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秦得表兄有婚姻之期,着人来请秦得,秦得对宋氏说了,径赴约而去。一连留住数日,宋氏悬望不归,因出门首探望。忽见一僧人远远而来,行过秦宅门首,见宋氏立在帘子下,僧人只顾偷眼视之,不提防石路冻滑,一跤跌落于沼中。时冬月寒冷,僧人爬得起来,浑身是水,战栗不能当。秀娘见而怜之,叫他入来在舍下坐定,连忙到厨下烧着一盆火出来与僧人烘着。
那僧人满口称谢,就将火烘焙衣服。秀娘又持一瓯热汤与僧人饮。秀娘问其从何而来,和尚道:“贫僧居住城里西灵寺,日前师父往东院未回,特着小僧去接,行过娘子门首,不觉路上冰冻石滑,遭跌沼中。今日不是娘子施德,几丧性命。”秀娘道:“你衣服既干,可就前去。倘夫主回来见了不便。”僧人允诺。正待辞别而行,恰遇秦得回来,见一和尚坐舍外向火,其妻亦在一边,心下大不乐。僧人怀惧,径抽身走去。秦得入问娘子:“僧人从何而来?”宋氏不隐其故。秦得听了怒道:“妇人女子不出闺门,邻里有许多人,若知尔取火与僧人,岂无议论!我秦得是个清白丈夫,如何容得你不正之妇?即今速回母家,不许再入我门!”宋氏低头不语,不能辩论,见夫决意要逐她,没奈何只得回归母家。母亲得弃女之由,埋怨女身不谨,惹出丑声,甚轻贱之。虽是邻里亲族,亦疑其事,秀娘不能自明,悔之莫及,累日忧闷,静守闺门不出。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母家一年有余。那僧人闻知宋氏被夫逐出,便生计较,离了西灵寺,还俗蓄发,改名刘意,要图娶宋氏。比发齐,遂投里妪来宋家议亲。里妪先见秀娘之父说道:“小娘子与秦官人不睦,故以丑事压之,弃逐离门,不过两月,便娶刘宅女为室。如此背恩负义之人,顾恋他什么?老妾特来议亲,要与娘子再成一段好姻缘,未知尊意允否?”其父笑道:
“小女不守名节,遭夫逐弃,今留我家也得安静。嫁与不嫁由她心意,我不做主张。”里妪遂入见其母亲,说知与小娘子议婚的事。其母欢悦,谓妪道:“我女儿被逐来家有一年余,闻得前夫已婚,往日嫌疑未息,既有人议婚,情愿劝我女出嫁,免得人再议论。”里妪见允,即回报刘意,刘意暗喜。次日,备重聘于宋家纳姻。秀娘闻知此事,悲哀终日,饮食俱废,怎奈被母所逼,推托不过,只得顺从。花烛之夜,刘意不胜欢喜,亲戚都来作贺,待客数日,刘意重谢里妪不提。
却说秀娘虽被前夫所逐,自谓实无亏行,亦望久后仍得团圆,谁想已失身他人。刘意虽则爱恋秀娘,秀娘终日还思念前夫不忘。将有半载,一日,刘意为知己邀饮,甚醉而归,正值秀娘在窗下对镜而坐,刘意原是个僧人,淫心狂荡,一见秀娘,乘兴抱住,遂戏道:“你能认得我否?”秀娘答道:“不能认。”刘意道:“独不记得被跌沼中,多得娘子取火来与之烘衣那个僧人乎?”秀娘惊问:“缘何却是俗家!”刘意道:“你虽聪明,不料我计。当日闻你被夫弃归母家,我遂蓄发,遣里妪议亲,不意娘子已得在我枕边。”秀娘听了,大恨于心。过了数日,逃归见父说知此情。其父怒恨道:“我女儿施德于你,你反生不良。”遂具状径赴开封府衙呈告。包公差公牌拘得刘意、宋氏来证,刘意强辩不认。再拘西灵寺僧人勘问,确是寺中逃离之徒还俗是真。包公令取长枷监于狱,遂判道:失脚遭跌,已出有心。蓄发求亲,真大不法。遂将刘意决杖刺配千里;宋氏断回母家。秦得知道其事,再遣人议续前姻。秀娘亦绝念,不思归家,于是宋氏之名节之耻方雪。
第十五则龟入废井
话说浙西有一人姓葛名洪,家世富贵。葛洪为人最是行善。
