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有三不走:御驾上街不走;皇后、皇太子上街不走;有屈死冤魂不走。”便差张龙、赵虎去茶坊、酒店打听一遭。张、赵领命。回报:“小巷有四个牌军抬一筐黄菜叶,在那里趋避。”包公令捉来问之。牌军禀道:“适孙老爷出街,见我四人不该将黄菜叶堆在街上,每人责了十板,令我等抬去河里丢了。”包公疑有缘故,乃道:“我夫人有病,正想黄菜叶吃。可抬入我府中来。”牌军惊惧,只得抬进府里,各赏牌军,吩咐:“休使外人知道来取笑,包公买黄菜叶与夫人吃。”牌军拜谢而去。包公令揭开菜叶视之,内有一尸。因思:此人必是被孙文仪所害,令狱卒且停在西牢。
且说那张院公抱着师金保等师马都不来,径往府前去寻,见开封府门首有屈鼓,张院公遂上前连打三下,守军报知包爷。包公吩咐:“不许惊他,可领进来。”守军领命,引张院公到厅前。
包公问:“所诉何事?”张院公逐一从头将师家受屈事情说得明白。包公又问:“这五岁孩儿如何走脱?”张院公道:“因为思母啼哭,领出买糕与他吃,得以逃得性命。”包公问:“师马都何在?”张院公道:“他起早来告状,并无消息。”包公知其故,便着张院公去西牢看验死尸,张院公看见是师马都,放声大哭。包公沉吟半晌,即令备马到城隍庙来,当神祝道:“限今夜三更,要放师马都还魂。”祝罢而回。也是师马都命不该死,果是三更复苏。次日,狱卒报知包公,唤出厅前问之,师马都哭诉被孙文仪打死情由。包公吩咐只在府里伺候,思量要赚赵王来东京,心生一计,诈病在床,不出堂数日。
那日,仁宗知道了,即差御院医官来诊视。包夫人道:“大尹病得昏沉,怕生人气,免见罢。”医官道:“可将金针插在臂膊上,我在外面诊视,即知其症。”夫人将针插在屏风上,医官诊之,脉全不动,急离府奏知去了。包公与夫人议道:“我便诈死了,待圣上问我临死时曾有什事吩咐,只道:‘惟荐西京赵王为官清正,可任开封府之职。’”次日,夫人将印绶入朝,哭奏其事,文武尽皆叹息。仁宗道:“既死时荐御弟可任开封府之职,当遣使臣前往迎取赵王。”一面降敕差韩、王二大臣御祭包大尹,是时使命领敕旨前往河南。进赵王府宣读圣旨已毕,赵王听了,甚是欢喜,即点起船只,收拾上任。不觉数日,到东京入朝。仁宗道:“包文正临死荐你,今朕重封官职,照依他的行事。”赵王谢恩而出。次日,与孙文仪摆列銮驾,十分整齐,进开封府上任。行过南街,百姓惧怕,各各关门。赵王在马上发怒道:“你这百姓好没道理,今随我来的牌军在路上日久,欠缺盘缠,人家各要出绫锦一匹。”家家户户抢夺一空。赵王到府,看见堂上立着长幡,左右禀道:“是包大尹棺木尚未出殡。”赵王怒道:“我选吉日上任,如何不出殡?”张龙、赵虎报与包公。包公吩咐二人准备刑具伺候,乃令夫人出堂见赵王说知,尚有半月方出殡。
赵王听了,怒骂包夫人不识方便,骂不绝口。旁边转过包公,大喝一声:“认得包黑子否?”赵王愕然。包公即唤过张龙、赵虎,将府门关上。把赵王拿下,监于西牢,孙文仪监于东牢。次日升堂,将棺木抬出焚了,东、西牢取出赵王、孙文仪两个跪在阶下,两边列着二十四名无情汉,将出三十六般法物,持起圣旨牌,当厅取过师马都来证,将状念与赵王听了。赵王尚不肯招,包公喝令极刑拷问。赵王受刑不过,只得招出谋夺刘都赛杀害师家满门情由。次及孙文仪,亦难抵讳,招出打死师马都情弊。包公叠成文案,拟定罪名,亲领刽子手押出赵王、孙文仪到法场处斩。次日,上朝奏知,仁宗抚慰之道:“朕闻卿死,忧闷累日。
今知卿盖为此事诈死,御弟及孙文仪拟罪允当,朕何疑焉。”
包公既退,发遣师马都宁家;刘都赛仍转师家守服;将赵王家属发遣为民,金银器物,一半入库,一半给赏张院公,以其有义能报主冤也。
