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日春莲逃走之后,有耆民呈称:本坊井中有死人尸首在内。县官即命验尸人检验,乃广东客人游子华之妾。方礼认为己女,遂抱尸哭道:“此系我女身尸,果被恶婿林福打死,丢匿此井。”遂禀过县官,哀求拷问。县官提林福审问:“你将妻子打死,匿于井中,此事是实?”林福辩道:“此尸虽系女人,然衣服、相貌俱与我妻不同。我妻年长,此妇年少?我妻身长,此妇身短;我妻发多而长,此妇发少而短。怎能以此影射来害小人?
万望爷爷详查。”方礼向前哀告道:“此是林福抵饰的话,望老爷验伤便知打死情由。”县官严行刑法,林福受刑不过,只得屈招,申院未行在狱。
及至岁终,包公巡行天下,奉敕来到此府,审问林福情由,即知其被诬,叹道:“我奉旨搜检冤枉,今观林福这段事情,甚有可疑,然能不为伸理?”遂语众官道:“方春莲既系淫妇,必不肯死,虽遭打骂,亦只潜逃,其被人拐去无疑。”乃令手下遍将各处招帖收去,一一查勘,内有一帖,原系广东客人游子华寻妇帖子,与死尸衣服、状貌相同,乃拘游子华来证,子华已去。包公日夜思想林福这段冤枉,我明知之,怎可不为伸雪?乃焚香告司士之神道:“春莲逃走事情,胸中狐疑不决,伏望神祗大彰报应。”告祝已毕。次日,发遣人役往云南公干,承行吏名汤琯,竟去云南省城,投下公文,宿于公馆,候领回文。不觉迟延数日,闻得新娼素娥风情出色,姿丽过人,亦往素娥家中去嫖耍。
便问道:“你系何处女子为娼于此?”其妇道:“我亦良家子女,被夫打骂,受苦不过,故尔逃出,奈衣食无措,借此度日。”汤琯道:“听你声音好似我同乡,看你相貌好似林福妻子。”其妇一惊,满面通红,不敢隐瞒,只得说出前事,如此如此,乃是邻右许达带我来,望乡人回府切勿露出此事,小妇加倍奉承,歇钱亦不敢受。汤琯佯应道:“你们放心,只管在此接客,我明日还要来耍。我若归家,决不露出你们机关。”乃相别而回,至公馆中叹道:“世间有此冤枉事。林福与我切近邻舍,今落重狱。”恨不得即到家中报说此事。
次日,领了回文,作速起程归家,即以春莲被许达拐在云南省城为娼告知林福。林福状告于包爷台下。包公遂即差人同汤径往云南省城,拘拿春莲、许达两人归案。包公鞠问明白,把春莲当官嫁卖,财礼悉付林福收领;拟许达徒罪;方礼反坐诬告;林福无辜放归;仍给官银三两赏赐汤琯。即判道:
“审得方氏,水性漂流,风情淫荡。常赴桑中之约,屡经濮上之行。其夫闻知有污行,屡屡打骂,理所宜然。妇何顿生逃走之心,不念同衾之意。清早开门,遇见许达,遂匿他家,纵行淫逸。而许达乃奔走仆夫,负贩俗子,投甘言而引尤物,贵丽色而作生涯。将谓觅得爱卿,不愿封侯之贵。哪知拐骗逃妇,安免徙流之役。方礼不咎闺门之有玷,反告女婿之不良。诬以打死,诳以匿尸,妄指他人之毙妻,认为系女之伤骸。告杀命而女犹生,控匿尸而女尚在。虚情可诳,实罪难逃。林福领财礼而另娶。汤琯受旌赏而奉公。取供存案。”
包公判讫,百姓闻之,莫不诚心悦服。
第九则夹底船
话说苏州府吴县船户单贵,水手叶新,即贵之妹丈,专谋客商。适有徽州商人宁龙,带仆季兴,来买缎绢千有余金,寻雇单贵船只,搬货上船。次日,登舟开船,径往江西而去,五日至漳湾艄船。是夜,单贵买酒买肉,四人盘桓而饮,劝得宁龙主仆尽醉。候至二更人静,星月微明,单贵、叶新把船潜出江心深处,将主仆二人丢入水中。季兴昏昏沉醉,不醒人事,被水淹死。宁龙幼识水性,落水时随势钻下,偶得一木缘之,跟水直下,见一只大船悠悠而上,宁龙高声喊叫救命。船上有一人姓张名晋,乃是宁龙两姨表兄,闻其语系同乡,速令艄子救起,两人相见,各叙亲情。晋即取衣与换,问以何故落水。宁龙将前事备细说了一遍,晋乃取酒与他压惊。天明,二人另讨一船,知包公巡行吴地,即写状具告。告为谋命谋财事:
肆恶害人,船户若负隅之虎;离乡陷本,客商似涸水之鱼。身带银千两,一仆随行,来苏贩缎,往贸江西,寻牙雇船装载。不料舟子单贵、水手叶新等,揽身货载,行至漳湾,艄船设酒,苦苦劝醉,将主仆推入江心。孤客月中来,一篙撑载菰蒲去;四顾人声静,双拳推落碧潭忙。人坠波心,命丧江鱼之腹;伊回渡口,财充饿虎之颐。无奈仆遭淹死,身幸张晋救援。恶喜夜无人知,不思天理可畏。乞准追货断填。上告。
包公接得此状,细审一番。遂行牌捕捉,二人尚未回家。公差回票,即拿单贵家小收监,又将宁龙同监。差快捕谢能、李隽二人即领批文径巡水路查访。岂知单贵二人是夜将货另载小船,扬言被劫,将船寄在漳湾,二人起货往南京发卖。既到南京,将缎绢总掇上铺,得银一千三百两,掉船而回。至漳湾取船,偶遇谢、李二公差,乃问道:“既然回家,可搭我船而去。”谢、李二人毫不言动,同船直回苏州城下。谢、李取出扭锁,将单贵、叶新锁起。二人魂不附体,不知风从何来,乃道:“你无故将我等锁起,有何罪名?”谢、李道:“去见老爷就有分晓。”二人被捉入城中,包公正值坐堂,公差将二人犯带进道:“小的领钧旨捉拿单贵一起人犯,带来投到,乞金笔销批。”包公又差四人往船,将所有尽搬入府来。问:“单贵、叶新,你二人谋死宁龙主仆二人,得银多少?”单贵道:“小人并未谋人,知甚宁龙?”包公道:
“方有人说凭他代宁龙雇船往江西。中途谋死,何故强争?”单贵道:“宁龙雇船,中途被劫,小人之命险不能保,安顾得他。”包公怒道:“以酒醉他,丢入波心,还这等口硬,可将各打四十。”
叶新道:“小人纵有亏心,今无人告发,无赃可证,缘何追风捕影,不审明白,将人重责,岂肯甘心。”包公道:“今日到此,不怕你不甘心。从直招来,免受刑法。如不直招,取夹棍来夹起。”
单贵二人身虽受刑,形色不变,口中争辩不已。俄而众兵搬来船上行李,一一陈于丹墀之下,监中取出宁龙来认,中间动用之物一毫不是,银子一两没有,缎绢一匹也无——岂料其银并得宁龙的物件皆藏于船中夹底之下——单贵见陈之物无一样是的,乃道:“宁龙你好负心。是夜你被贼劫,将你二人推入水中,缘何不告贼而诬告我等?你没天理。”宁龙道:“是夜何尝被贼劫?你二人将酒劝醉,把船划入江中,丢我二人下水,将货寄在人家,故自口强。”包公见二人争辩,一时狐疑,乃想:既谋宁龙,船中岂无一物?岂无银子?千两之货置于何地?乃令放刑收监。
包公次早升堂,取单贵二人,令贵站立东廊,新站立西廊。
先呼新问道:“是夜贼劫你船,贼人多少?穿何衣服?面貌若何?”新道:“三更时分,四人皆在船中沉睡,忽众贼将船抽出江心,一人七长八大,穿青衣、涂脸,先上船来,忽三只小船团团围住,宁龙主仆见贼上船,惊走船尾,跳入水中。那贼将小的来打,小的再三哀告道:‘我是船户。’他才放手,尽掳其货而去。
今宁龙诬告法台,此乃瞒心昧己。”包公道:“你出站西廊。”又叫单贵问道:“贼劫你船,贼人多少?穿何衣服?面貌若何?”贵道:“三更时分,贼将船抽出江心,四面小船七八只俱来围住,有一后生身穿红衣,跳过船来将宁龙二人丢入水中,又要把小的丢去,小的道:‘我非客商,乃是船户。’方才放手,不然同入水中,命亦休矣。”包公见口词不一,将二人夹起。皆道:“既谋他财,小的并未回家,其财货藏于何处?”并不招认。无法可施,又令收监。亲乘轿往船上去看,船内皆空。细看其由,见船底有隙,皆无棱角,乃令左右启之。内有暗栓不能启,令取刀斧撬开,见内货物广多,衣服器具皆有,两皮箱皆是银子。验明抬回衙来,取出宁龙认物。宁龙道:“前物不是,不敢冒认,此物皆是,只是此新箱不是。”包公令取单贵二人,道:“这贼可恶不招,此物谁的?”贵道:“此物皆是客人寄的,何尝是他的?”龙道:“你说是他人寄的,皮箱簿帐谅你废去,此旧皮箱内左旁有一鼎字号,难道没有?”包公令左右开看,果然有一鼎字号。乃将单贵二人重打六十,熬刑不过,乃招出真货皆在南京卖去,得银一千三百两,分作两箱,二人各得一箱。包公判道:
“审得单贵、叶新,干没利源,驾扁舟而载货,贪财害客,因谋杀以成家。客人宁龙,误上其船。舟行数日,携酒频斟。杯中设饵,腹内藏刀。趁酒醉中睡浓,一篙抽船离畔;候更深人静,双手推客入江。自意主仆落江中,决定葬于鱼腹;深幸财货入私囊,得以遂其狼心。不幸暮夜无知,犹庆皇天有眼,虽然仆遭溺没,且喜主获救援。转行赴告,挨批诱捉于江中。真赃未获,巧言争辩于公堂。船底中搜出器物银两,簧舌上招出谋命劫财。罪应大辟,以偿季兴冤命。赃还旧主,以给宁龙宁家。”
判讫,拟二凶秋后斩首,余给省发。可谓民奸不终隐伏,而王法悉得其平矣。
第十则接迹渡
话说徐隆乃剑州人,家甚贫窘,父丧母存,日食不给。有弟徐清,佣工供母。其母见隆不能任力,终日闲游,时常骂詈,隆觉羞颜。一日,奋然相约知己冯仁,同往云南生意,一去十数余年,大获其利,满载而归。归至本地接迹渡头,天色将晚,只见昔年渡子张杰将船撑接,两人笑容拱手,张杰问道:“隆官你去多年不归,想大利。”徐隆步行负银力倦,微微答道:“钱虽积些,所得不多。”遂将雨伞、包袱丢入船舱,响声颇重。张知其从云南远归,其包袱内必是有银,陡起枭心,将隆一篙打落水中淹死,天晚无人看见。
杰将包袱密藏归家,一时富贵,渐渐买田创屋。杰有子名曰张尤,年登七岁,单请一师诂训,其师时常对杰称誉道:“令郎善诗善对。”杰不深信,至端阳日请先生庆赏佳节。饮至中间,杰道:“承先生常誉小儿能为对句,今乃端阳佳节,莫若将此佳节为题以试小儿何如?”先生道:“令郎天资隽雅,联句何难。”
随口占一联与之对道:“黄丝系粽,汩罗江上吊忠魂。”张尤沉思半晌,不能答对。杰甚不悦,先生亦觉无颜。张尤亦羞颜无地,假意厕房出恭,那冤魂就变作一老人在厕房之旁,向张尤道:
“你今日为何不悦?”张尤答道:“我被父亲叫先生在席上出对考我,甚是难对,故此不悦。”冤魂问道:“对句如何?”尤道:“黄丝系粽,汩罗江上吊忠魂。”冤魂笑道:“此对不难。我为你对之。”尤道:“这等极好。”冤魂对道:“紫竹挑包,接迹渡头谋远客。”尤甚欢喜,慌忙奔入席间禀告先生道:“先生所出之对,我今对得。”先生不胜欢悦:“你既对得,可速说来。”答道:“紫竹挑包,接迹渡头谋远客。”其父骇然失色。先生道:“对虽对得,不见甚美。”其父道:“此对必是你请人对的,好好直说出来,免受鞭笞。”其子受逼不过,将其老人代对的事说出。其父问:“这老人今还在厕房否?”尤道:“不知。”杰慌忙奔看不见,心中自疑,此必是渡头谋死冤魂出现,骇得胆战心惊,胡言乱语,悉以谋死徐隆的事直告先生,不觉被堂侄张奔窃听。奔为昔年与杰争占有仇,次日遂具状出首。董侯准其状词。即差精兵五名密拿张杰赴台拘问。张杰拿至台下,面无人色,手足无措。董侯知其谋害是实,将杰三拷六问。张杰受刑不过,将谋害徐隆事情一一供招,将杰枷锁入监。次日申明上司,上司包公调问填命,家业尽追入官,妻子逃走不究。
第十一则黄菜叶