一日忽有田翁携得一篮生龟来卖。葛洪问田翁道:“此龟从何处得来?”田翁道:“今日行过龙王庙前窟中,遇此龟在彼饮水,被我罩得来送与官人。”葛洪道:“难得你送来卖与我。”便将钱打发田翁走去,令安童将龟蓄养厨下,明日待客。是夜,葛洪持灯入厨下,忽听似有众人喧闹之声。葛洪怪疑道:“家人各已出外房安歇去了,如何有喧闹之声不息?”遂向水缸边听之,其声出自缸中。葛洪揭开视之,却是一缸生龟在内喧闹。葛洪不忍烹煮,次日,清早,令安童将此龟放在龙王庙潭中去了。
不两月间,有葛洪之友,乃邑东陶兴,为人狠毒奸诈,独知奉承葛洪,以此葛洪亦不疏他。一日,葛洪令人请陶兴来家,设酒待之,饮至半酣,葛洪于席中对陶兴道:“我承祖上之业,颇积余财,欲待收些货物前往西京走一遭,又虑程途险阻,当令贤弟相陪。”兴闻其言使欲起意,故作笑容答道:“兄要往西京,水火之中亦所不避,即当奉陪。”洪道:“如此甚好。但此去卢家渡有七日旱路,方下船往水程而去,你先于卢家渡等候,某日我装载便来。”陶兴应承而去。比及葛洪妻孙氏知其事,欲坚阻之,而洪将货已发离本地了。临起身,孙氏以子年幼,犹欲劝之。葛洪道:“我意已决,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便回。你只要谨慎门户,看顾幼子,别无所嘱。”言罢,径登程而别。
那陶兴先在卢家渡等了七日,方见葛洪来到,陶兴不胜之喜,将货物装于船上,对葛洪道:“今天色渐晚,与长兄往前村少饮几杯,再回渡口投宿,明早开船。”洪依其言,即随兴向前村黄家店买酒而饮。陶兴连劝几杯,不觉醉去。时已黄昏左侧,兴促回船中宿歇,葛洪饮得甚醉,同陶兴回至新兴驿。路旁有一口古井,深不见底,陶兴探视,四顾无人,用手一推,葛洪措手不及,跌落井中。可怜平素良善,今日死于非命。陶兴既谋了葛洪,连忙回至船中,唤觅艄子,次日清早开船去了。及兴到得西京,转卖其货时,值价腾涌,倍得利息而还,将银两留起一半,一半送到葛家见嫂孙氏。孙氏一见陶兴回来,就问:“叔叔,你兄为何不同回来?”陶兴道:“葛兄且是好事,逢店饮酒,但闻胜境便去游玩,已同归去汴河,遇着相知,携之登临某寺。我不耐烦,着先令带银两回家交尊嫂收之,不多日便回。”孙氏信之,遂备酒待之而去。过二日,陶兴要遮掩其事,生一计较,密令土工死人坑内拾一死不多时之尸,丢在汴河口,将葛洪往常所系锦囊缚在腰间。自往葛宅见孙氏报知:“尊兄连日不到,昨听得过来者道,汴河口有一人渡水溺死,暴尸沙上,莫非葛兄?可令人往视之。”孙氏听了大惊,忙令安童去看时,认其面貌不似,及见腰间系一锦囊,遂解下回报孙氏道:“主人面貌腐烂难辨,惟腰间系一物,特解来与主母看。”孙氏一见锦囊悲泣道:“此物我母所制,夫出入常带不离,死者是我丈夫无疑了。”举家哀伤,乃令亲人前去用棺木盛殓讫。陶兴看得葛家作超度功果完满后,径来见孙氏抚慰道:“死者不复生,尊嫂只小心看顾侄儿长大罢了。”孙氏深感其言。将近一年余,陶兴谋得葛洪资本,置成大家,自料其事再无人知。
不意包公因省风谣,经过浙西,到新兴驿歇马,正坐公厅,见一生龟两目睁视,似有告状之意。包公疑隆,随唤军牌随龟行去。离公厅一里许,那龟随跳入井中,军牌回报包公。包公道:
“井里必有缘故。”即唤里社命二人下井探取,见一死尸,吊上来验之,颜色未变。及勘问里人可认得此尸是哪里人,皆不能识。
包公谅是枉死,今搜身上,有一纸新给路引,上写乡贯姓名。包公记之,即差李超、张昭二人径到其县拘得亲人来问,说是某日因过汴河口被水溺死。包公审问愈疑道:“他既溺于河,却又在井里,哪有一人死在两处之理!”再唤其妻来问之,孙氏诉与前同。包公令认其尸,孙氏见之,抱而痛哭:“这正是妾的真夫!”