第十二则石狮子
话说登州管下一个地名市头镇,居民稠密,人家全靠河岸筑房。全镇为恶者多,行善者少。惟有镇东崔长者好善布施,不与人争。娶妻张氏,性情温柔,治家勤俭。所生一子名崔庆,年十八岁,聪明颖达,父母惜如掌上之珠。忽一日有个老僧来家抄化道:“贫僧是五台山云游僧家,闻府中长者好善,特来化斋饭一餐。”崔长者整衣冠出,请那僧人入中堂坐定,崔长者纳头便拜道:“有失远迎,万勿见罪。”那僧人连忙扶起道:“贫僧不识进退,特候员外见一面。”长者大悦,便令做斋饭款待僧人,极其丰厚。长者席上问其所来,僧人答明:“云游到此,要见员外有一事禀知。”长者举手请道:“上人若要化缘或化斋,老拙不敢推阻。”僧人道:“足见长者善心。贫僧不为化缘而来。即日本处有洪水之灾,员外可预备船只伺候走路,敬以此事告知,余无所言。”长者听罢,连连应诺,便问道:“洪水之灾何时当见?”僧人道:“但见东街宝积坊下那石狮子眼中流血,便要收拾走路。”
长者道:“既有此大灾,当与乡里说知。”僧人道:“你乡皆为恶之徒,岂信此言;就是长者信我逃得此难,亦不免有苦厄累及。”
长者问道:“苦厄能丧命否?”僧人道:“无妨,将纸笔来,我写几句与长者牢记之。”写道:“天行洪水浪滔滔,遇物相援报亦饶;只有人来休顾问,恩成冤债苦监牢。”长者看了不解其意。
僧人道:“后当知之。”斋罢辞去,长者取过十两花银相赠。和尚道:“贫僧云游之人,纵有银两亦无用处。”竟不受而去。
长者对张氏说知,即令匠人于河边造十数只大船。人问其故,长者说有洪水之灾,造船避灾。众人大笑。长者任众人讥笑,每日令老妪前往东街探石狮子有血流出否。老妪探看日久,往来频数,坊下有二屠夫问其缘故,老妪直告其故。二屠待妪去,自相笑道:“世上有此等痴人,天旱若是,有什么水灾?况那狮子眼孔里哪讨血出!”一屠相约戏之,明日宰猪,用血洒在石狮眼中。是日老妪看见,连忙走回报知,长者即吩咐家人,收拾动用器物,一齐搬上船。当下太阳正酷,热气蒸人。等待长者携得一家老幼登船已毕,黄昏左侧,黑云并集,大雨滂沱,三昼夜不息,河水涌入市头镇,一时间那人民的居屋流荡无遗,溺死二万余人。正因乡民作孽太过,天以此劫数灭之,止有崔长者夫妇好善,预得神人救之。
那日长者数十大船随洪水流出河口,忽见山岩崩下,有一初养黑猿被溺不能起,长者即令家人取竹竿接之,那猿及岸得生而去。船正行间,又见一树流来,有鸦巢在上,新乳数鸦飞不起,长者又令家僮取船板托之,那鸦展开两翼各飞将去了。适有湾处,见一人被浪激流下来,口喊叫救命,长者令人接之,张氏道:“员外岂不记僧人所言遇人休顾之嘱。”长者道:“物类尚且救之,况人而不恤哉。”竟令家僮取竹竿援之上船,遂取衣与他换。
忽次日雨止,长者乃令家僮回去看时,只见洪水过去,尽成沙丘,惟有崔长者房屋,虽被浸损,未曾流荡。家僮报知,长者令工人修整完备如前,携老幼回家。同乡邻里后来陆续归来,十有一二而已。长者问那所救之人愿回去否?那人哭道:“小人是宝积坊下刘屠之子,名刘英,今被水冲,父母不知存亡,家计尽空,情愿为长者随行执鞭之人,以报救命之恩。”长者道:“你既肯留我家下,就作养子看待。”刘英拜谢。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长者回家不觉又半载。时东京国母张娘娘失去一玉印,不知下落。仁宗皇帝出下榜文,张挂诸州,但有知玉印下落者,官封高职。忽一夜崔长者梦见神人说:“今国母娘娘失落玉印,在后宫八角琉璃井中。上帝以君有阴德,特来说与你,可着亲儿子去报知,以受高官。长者醒来,将梦与妻子说知。