话说西京河南府,离城五里有一师家,弟兄两个,家道殷富。长的名官受,二的名马都,皆有志气。二郎现在扬州府当织造匠。师官受娶得妻刘都赛,是个美丽佳人,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金保,年已五岁。其年正月上元佳节,西京大放花灯。刘娘子禀过婆婆,梳妆齐备,打扮得十分俊俏,与梅香、张院公入城看灯。行到鳌山寺,不觉众人喧挤,梅香、院子各自分散。娘子正看灯时,回头不见了伙伴,心中慌张。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将逍遥宝灯吹落,看灯的人都四下散走,只有刘娘子不识路径。正在惊慌之际,忽听得一声喝道,数十军人随着一个贵侯来到,灯笼无数。却是皇亲赵王,在马上看见娘子美貌,心中暗喜,便问:
“你是谁家女子,半夜到此为何?”娘子诈道:“妾是东京人氏,随丈夫到此看灯,适因吹折逍遥宝架灯,丈夫不知哪里去了,妾身在此等候。”赵王道:“如今更深,可随我入府中,明日却来寻访。”娘子无奈,只得随赵王入府中来。赵遂着使女将娘子引到睡房,赵王随后进去,笑对娘子道:“我是金枝玉叶,你肯为我妃子,享不尽富贵。”那娘子吓得低头无语,寻死无路,怎当得那赵王强横之势,只得顺从,宿却一宵。赵王次日设宴,不在话下。且说张院公与梅香回去见师婆婆说知,娘子看灯失散,不知去向。婆婆与师郎烦恼无及,即着家人入城寻访。有人传说在赵王府里,亦不知虚实。
不觉将近一月。刘娘子虽在王府享富贵,朝夕思想婆婆、丈夫、儿子。忽有老鼠将刘娘子房中穿的那一套织成万象衣服咬得粉碎,娘子看见,眉头不展,面带忧容。适赵王看见,遂问道:
“娘子因什烦恼?”娘子说知其故。赵王笑道:“这有何难,召取西京织匠人来府中织造一件新的便了。”次日,赵王遂出告示。
不想师家祖上会织此锦,师郎正要探听妻子消息,听了此语,即便辞了母亲来见赵王。赵王道:“你既会织,就在府中依样织造。”师郎承命而去。众婢女传与娘子,王爷着五个匠人在东廊下织锦。娘子自忖:西京只有师家会织,叔叔二郎现在扬州未回,此间莫非是我丈夫?即抽身来看。那师郎认得妻子,二人相抱而哭。旁边织匠人各各惊骇,不知其故。不道赵王酒醒,忽不见了刘都赛,因问侍女。知在看匠人织造,赵王忙来廊下看时,见刘娘子与师郎相抱不舍。赵王大怒,即令刀爷手押过五个匠人,前去法场处斩。可怜师郎与四个匠人无罪,一时死于非命。
那赵王恐有后累,命五百刽子手将师家门首围了,将师家大小男女尽行杀戮,家财搬回府中,放起一把火来,将房屋烧个干净。
当下只有张院公带得小主人师金保出街坊买糕,回来见杀死死尸无数,血流满地,房屋火烧尚未灭。张院公惊问邻居之人,乃知被赵王所害。张院公没奈何,抱着五岁主人,连夜逃走扬州报与二官人去了。
赵王回府思忖:我杀了师家满门,尚有师马都在扬州当匠,倘知此事,必去告御状。心生一计,修书一封,差牌军往东京见监官孙文仪,说要除师二郎一事。孙文仪要奉承赵王,即差牌军往扬州寻捉师马都。
是夜师马都梦见家人身上带血,惊疑起来,请先生卜卦,占道:大凶,主合家有难。师马都忧虑,即雇一匹快马,径离扬州回西京来。行至马陵庄,恰遇着张院公抱着小主人,见了师马都大哭,说其来因。师二郎听罢,跌倒在地,移时方苏,即同院公来开封府告状。正遇着孙文仪喝道而过,牌军认得是师马都,禀知文仪,文仪即着人拿入府中,责以擅冲马头之罪,不由分说,登时打死。文仪令人搜检,身上有告赵王之状,忖道:今日若非我遇见,险些误了赵王来书。又虑包大人知觉,乃密令四名牌军,将死尸放在篮底,上面用黄菜叶盖之,扛去丢在河里。正值包大人出府来,行到西门坊,坐马不进。包公唤过左右牌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