包公说:“他溺死后何人说是你夫?”孙氏道:“得夫锦囊认之,故不疑也。”包公令看身上有锦囊否?及孙氏寻取,不见锦囊。
包公细询其来历,孙氏将那日同陶兴往西京买卖之情诉明。包公道:“此必是陶兴谋杀,解锦囊系他人之尸,取信于你,瞒了此事。”复差李、张前去拘得陶兴到公厅根勘。陶兴初不肯招,包公令取死尸来证,兴惊惧难抵,只得供出谋杀之情。叠成文案,将陶兴偿命,追家财还给孙氏。将那龟代夫伸冤之事说知孙氏,孙氏乃告以其夫在日放龟之情由。包公叹道:“一念之善,得以报冤。”乃遣孙氏将夫骸骨安葬。后来葛洪之子登第,官至节度使。
第十六则鸟唤孤客
话说江阴有一布客,姓谢名思泉,从巴州发布回家,打从捷路苦株地经过,一路崎岖,五里无人,山高无比。其山凹中有人家姓谭,兄弟二人,以讨柴营生。兄名贵一,弟名贵二,二人人面兽心,凡遇孤客经过,常常谋劫。思泉正欲借问路程,望见二人远远而来,忙近前唱个喏道:“大哥休怪。此去江阴还有几日路程?”贵一答道:“只有三日之遥。”贵二便问:“客官从何处来?”思泉答道:“小弟从巴州发布回来,到此迷路,望二兄指引。”二人指道:“那山凹小路可去。”思泉只道二人是樵子,不在意下。来到前途,又是峻岭难攀,只得等人问路。不觉贵一兄弟赶到,将刀砍中思泉后脑,鲜血淋漓,气绝而死。二人将尸埋在山旁,当得银千两,兄弟归家将银均分,半年未露。
包公出巡巴州,从苦株地经过,行至半路间,忽听鸟音连唤:“孤客,孤客,苦株林中被人侵克!”包公遂转镇抚司安歇,差张龙、赵虎寻到鸟叫之去所,看是甚么冤枉。张、赵领命去到苦株林,仍见那鸟叫声如前,即看那鸟所在寻个踪迹,只见山凹土穴露死人尸首。张、赵回报,包公大惊。是夜,凭几而卧,梦见一人散发泣于案前,歌云:言身寸号是咱门,田心白水出江阴。流出巴州浪漂泊,砥柱中流见山凹。桂花有意逐流水,潭涯绝地起萧墙。若非文曲星台照,怎得鳌鱼上钓钩。歌罢,又诉道:“小人银两俱编《千字文》号,大人可差人去他床下搜取,便见明白。”诉讫,乃含泪而去。包公遂会其意,待天明升堂,差张、赵二人径往苦株林,牌拘贵一、贵二到堂审究。喝道:
“你兄弟假以砍柴为由,惯恶谋人,好生细招,免受重刑。”二人强辩不认。又差赵虎、李万往他家床下搜出白银若干。包公将银细看,果编得有字号,遂骂道:“劫银在此,还不直招!”令左右将谭家兄弟捆打一番。二人受刑不过,只得从实招认。于是唤张龙、赵虎押贵一兄弟二人去法场斩首,首级悬挂巴州门,晓喻示众,其家抄洗,银物入官。
第十七则临江亭
话说开封府有一富家吴十二,为人好交结名士。娶妻谢氏,容貌风情极侈。吴十二有个知己韩满,是个轩昂丈夫,往来其家甚密。谢氏常以言挑之,韩满以与吴友交厚,敬之如嫂,不及于乱。
一日冬残,雪花飘扬,韩满来寻吴友赏雪,适吴十二去庄上未回。谢氏闻知韩满来到,即出见之,笑容可掬,便邀入房中坐定,抽身入厨下,整备酒食进来与韩满吃,自己坐在下边相陪。
酒至半酣,谢氏道:“叔叔,今日天气甚寒,婶婶在家亦等候叔回去同饮酒否?”韩满道:“贱叔家贫,薄酌虽有,不能够如此丰美。”谢氏有意劝他,饮了数杯,淫兴勃然,斟起一杯起身送与韩满道:“叔叔,先饮一口看滋味好否?”韩满大惊道:“贤嫂休得如此,倘家人知之,则朋友伦义绝矣。从今休要这等。”说罢推席而起。走出门,正遇吴十二冒雪回来,见韩满就欲留住。韩满道:“今日有事,不得与兄长叙话。”径辞而去。吴十二入见谢氏问:“韩故人来家,如何不留待之?”谢氏怒道:“你结识的好朋友,知你不在家故来相约,妾以其往日好意,备酒待之,反将言语戏妾。被我叱几句,没意思走去,问他则甚?”吴十二半信半疑,不敢出门。过了数日,雪霁天晴,韩满入城来,恰遇吴友在街头过来。韩满近前邀入店中饮酒,满乃道:“兄之尊嫂是个不良之妇,从今与兄不能相会于家,恐遭人有嫌疑之诮。”吴十二道:“贤弟何出此言?就是嫂有不周之言,当看我往日情分,休要见外。”韩满道:“兄长门户自宜谨密,只此一言,余无所嘱。”饮罢,各散而去。次年春,韩满有舅吴兰在苏州贩货,有书来约他,满要去,欲见吴十二相辞,不遇径行,比及吴友知之,已离家四日矣。
