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周作人轻信了有些神经质的羽太信子的话,终于把长兄逼入困境。兄弟的决裂令鲁迅充满了痛苦与愤怒,他默默地牺牲自己而帮助过的兄弟,竟会这样蛮横地对待自己,实在太出乎意料了。他不能忍受这无端的屈辱,决定搬出这个宅院。
他通过自己的学生许钦文租来了砖塔胡同61号的空房子,这时周建人也已经离开八道湾,去上海商务印刷馆工作了。这样,周作人一家就独占了鲁迅用巨款买来的全部房子。
鲁迅新租的小房子十分拥挤。他的母亲仍和周作人一起住,但虽然他们雇了几个佣人,老人却仍需自己料理生活。后来病了,周作人夫妇也很少照顾,周老太太哭着来找鲁迅,有时就在这里住下看病。由于心情不好,又得为生活奔波,鲁迅大病一场,就是在病中,也不能休息。老太太住不惯租来的房子,鲁迅就带病到处看房子,在朋友的帮助下买下了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的房子,加上翻修,花了800元。这个价钱仅是原来八道湾房价的1/4,由于他手头拮据,还是都向朋友借的,一直到去厦门任教时才还清。
虽然他和周作人决裂了,但他因为周作人对新文化事业尚起一些积极作用,还是把私事放在了次要地位,继续与弟弟处于同一个文学团体中。而且,他还始终保有手足之情。
这一点,周作人也意识到了,后来他评价鲁迅的《伤逝》,是借男女爱情的悲剧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后来鲁迅又写了小说《弟兄》,实际上是在追念自己对周作人得病的忧思,表示只要弟弟有难,仍可以向他寻求帮助,周作人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自己说《弟兄》所写,“十分之九以上是‘真实’的”。
1925年,段祺瑞执掌了中国的政权,他对人民进行思想和政治统治,对外维护帝国主义的利益,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北京以女师大学潮为中心掀起了斗争的风暴。
女师大的学潮起源于反对校长杨荫榆的封建家长统治,杨荫榆曾在美国得到过一个文学硕士的头衔,在她新派思想的伪装下,脑袋里却藏满了腐朽的封建观念。她让学生读四书五经,不允许参加爱国运动。她要把一群活泼的追求理想的年轻女子,变成死气沉沉和百依百顺的童养媳似的人。这个北京最高的女子学府,沉浸在一片阴冷和凄凉的气氛中。
在女师大国文系担任讲师的鲁迅,鼓励同学们走上解放的道路,对杨荫榆很不满。因为杨荫榆自己就是一个封建制度奴才的嘴脸,并且她还要扼杀年轻一代的生机和活力,也把她们变成奴才,所以鲁迅称她推行的政策为“寡妇主义”。
1924年5月7日,杨荫榆阻止学生们参加“国耻纪念日”的游行,引起了大家的公愤,纷纷要求撤换她校长的职务。初次闹起了风潮。这年秋天,国文系有三个回南方过暑假的女学生,因路遇军阀混战而晚归校两个月,杨荫榆平时对她们就不满,趁机勒令其退学。而哲学系两个无故旷课两个月的学生,却没有受到惩罚。学生自治会不满这种不公正的待遇,要求她收回成命,她坚决不肯,还厉声斥责学生,使大家情绪更激动起来,风潮顿时扩大了。
1926年1月18日,学生自治会同全校学生一致决定驱逐杨荫榆,但她有北洋政府的教育部为后台,进行破坏活动,学校在她的扰乱之下,变得一片混乱,学生们很苦闷。
在苦闷中,学生们所渴望的一场暴风雨终于来临了。