忽家人来报,登州衙门首有榜文张挂,所说与长者梦中之言相同。长者甚喜,欲令崔庆前去奏知受职。张氏道:“只有一子,岂肯与他远离。富贵有命,员外莫望此事。”刘英近前见父母道:“小儿无恩报答,即是神人报说,我情愿代弟一行,前往京都报知,倘得一官半职,回来与弟承受。”长者欢然,准备银两,打点刘英起程。次日,刘英相辞,长者再三叮咛:“若有好事,休得负心。”刘英领诺而别,上路往东京进发。不一日来到京城,径来朝门外揭了榜文,守军捉见王丞相。刘英先通乡贯姓名,后以玉印下落说知,王丞相即令牌军送刘英于馆驿中伺候。
次日,王丞相入朝奏知,仁宗召宫中嫔妃问之,娘娘方记得,因中秋赏月,夜阑,同宫女在八角琉璃井边探手取水,误落井中。
遂令官监下井看取,果有之。仁宗宣刘英上殿,问其何知玉印之由。刘英不隐,直以神人梦中所报奏知。仁宗道:“想是你家积有阴德。”遂降敕封英为西厅驸马,以偏后黄娘娘第二公主招之。
刘英谢恩,不胜欢喜。过数日,朝廷设立驸马府与刘英居住,当下刘英一时显达,权势无比,就不思想旧恩了。
却说崔长者,自刘英去后将近两月,日夜思量消息。忽有人自东京来,传说刘英已招为驸马,极其贵显。长者遂吩咐家人小二同崔庆赴京。崔庆拜辞父母,往东京进发。不一日来到东京,寻店歇下。次日,正访驸马府,那人道:“前面喝道:驸马来矣。”崔庆立在一边候过了道,恰好刘英在马上端坐,昂昂然来到。崔庆故意近前要与相认,刘英一见崔庆,喝声:“谁人冲我马头?”便令牌军捉下。崔庆惊道:“哥哥缘何见疏?”刘英怒道:
“我有什么兄弟?”不由分说,拿进府中,重责三十棍。可怜崔庆,被打得皮开肉绽,两腿流血,监入狱中。此时小二在店中得知主人被难,要来看时,不得进去。崔庆将其情哀告狱卒,狱卒怜而济之。崔庆原是富家,每日肉食不绝,忽墙外一猿攀树而入,手持一片熟羊肉来献。崔庆俄然记得,此猿好似我父昔日洪水中所救者,接而食之。猿去,过了数日又将食物送进来,如此者不绝。狱卒见了,知其来由,叹道:“物类尚有恩义,人反不如。”自是随其来往。又一日,墙外有十数乌鸦集于狱中,哀鸣不已。崔庆亦疑莫非是父所救者,乃对鸦道:“尔若怜念我,当代我捎书信一封寄回我父。”那鸦识其意,都飞向前。庆即向狱卒借过纸笔修了书,系于鸦足上,即飞去。不数日,已飞到其家,正值崔长者与张氏正在说儿子没音信之事,忽鸦飞下,立于身边。长者惊疑,看鸦足上系一封书,长者解下看之,却是崔庆笔迹,内具刘英失义及狱中受苦情由。长者看罢大哭,张氏问知其故,遂痛哭道:“当初叫你莫收留他人,果然恩将仇报,陷我儿子于缧绁之中,怎能得出?”长者道:“鸟兽尚知仁义,彼有人心,岂得如此负恩之甚?我只得自往东京走一遭,探其虚实。”
张氏道:“儿受苦,作急而行。”
次日,崔长者准备行李,辞妻赴京。数日,已到东京,寻店安下。清早,正值出街坊问消息,忽见家人小二,身穿破衣,乞食廊下,一见长者,遂抱之而哭,长者亦悲,问其备细。小二将前情述了一遍,长者不信,要进府里见刘英一面。小二紧紧抱住,不放他去,恐遭毒手。忽报驸马来了,众人都回避,长者立廊下候之。刘英近前,长者叫道:“刘英我儿,今日富贵不念我哉!”刘英看见,认得是崔长者,哪里肯顾盼他,只做不见。长者不肯休,一直随马后赶去,不料已闭上府门,不得进去。长者大恨道:“不认我父子且由则可,又将我儿监禁狱中受苦。”即投开封府告状。正值包公行香转衙,长者跪马头下告状。包公带入府中审问,长者哀诉前情,不胜悲戚。包公令长者只在廊下居止,即差公牌去狱中唤狱卒来问:“有崔庆否?”狱卒复道:“某月日监下,狱里饮食不给,极是狼狈。”包公遂令狱卒散诞拘之。
