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黑客帝国》可能有意借用了“典型的”武侠片或者功夫片的情节要素,一位英雄为了维护被压迫人群的利益,同一个不公、暴虐的政权抗争。不过当然,这条情节线并非专属于武术片以及广而言之的亚洲影片。诸如《罗宾汉历险记》(迈克尔·科蒂兹,1938)或《猩红色的繁笺花》(TheScarlatPimpernel,哈罗德·扬,1934)之类的早期西部片描述了类似的情节,它们直接影响到《黄飞鸿》(徐克,1991)、《中华战士》(钟志文,1987)、《少林寺》(张鑫炎,1982)或者《铁猴子》(又译《少年黄飞鸿之铁马骝》,袁和平,1993)等诸多影片。我们在《黑客帝国》三部曲中看到了正义与邪恶的对决,英雄在冒险途中碰到帮手和骗子,他与黑暗势力不断斗争,最终获得救赎。这种典型求索式的冒险讽喻了基督教精神的胜利,而这在《黑客帝国》的文本中是适当的,因为影片通过再次强调一个犹太教和基督教共有的救世主的圣洁性——尼奥(基努·里夫斯饰)被钉在祭坛上——最终化解了它的道德危机。正是对孤独的救世主自我牺牲行为的描绘,影片彻底“背叛”了亚洲的哲学根基和对它的影响力,颠覆了武侠片为了正义而复仇的过程,这种意识形态上的控制最后却无力解释影片的情节基础——在由电脑生成的虚构的现实里,被征服的人类被迫接受虚假的思想意识。《黑客帝国》三部曲同样背弃了观众也许一直期待着的对种族的超越、尽管影片表现不同种族的人与“这个人”一起合作,但是只有“这个人”的胜利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他的白种人的种族特征绝非如此凑巧。“尼奥看似为……[全人类的自由]而斗争,但他是高度理性的,掌控着一切。这是宣扬不同人种间的兄弟情谊的电脑化的幻象,一个电子版的《与狼共舞》,其中,几个非白种而且/或者是女性的角色必须等待一位白种的男性英雄收拾残局、转败为胜。”引自哈斯拉姆的文章,第100页。
巴斯卡·萨卡尔认为“神话般的侠士或游荡的剑客形象具有内在的颠覆性……带有一种偶然产生的、暂时性的正义感,常常卷入同法令和政权的斗争之中”引自萨卡尔的文章,第164页。,我却坚信,恰恰是英雄和政权之间的冲突凸现了当权者的违法情况,这些权贵们利用手中的权力贪污腐化,无视他们的管区中平民的苦况。在这点上,“游荡的剑客”是一个颠覆性的人物形象,然而他所破坏的并非是正当合法的管辖权力,这种状况让观看武侠片的观众产生最强烈的同情心,有助于达到这种类型片最大的目的:向观众灌输正义感和公正感,还有弱者得到一位保护人是天意使然的观点。不过“游荡的剑客”并不孤独——他和一群人一起战斗;实际上,他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是其成功的前提,武侠片由此避免夸大孤寂的英雄——这种“救星综合体”也具有西方英雄人物的特征,他必须通过自我牺牲或持续不断的个人努力才能达到目标。
一个极富代表性的例子是影片《铁猴子》,主人公是罗宾汉式的逃犯(于荣光饰),他把从贪官污吏那里偷盗的钱财分给可怜人。这个以外号“铁猴子’’而闻名全城的盗贼其实是一位甲医,他免费为穷人看病,却向有钱人收取高额的医药费。尽管铁猴子遭到官府通缉,他却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不知疲倦地保护弱者,因而受到百姓的爱戴。另一个中医、武术大师黄麒英(甄子丹饰)被地方官胁迫,去追捕铁猴子,但他逐渐认识到他的对手行动的正义性——两人最后并肩作战(黄麒英甚至假扮铁猴子),再加上铁猴子的姐姐兰花小姐(王静莹饰)以及黄麒英的儿子黄飞鸿(曾思敏饰),这群人成功打败贪官,分手时已成为终身的好友。
《铁猴子》当然不是上千万美元的重磅炸弹片,可它确实和《黑客帝国》有诸多相似点,尤其是一些视觉程式。它不仅明显影响到沃卓斯基兄弟对“子弹时间”(BulletTime)的构想,而且还影响到《黑客帝国》三部曲的美术造型——影片色调偏重灰色和暗黑色,动作场面(以典型的武侠片样式)采用中远景镜头,偶尔用一个近景特写加以强调——甚至三部影片中的某些打斗场面的设计都受到它的影响。例如,铁猴子和当地捕快之间的第一次交手在视觉效果上就近似《黑客帝国:重装上阵》中尼奥与密探史密斯(雨果·威文饰)的交战。《铁猴子》中的主人公被一群捕快包围,他奋力摆脱他们的包围圈,其后不久,他又跃过几个少林叛僧,在半空中站立在一个少林和尚的头顶上,这种姿态令人联想到《黑客帝国》的开头翠妮蒂(卡丽·安·莫斯饰)的姿势。