1926年5月,刚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的章士钊禁止学生集会、游行和讲演,但“五一”和“五四”两天,进步的学生都集会了。杨荫榆则挑选5月7日“国耻纪念十周年”的日子,主持在学校的讲演会,以造成自己的合法地位。但自治会的学生却识破了她的诡计,在开会前,派刘和珍、许广平等6名学生跟她交涉,劝她不要入场,但她竟无耻地冲进去,爬上了讲台。台下顿时一片唏嘘声、喧哗声,杨在台上大骂,学生在台下和她僵持,她的几个党羽还混在学生中为她助威。但最后,学生们情绪激昂,终于让她出了会场。
在这个小礼堂发生冲突时,北京城里也掀起了空前的学生运动。
5月9日,女师大的公布处贴出告示,宣布开除刘和珍、许广平等6名不许杨入场的学生。而学生们则在校长办公室的门上贴了封条,轮流看守大门,不许她进来,学生们还要求罢免章士钊。
鲁迅在5月8日写成《北京通信》,抗议北洋政府镇压学生集会,公开表示了对女师大学潮的看法,斥责杨荫榆之流威吓和开除手无寸铁的学生。他还号召学生们起来战斗到底。5月12日,鲁迅给学生两次拟了《呈教育部文》,要求迅速撤换杨,5月27日,与沈君默、钱玄同等几位教师,联名发表《对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坚定地站在正义的学生一边。
就在这一天,教务主任薛培云悄悄地在国文系的点名册上,将刘和珍、许广平等6个学生的名字用墨汁涂掉了。愤怒的学生要把她驱逐出校。3天后,五卅惨案发生了,整个6月,北京的学潮都在进行着。
在五卅运动中,鲁迅撰文表达了作为中国人的强烈自尊心,要求中国的前途应由中国人自己选择。并且写了大量文章驳斥陈西滢等人对学生运动的诬蔑,对帝国主义的妥协。
然而,正当大家沉浸在爱国主义斗争中时,8月11日在杨荫榆策划下,动用军警强行驱逐女师大的学生出校,8月18日又用不三不四的人洗劫女师大。鲁迅也因为以教育部官员的身份参加反对政府的学生运动,而被免职。
可笑的是,善于写文章的章士钊却在要求免鲁迅职的报告中出了个疏漏。免除鲁迅的理由是他于8月13日担任女师大校务委员,报告上的落款日期却是8月12日,未卜先知怎么可能呢?
善于斗争的鲁迅抓住了这一点,在好友许寿裳、齐寿山同进同退的支持下,向上控诉章士钊,终于赢了。
8月18日洗劫女师大的丑剧,激起了全国公愤,北大宣布与北洋政府脱离关系,与女师大并肩战斗的北京50多个学校还电通海内外,联合驱逐章士钊。
女师大的大部分学生团结在一起,另租校舍,筹备复校了。很少有学生去设在女师大原址的“国立女子大学”,复校的女师大学生向很多进步教师下了聘书,30多位教师踊跃受聘,声明义务来上课。9月21日,在同仇敌忾的气氛中正式开学,鲁迅参加了开学典礼,还发表了演说,鼓励同学们坚持学习,继续战斗。
11月,爱国将领冯玉祥支持革命,女子大学的校长潜逃了,于是11月30日傍晚,女师大的60多个同学,排着整齐的队伍,扛着战斗的旗帜,步行回到原校址。一路上放着鞭炮,唱着校歌,冲破军警的干涉,走进了自己原来的学校。鲁迅和许寿裳,就并肩走在这个队伍里,亲自护送学生回校,分享着她们的喜悦。
但章士钊等人又撰文抨击五卅运动,鲁迅则写了杂文回击。3个月后,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政府使用了更残酷的手段,卫队向赤手空拳的请愿学生举起了木棍,射出了枪弹。政府门前,横陈着尸首,流淌着鲜血,有47个请愿者牺牲,200多个受伤,成为民国史上最大的一次屠杀。女师大学生刘和珍、杨德群,也是其中两个殉难者。
听说了这件事的鲁迅,在愤怒中写了著名的杂文《纪念刘和珍君》,又连续写了几篇杂文批驳诬蔑学生的文人,鼓舞真正的猛士直面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