次日,差人请刘驸马到府中饮酒。刘英闻包公请,即来赴席。包公请入后堂相待,吩咐牌军闭上府门,不许闲杂人等走动。牌军领命,便将府门闭上,然后排过筵席。酒至半酣,包公怒道:“缘何不添酒来?”厨下报道:“酒已尽了。”包公笑道:
“酒既完了,就将水来斟亦好。”侍吏应诺,即提过一桶水来。包公令将大瓯先斟一瓯与刘英道:“驸马大人权饮一瓯。”刘英只道包公轻慢他,怒道:“包大尹好欺人,朝廷官员谁敢不敬我?哪有相请用水当酒!”包公道:“休怪休怪,众官要敬驸马,偏包某不敬。今年六月间尚饮一河之水,一瓯水难道就饮不得?”刘英听了,毛发悚然。忽崔长者走近前来,指定刘英骂道:“负义之贼!今日负我,久后必负朝廷。望大人作主。”包公便令拿下,去了冠带,拖倒阶下,重责四十棍,令其供招。刘英自知不是,吐出实情,招认明白。包公命取长枷系于狱中。次日,具疏奏知。仁宗宣召崔长者至殿前审问,长者将前事奏知一遍,仁宗称羡道:“君子重义如此,亲子当受爵禄,朕明日有旨下。”长者谢恩而退。次日,旨下:刘英冒功忘义,残虐不仁,合问死罪;崔庆授武城县尉,即日走马赴任;崔长者平素好善,敕令有司起义坊旌之。包公依旨判讫,请出崔庆,换以冠带,领文凭赴任而去,长者同去任所。是冬将刘英处决。
第十三则偷鞋
话说江州城东水宁寺有一和尚,俗姓吴名员城,其性风骚。
因为檀越张德化娶南乡韩应宿之女兰英为妻,多年无子心切,恳请求嗣续后,每遇三元圣诞,建设醮祠;凡朔望之日专请员城在家里诵经。员城见兰英貌美,欲心常动,意图淫奸。晚转寺中,心生一计。次日,遇德化往外,假讨斋粮为由来至张家,贿托婢女小梅,求韩氏睡鞋一双,小梅悄然窃出与之。员城得鞋,喜不自胜,回到寺中,每日捧着鞋沉吟无奈。适次日张檀越来寺议设醮事,员城故将睡鞋一只丢在寺门,德化拾起,心甚惊疑。既与员城话毕,归家大怒,狠究睡鞋,遂将韩氏逐回母家,经官休退。员城闻知计就,潜计逃回西乡太平原,改姓名为冯仁,蓄发二年。值应宿将兰英改嫁,仁买求邻居汪钦,径往韩宅求姻。宿与钦素交好,遂允其姻。令择吉过聘,刻期毕姻。钦回复冯仁,即纳彩亲迎,径成婚配。
倏忽韶光掣电,时光正值中秋佳节,月色腾辉,乐声鼎沸。
夫妇对饮于亭,两情交畅,冯仁乐饮沉醉,携妻而笑道:“昔非小梅之功,安有今日之乐。”韩氏心疑,询其故,仁将前情一一说出。韩氏听了,敢怒而不敢言。身虽遭仁计袭,心恨冯仁刻骨。酒罢仁睡,时至三更,自缢而亡。次日,韩应宿闻知,正欲赴县伸冤告状,适遇包公出巡江州,应宿便写状呈告。呈为灭节杀命事:痛女兰英嫁婿张德化为妻,久调琴瑟,无愧唱随。祸遭恶僧吴员城即今更名冯仁者,窥女艾色,买婢窃鞋,陷女私情,致婿坚持七出之条;念女实无一生之路,特原其素抱贞节,又见其事无实据,姑自狐疑,权为收养。岂恶蓄发改名,托邻求配。
身实不知,误遭奸计。忽于昨夜威逼身亡,而冤不白,上祈秉三尺之威严,天网不漏,恶必万斩始甘心。哀哀上告。
那时冯仁亦捏虚情抵诉,包公即将两人收监。其夜,坐在后堂,忽然一阵黑风侵人。包公道:“是何怨气?”既而有一女子跪在堂下,包公问道:“你是何处人氏?有什冤屈?直对我说。”那女子即将前情诉说一遍,忽然不见。次日,包公坐堂,差张龙、薛霸去狱中取出韩、冯二人审问,即将冯仁捆打,追究睡鞋之事。冯仁心惊色变,俯首无词,只得直招。包公将冯仁家产入官,判断冯仁抵命。自此韩氏之冤得伸,远近快之。
第十四则烘衣
话说东京离城二十里,地名新桥,有一富人姓秦名得,娶南村宋泽之女秀娘为妻。那秀娘性格温柔,幼年知书,年十九岁嫁到秦门,待人御下,调和中馈,甚称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