吴十二有家人汪吉,人才出众,言语捷利,谢氏爱他,与之通奸,情意甚密。一日,吴十二着汪吉同往河口收讨帐目,汪吉因恋谢氏之故,推不肯去,被吴十二痛责一番,只得准备行李,临起身,入房中见谢氏商议其事。谢氏道:“但只要你有计较谋害了他,回来我自有主张。”汪吉欢喜领诺,同主人离家。在路行了数日,来到九江镇,向往日相识李艄讨船,渡过黑龙潭,靠晚泊船龙王庙前,买香纸做了神福,汪吉于船上小心服侍,吴十二饮得甚醉,李艄亦去休息。半夜时,吴十二要起来小便,汪吉扶出船头,乘他宿酒未醒,一声响,推落在江中。故意惊叫道:
“主人落水!”比及李艄起来看时,那江水深不见底,又是夜里,如何救得!挨到天明,汪吉对李艄道:“没奈何,只得回去报知。”李艄心中生疑,吴某死必不明,撑回渡船自去。汪吉忙走回家,见谢氏,密道其事。谢氏大喜,虚设下灵席,日夜与汪吉饮酒取乐,邻里颇有知者,隐而不言。
再说韩满,因暮春时景,偶出镇口闲行,正过临江亭,远远望见吴十二来到,韩满认得,连忙近前携住手道:“贤兄因何来此?”吴十二形容枯槁,皱了双眉,对韩满道:“自贤弟别后,一向思慕,今有一事相托,万望勿阻。”韩满道:“前面亭上少坐片时。”遂邀到亭上坐定,乃道:“日前小弟因母舅来书信相约,正待要见兄长一辞,不遇径行,今幸此会面,为何沉闷不乐?”吴十二泣下道:“当日不听贤弟之言,惹下终天之别,一言难尽。”
韩满不知其死,乃道:“兄长烈烈丈夫,为何出此言?”吴十二道:“贤弟体谅。自那日相别之后,如此……如此……”韩满听了,毛骨悚然,抱住吴十二道:“贤兄此言是梦中耶?如果有此事情,必不敢负。且问,当夜落水之时可有人知否?”吴十二道:
“镇江口李艄颇知,吾与贤弟幽明之隔,再难会面,今且从此别矣。”道罢,韩满忽身便倒,昏迷半晌方醒。再寻故人,不见所在。连忙转苏州店中见母舅道:“家下有信来催促,特来辞别,回去无事便来。”吴兰挽留不住。待韩满回到乡里访问,吴友已死过六十日矣。韩满备了香纸至灵前哭奠一番。谢氏恨之,不肯出见。
韩满回家,思量要去告状,又没有头绪,复来苏州见母舅,道知故人冤枉之事。吴兰道:“此他人事,又无对证,莫若连累。”韩满笑道:“愚甥与吴友结交,有生死之誓,只因不良嫂在,以此疏阔,近日曾以幽灵托我,岂可负之!”吴兰道:“既如此,即日包大尹往边关赏劳,才回东京,具状申诉,或能伸雪。”
满依其言,连夜来东京,清早入府告状。包公审问的实,即差公牌拿得汪吉及谢氏当厅勘问。汪吉、谢氏争辩,不肯招认,究问数日,未能断决。包公思量通奸之弊确有,谋死主人未得证见,他们如何肯招?乃密召韩满问道:“你故人既有所托,曾言当日渡艄是谁?”韩满道:“镇江口李艄也。”包公次日差黄兴到镇江口拘得李艄来衙,问其情由。李艄道:“某日深夜,落水之后,彼家人叫知,待起来时,救不及矣。”包公遂取出人犯当厅审究。
汪吉见李艄在旁边,便有惧色,不用重刑拷究,只得从直招出。
叠成案卷,将汪吉、谢氏押赴法场处斩。给了赏钱与李艄回去。
韩满有故人之义,能代申冤枉,访得吴十二有女年十四岁,嫁与韩满之子为妻。将家货器物尽与女儿承其家业,以不负异姓骨肉之情。
第十八则白塔巷
话说包公守东京之日,治下宁静,奸宄敛迹,每以判断为心,案牍不致留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