段祺瑞政府在杀戮的当天,就下了通缉令,要捉没有在当场被枪杀的李大钊等群众领袖。不久后,又扩大了通缉名单,指名道姓地抨击过段祺瑞的鲁迅当然在列。但鲁迅在《京报》上看到这个消息后,又写了杂文在《京报副刊》上发表,继续指名揭露段祺瑞政府。
此时被北洋政府通缉的鲁迅,在亲朋的劝导下,避其锋芒,躲进了医院的地下室,但他仍然没有忘记继续写作。
苏醒的爱情
鲁迅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在这群魔乱舞的北京呆下去了,恰逢此时,厦门大学寄来旅费和薪水,聘请鲁迅去任教,他立即就答应下来。他盼望着到南方去,去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另外,还有一个令他心甘情愿去南方的原因。那就是他和许广平迅速增长的感情。
在女师大学潮中许广平崭露头角,她在1926年3月11日给鲁迅写了第一封信,向这位她一直敬爱的老师寻求斗争的指引。鲁迅当天就热情地写了回信,此后他们通信频繁,从开始到同年7月底,往返书信达40多封。
他们一起探讨工作、理想,鲁迅很赞赏许广平的才干和勇气,觉得她是个纯真、可亲的女性,在自己的心里,渐渐地留下了她的影子,只要几天没读她长长的来信,或者没有跟她说话,就觉得像是缺少了一些什么。
杨荫榆在开除许广平的布告里,说她是“害群之马”,鲁迅就用此给她取了个绰号——害马(即HM)。当教育部武装接管女师大时,鲁迅听到许广平失踪的消息,心里立即笼罩了一层浓重的阴影,赶紧托人继续打听她的下落。鲁迅在焦急地等待着这匹闯入他心中的“害马”的消息。
不久,许广平和朋友跑到了鲁迅家中,她们要在这里暂时躲避几天。见到了许广平后,鲁迅心里的乌云顿时消散了,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老是大声说话,老是快步地走路。许广平在发表自己的意见时,总是透出一种聪明的灵气,也有坚定和勇敢的意志,在这短短的几天中,鲁迅更感到了她的可爱。
但一想到此处,鲁迅的心又沉下去了,因为他和许广平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他们虽是能为同一个理想奋斗的知己,但他们不能在一起生活。他们相差17岁,一个已婚,一个未婚,许广平正值青春年华,难道能让她为自己牺牲了吗?自己还有一个母亲送的礼物朱安,她该怎么办?
母亲包办的婚姻,长期困扰着鲁迅,本来不幸的无爱的婚姻,却具有法律的权威和道德的约束力。况且,朱安也是封建礼教的牺牲品,本身没什么过错。若是把她送回娘家,那么她必会终生忍受着别人的白眼和羞辱,在鲁迅的良心上是觉得过不去的。
鲁迅甚至想,就这么牺牲了自己的一辈子吧,用自己的奋斗,使下一代得到解放,使他们有美满和幸福的爱情也好。
1925年10月,许广平以“平林”的笔名,在鲁迅主编的《国民新报》副刊乙刊上发表《同行者》,热情地表示她要与他同行。这是他们的定情书,他们两个人,一个是青年人热烈大胆的爱情来潮,一个是中年人冷静的爱情的苏醒,为了共同的理想和事业,走到了一起。
可是,这个相互了解的战友,在战斗中结下的深厚感情,真的就能成为生活中的亲密伴侣吗?虽然许广平表示合法与不合法,相当与不相当都无所谓,但鲁迅还是觉得那个名存实亡的旧婚姻是自己沉重的枷锁。
在鲁迅看来,生活似乎过于太现实了。他的心像被鞭子抽打一样,无法平静下来。他该怎么办?应该离开这个让自己的内心感到痛苦的家,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让自己的心镇静下来,于是他决定南下了。
这个时候,刚好许广平从女师大毕业,经一位熟人推荐,到广东女子师范学校任职,他们就相约结伴同行。