两部影片的情节也有许多相似点——在腐败的官场下,受剥削的平民被残暴的监工看守(我们在许多武术影片中能找到相同场景,比如《少林寺》里年老体弱的奴隶们被强迫做苦工):“英雄”和一个已放弃宗教信仰的人之间的交锋(使人想到尼奥和建筑师的碰面)。不过最重要的是英雄的职责不同——铁猴子不是寻求自我牺牲,也并非孤军作战。影片清楚表明,只有与姐姐一起合作,他才能成功维护平民的利益。最后挫败腐败官僚也依靠所有武术大师的集体努力,只有结合所有人的武术技巧才能战胜“邪恶”力量。铁猴子抗拒任何的自我膨胀,尽量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种对自我膨胀的抗拒正是《黑客帝国》三部曲所明确摒弃的——“英雄自然的和超自然的优势伴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优越感”引自巴特利特和拜尔斯的文章,第36页。——起初尼奥确实不愿披上摩菲斯(劳伦斯·菲什伯恩饰)给他的斗篷,成为“这个人”,随着影片情节的展开,尼奥越来越接受那件斗篷,穿着它感觉越来越泰然。三部曲由始至终都显示出尼奥的身份与“这个人”息息相关,特别是在尼奥献身的那一刻。甚至在第一部中,尼奥作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就从未受到质疑。这部影片的风格,使用最时尚的服饰、慢动作的摄影,以及在尼奥超然觉悟时达到高潮的技术上创新的“子弹时间”(尽管概念上并非独创[引自利里的文章])场景,突出表现尼奥作为一个神圣化的人物,一个“救世主”,等待着能充分认识自我的时刻到来,不过这一时刻的到来意味着他将承担独一无二的孕育在神性中的个人责任——解教人类。武侠片在刻画几个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责任的人物的同时,却抵制这种与集体斗争相对的非他莫属式的观念,这种观念还对立于英雄内在的平等意识,即他的成功有赖于旁人的帮助,并由此产生谦卑感。
《黑客帝国》三部曲中英雄的自我膨胀并不奇怪。在亚洲向现代化的市场经济模式转变的过程中,不言而喻,“西方国家”别有用心地对待与亚洲之间的关系。其动机虽难以捉摸,却肯定是自我膨胀的——“甚至当亚洲成为快速发展的地区时,西方国家仍企图重新插足这一地区的事务,抢在亚洲前面再次确立自己领导者——霸权者而非殖民者——的地位”引自萨卡尔的文章,第161页。
“西方国家”是用全球资本主义的方式对待自我、国家、市场和政治的一批国家的简称,它维护自身的领导地位,把自己看作表达个人主义者/人道主义者的进步观点的适宜场所,然而它却不容分歧、不容看待社会和历史的其他态度。《黑客帝国》中的尼奥就是例证,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个唯一的英雄,他的牺牲令大家永远铭记“这个人”,永远赞颂他。这是西方国家对于进步的先驱者所扮演的角色的观念。《黑客帝国》三部曲描绘斗争景象的同时,其“次要情节也许强调了尼奥的力量和人工智能的力量难解的特性,可好莱坞和数字朋克(cyberpunk)数字朋客又称赛博朋克,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以电脑或信息技术为主题,小说中通常有社会秩序受破坏的情节。现在数字朋克的情节通常围绕黑客、人工智能及大型企业之间的矛盾而展开,背景设在不远的将来的一个反乌托邦地球,而不是早期数字朋克的外太空。它的出现是对科幻小说一贯忽略信息技术的一种自我修正。在今天,数字朋克不仅仅是科幻小说的一个流派,同时也指代一种生活哲学、亚文化和某些计算机用户。——译者都不会允许那些政治化的叙述冲破他们自己的编码”引自哈斯拉姆的文章,第107页。,即需要一位西方的白种男性守护人。西方国家取消了亚洲发展的正当性,正如尼奥不以亚洲的哲学态度看待现实、责任以及殉难,转而赞同犹太教和基督教共通的给殉难者带去荣光的看法。孤独的英雄否认集体、帮手的作用,他的信念、牺牲和决心恰恰构成了英雄所以成为英雄的实质内容。对《黑客帝国》三部曲和武侠片而言,文化态度都是最关键的,不过当然是以十分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
