽喉。将尸掩了,再入方丈召集众僧问之。众僧各道:
“不知其故。”一时根究不出,转归府中,退入私衙。近夜,秉烛默坐,自忖:寺门里缘何有妇人死尸?就是外人有不明之事,亦当埋向别处,自然是僧人中有不良者谋杀此妇,无处掩藏,故埋树下。思忖良久,将近一更,不觉困倦,隐几而卧。忽梦见一青年妇人哭拜阶下道:“妾乃城外五里村人氏,父亲姓索名隆,曾做本府狱卒。妾名云娘。今年正月十五元宵夜,与家人入城看灯,夜半更深,偶失伙伴。行过西桥,遇着一个后生,说是与妾同村,指引妾身回去。行至半路又一个来,却是一个和尚。妾月下看见,即欲走转城中,被那后生在袖中取出毒药来,扑入妾口中,即不能言语,径被二人拖入寺中。妾知其欲行污辱,思量无计,适见倒篱竹签,被妾拔下,插入喉中而死。二人将妾随身首饰尽搜捡去,把尸埋于树下。冤魂不散,乞为伸理。”
包公正等细问,不觉醒来,残烛犹明,起行徘徊之间,见窗前遗下新皂靴一只,包公计上心来。次日升堂,并不与人说知,即唤过亲随黄胜,吩咐:“你可装作一皮匠,秘密将此皂靴挑在担上,往白鹤寺各僧房出卖,有人来认,即来报我。”胜依言来到寺中,口中叫卖僧靴。正值各僧行都闲在舍里,齐来看买。内一少年行者提起那新靴来,看良久道:“此靴是我日前新做的,藏在房舍中,你如何偷在此来?”黄胜初则与之争辩,及行者取出原只来对,果是一样。黄胜故意大闹一场,被行者众和尚夺得去了。胜忙走回报。包公即差集公人围绕白鹤寺,捉拿僧行,当下没一个走脱,都被解入衙中。先拘过认靴的行者来,审问谋杀妇人根由。行者心惊胆落,不待用刑,从实一一招出逼杀索氏情由。包公将其口词叠成案卷,当堂判拟行者与同谋和尚二人为用毒药以致逼死索氏,押上街心斩首示众;其同寺僧知情不报者发配充军。后包公回京奏知,仁宗大加钦奖,下敕有司为索氏茔其坟而旌表之。
第二十五则忠节隐匿
常言道:“朝里无人莫做官”,这句话深为有理;还有一句话:“家里无银莫做官”,这句话更为有理。怎见得?如今糊涂世界,好官不过多得钱而已。你若朝里无人,家里无银,凭你做得上好的官,也没有人辨得皂白。就如那守节的女子,若不是官宦人家,又没有银子送与官吏,也不见有什么名色在那里。
如今说河南有个县丞潘宾,居官时一文不要,又御边有功。
这样一个好官,职分虽小,难得如此。做上司的原应该奏过朝廷,加升他的官职才是,竟索他银千两才许他保奏。可怜他这样一个清正官员,哪里来的银子?怎不教人气死!一日,包公坐赴阴床断事,接得一纸状词,正是潘宾的,告为匿忠事:居官不要一文,难道一文不值?御边自守百雉,难道百雉无灵?风闻的每诈耳聋;保奏的只伸长手。阳世叩阍无路,阴间号天自鸣。上告。
包公看罢道:“可怜可怜。潘宾果若为官清正,御边有功,满朝文武官员多多少少总不如你了。你在生时何不自鸣,死后却对谁说?”潘宾道:“在生时就如哑子吃苦瓜一样,没有银子送他,任你说得口酸,哪个管你三七二十一?可怜潘某生前既不得一好名,死后如何肯服!”包公道:“待我回阳奏过朝廷,当赠你一个美名,留芳青史,岂不美乎?”潘宾道:“生前荣与死后名,总是虚空。但恨那要银子的官,在生不与我保荐,如今没处出气。”包公道:“有我老包在这里,任他阴阳人等,哪有没处出气的!你且把要银子的官写下姓名与我,我自有处。”潘宾写罢将上呈时,忽报门外有一个女子,自称冤枉。包公道:“着她进来。”那女子进来跪下,呈上状词。告为匿节事:
夫作沙场鬼,从来未睹洞房花烛;妾作剑锋魂,终身只想万里长城。男未婚,女不嫁,四十岁自刎而死。节不施,坊未建,微魂何所倚托?红颜之薄命难甘,污吏之不法宜正。合行自呈,不嫌露体。上告。
包公看毕道:“好个节女,如何官府不旌奖她?”女子道:
“妾姓方氏,因丈夫死于边疆,未曾婚嫁。妻不愿改嫁二夫,直到四十二岁,无以度日,自刎身亡。府县官贪贿,无奈妾家贫,默默而死,不与我标一个好名,故此含冤求伸。”包公道:“你且说府县官的名姓来,我自有处。”女子说罢,包公援笔批道:
审得:立忠立节,乃人生大行;表忠表节,尤朝廷大典。职系本处正官,为之举奏可也,乃一匿其忠,请操之孤魂何忍?一匿其节,红颜之薄命堪怜。风渺渺兮含哀,月皎皎兮在天。忠节合行旌赏;贪污候用刑法。
批完道:“你们二人且出去,待我启奏阳间天子、阴府玉皇上帝,叫你们忠臣节女自有享福之处,那些贪污的官员,叫他们有一日自然有吃苦的所在。”
第二十六则巧拙颠倒
话说包公一日从赴阴床理事,查得一宗文案,告为巧拙颠倒事:夫妻相配,莫道红丝无据。彼此适当,方见皇天有眼。巧女子,拙丈夫。鸳鸯绣出难与语,脂粉施来徒自憎。世上岂无拙女子,何不将来配我夫?在彼无恶,在此无射。颠之倒之,得此戚施。上告。
包公看罢大笑道:“可笑人心不足,夫妻分上不睦。巧者原是拙之奴,何曾颠倒相陪宿!”说罢,将数语批在原状子上,贴在大门外。须臾那告状女子见了,连声叫苦叫屈,求见包公。包公道:“女子好没分晓,如何连连叫屈?”女子道:“还是阴司没有分晓,如何使人不叫屈?”包公道:“怎见得没分晓?”女子道:
“大凡人生世上,富贵功名件件都假,只有夫妻情分极是真的。
但做男子的有巧拙不同,做女子的亦有巧拙两样,若巧妻原配巧夫,岂不两美?每见貌类丑妇行若桑间者,反配风流丈夫;以妾之貌,不在女中下,以妾之才,颇在女中上,奈何配着一个痴不痴、憨不憨、聋不聋、哑不哑这样一个无赖子,岂不是注姻缘的全没分晓?”包公道:“天下原无全美之事。国家亦自有兴衰,人生岂能无美恶。都像你要拣好丈夫,那丑男子就该没有老婆了。
那掌婚司的各人定一个缘法在那里,强求不得的。”再批道:
夫妇乃天作之合,不可加以人力。巧拙正相济之妙,哪得间以私意。巧妻若要拣夫,拙夫何从得妻?
家有贤妻,夫不吃淡饭,匹配之善,正在如此。这样老婆舌,休得再妄缠。
批完又道:“你今既有才貌不能配一个好丈夫,来世定发你一个好处托生了。你且去且去。”
第二十七则试假反试真
却说临安府民支弘度,痴心多疑,娶妻经正姑,刚毅贞烈。
弘度尝问妻道:“你这等刚烈,倘有人调戏你,你肯从否?”妻子道:“我必正言斥骂之,人安敢近!”弘度道:“倘有人持刀来要强奸,不从便杀,将如何?”妻道:“我任从他杀,决不受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