在8月26日,鲁迅告别已生活多年的北京,与许广平一道,乘车南下。他回想着自己走过的路,盼望着未来的日子,内心既有辛酸,又有欢快,未来或许是有希望的。
1926年9月4日,鲁迅抵达了厦门。
地处东南沿海的厦门,海风吹拂,四季如春。凤凰花火红耀眼,相思树翠绿欲滴,还有那挺拔的龙青兰,一丛丛,一簇簇,遍布在原野和山岗,宛如守护祖国海疆的哨所!给秀丽的景色增添了几分威武,几分气派。这一切,同落漠旷远的北国风光相比,鲁迅顿觉耳目一新。
鲁迅来到了爱国华侨陈嘉庚筹资创办的厦门大学,他的到来,在青年学生中反响强烈,他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好像海潮也在欢笑,树木也显得青翠了。外地也有一批青年,闻讯转学到厦门。学生们经常来看望鲁迅。自治会主席、共产党员罗杨才同鲁迅有密切联系,曾邀请他外出演讲。
在这里,他担任“中国文学史”和“中国小说史”两门课程,还兼任国学院的研究教授。本来文科的教室,一般只有10来个必修的学生听课,很冷清的。可是鲁迅每次来上课,钟声刚响,教室里早就坐满了人,后来的只好凭窗倚墙站着听讲。当时不仅文科的学生来听,法科、理科、商科的学生也来听,甚至年轻的教员和校外的记者、编辑也闻风而至,簇拥一室。大家都说:
“文科今年有生气了。”
鲁迅的讲授,之所以特别吸引听众,是因为他态度认真,思想新潮,史料详实,分析透彻、精辟。他每周上4节课,有2节文学史需要新编写讲义,在厦大图书资料不足的情况下,为了编写讲义,他常常废寝忘食,锐意索求。
他在用时代背景分析作家作品的时候,能引证丰富而适当的材料,深入浅出地阐明问题,扫除陈腐的观点,指出哪些可以汲取,哪些应该批判。听他讲课的学生,就像小学生听老师讲有趣的故事那样,唯恐时间过得太快。
鲁迅的这些讲义,从文字的起源讲到汉代的司马相如和司马迁,先后在厦门大学和中山大学讲过,后来整理在《鲁迅全集》,就是著名的文学史著作《汉文学史纲要》。
青年学生不满足于只听先生讲课,更愿意直接向他提出问题,寻求生活真理的指导。在鲁迅搬到集美楼后,来访的人非常多。这里是学校的图书馆,有两层楼房,晚上楼上空落落的,只有靠两头的第二个房子里,不时传出青年们兴高采烈的声音,传出鲁迅亲切的话语和爽朗的笑声。
有一次,一群青年学生同他谈起当地的文学现状,感到很不满意。他们要求鲁迅指导,创办刊物,想要提倡本地的新文艺和白话文,与封建思想作斗争。鲁迅满口答应:
“好的好的,我一定帮助你们!”
“不过,我们的作品多半是幼稚的,会使先生失望的。”一位青年半是高兴,半是羞怯地说。
鲁迅站起来,热情地说:“你们不要怕幼稚,成熟是从幼稚变来的,初学的人,也只能如此。”
在他的帮助下,成立了两个文艺团体:一个叫涣涣社,出版《波艇》月刊;一个叫鼓浪社,出版《鼓浪》周刊。
青年写的文章确实幼稚,其中有些内容也不够健康,但鲁迅仍然十分爱护这些幼苗。他亲自为青年审阅、修改稿件,有时还把青年找来,提出自己的意见。
他还替青年联系刊物的出版,曾为此碰过钉子。后来他又把稿件寄到上海北新书局去,辗转周折,到了次年11月,草绿色封面的、精致可爱的《波艇》创刊号,才终于出版。
有些名人、学者不愿意自己的作品在小刊物上发表,鲁迅却相反,他把自己写的《厦门通讯》,同青年习作一起,登在这一期刊物上。
当时上海有一些刊物说,要把白话文写得好,先得精通古文,而且用了鲁迅的文章作为“论据”。当学生问他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的时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