对于人类身体形态的局限性和潜能的体现和迷恋是连接《黑客帝国》三部曲和武侠片的关键问题之一——在某些方面,功夫片和武侠片中用电脑特技处理过的吊钢丝镜头预示了科幻小说里后人类的出现,尤其是在反乌托邦世界里。这种对于人类身体的局限性和潜能的迷恋在《黑客帝国》里找到了最完美的表达,影片中,人类的身体处在一个完全伪造的世界里,但在这个虚拟空间、在这个由电脑操控的矩阵幻象中,人的身体完全能够超越每一条自然“法则”。这是对浸润着佛教和道教精神的武术影片的内在假设的高明的改编,这种假设认为人类身体的局限性源自一种虚幻的见解,即世界是“真实的”,而佛教的般若(智慧觉悟)则揭示出现实世界只不过是头脑错觉的产物。这个“思想解放的”、觉悟的大师——“这个终于超越人类低贱的本能获得启示的剑客”引自钱的文章,第11页。——掌握了轻功的技巧,有能力摆脱产生错觉的头脑的限制,也因此可以飞檐走壁、隐身,甚至感受到他和天地万物不可分的“同一性”。本文不会详细描述佛教帮助信徒超越现实的局限性的修炼方法,但是身体的运动、集中精神进入冥想状态是武术大师所采用的一种摆脱意识活动的干扰的方式。在第一部影片中,尼奥和摩菲斯采用的正是这种洲练方法,目的就是让尼奥认识到肉身的虚幻性。我们有意识地以一种特定的亚洲的态度去说明影片中创造出的“空间”的性质,对居住在这个空间中的人物的禀性做出一系列假设,由此得以体现武术大师的思想观念。这些思想观念深深植根于对待自我和自我与周遭世界的感性关系的态度中,尼奥碰到像他一样去看望先知的孩子们时,表露出其中一种态度。一个装扮像和尚的神童向尼奥演示他如何使无生命的物体的形状发生变化,他说:“你不要试图弄弯调羹,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必须意识到,这里并没有调羹,弯曲的是你的头脑。”训练期间摩菲斯曾问过尼奥:“你以为你呼吸的是空气吗?”这两句话是《黑客帝国》自觉地用一种亚洲的态度看待虚幻现实中的人类身体的最清楚的标志。
武侠片作为一种类型片,以展示武术为中心,同时也关乎正义和孝道。“武侠片连同某些古装片,被认为是体现历史和传统的一种高效的电影文化。也就是说……[武侠片应该]在核心部分保留中国的传统和意识形态。”引自钱的文章,第4页。比如影片《少林寺》,除了弥漫着武侠影片“典型的”同志情谊之外,还明确地参照了少林寺武术风格的佛教根基。武侠片展示了男女主人公们身体的精湛技巧,这些技巧带有哲学/精神/文化的烙印,这些人一起行动,匡复正义,此外,正如大卫·波德威尔所指出的:“从20世纪60年代的剑术片和70年代的功夫片,到八九十年代的警匪片和复兴的武侠片,这种[来自香港的]电影制片传统把优雅的身体置于场面调度的中心。”引自波德威尔的文章,第78页。武侠片必须了解人的身体,因为它的一个主要程式终究还是身体技巧的展示,这些技巧令身体进入超然状态。
另一方面,《黑客帝国》三部曲通过诸如“子弹时间”之类的电影摄影技术的革新,表明存在于虚拟空间的人类身体可更好地显示出虚假性。“子弹时间”极致的视觉效果突出了“大师们”的“超脱状态”,他们能够巧妙地以技术手段操控“现实中”的自然“法则”,脱离了武侠片中武术大师们显现的以道教/佛教精神为哲学前提的传统的/民族的想象力。我们再次看看第一部里的“训练”场景,尼奥的大脑与反叛者船的电脑连通后,他告诉摩菲斯说他会武功。在这里,尼奥所获得的技能是下载到他头脑的固有程序中的二进制代码的产物——也就是说,这种技能并不靠尼奥多年的体能训练习得,而是一种天赋,是他的“程序”和矩阵的程序之间交互作用的结果。他的身体其实是一个空洞的导管,显示出了虚假性,它除了让头脑洞悉周遭“世界”的虚拟特性之外,并没有使之融入“现实”的有形物质的统一体中,实际上身体无力完成头脑在矩阵里感知到的超脱性的体力活动。尼奥真实的身体并不懂武功,在它离开用机器维持的生长环境之前,也从未了解“真实的”事物。武侠片中武术大师们可以利用身体活动进入超脱状态:《黑客帝国》三部曲强调的则是万物的虚假性,“真正的”身体只不过是一件虚弱的、闲置的、毫无意义的商品。这是看待人类身体的两种态度之间的关键性的差异。
可以把这种差异与佛教和基督教对“幻影说”的不同看法相比照:一种教派的教义把它视为最大的真相,另一种教派的教义则认为它是异端邪说。基督教的“幻影说”由诺斯替教派(theGnostics)诺斯替教是一种融合多种信仰,把神学和哲学结合在一起的秘传宗教,强调只有领悟神秘的“诺斯”,即真知,才能使灵魂得救,公元1至3世纪流行于地中海东部各地。——译者提出,对这一教派而言,这种学说是神学上必需的。基督教的“幻影说”相信,由于物质和肉体从根本上来说是不洁净的,而基督又必须纯然洁净,所以基督不具有真正的肉体形态,他的人形只是一个幻影。所有纯净的事物都是虚幻的,只要基督的信徒的目标是达到极度的纯净,那么身体以及它所有的情感、欲望和乐趣就都是被否定的。另一方面,佛教的“幻影说”则认为,佛陀就是虚幻的,并非因为身体——物质的——不洁净,而是因为——身体——物质不是个体化的,没有脱离其他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