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代中期西式电影院不断增长,原先放映电影的茶园也随之消失。淘汰过程中有官方的干预,如1909年12月《申报》有一幅“禁止影戏”的图画,老城区内某茶肆开演影戏,因“男女混杂”,“大伤风化”等原因,遭到当局禁止。《申报图画·本埠新闻》(宣统元年十一月廿五日)。另外《申报》在1912年4月刊有王钝根《影戏园》的短文,把影戏院描写成秽气刺鼻,万声嘈杂,混乱不堪。等他看完影戏跑出来,“回忆所遭,不啻游地狱归也。”钝根:《影戏园》,《申报》,1912年4月29日。实际上文中讲的“污泥沟之西”的那个“破屋数椽”的“影戏园”,实即是称作“幻仙”的“五分钱影院”。从王氏所表达的厌恶之情来看,这类早期影戏院作为“余兴”的观念走到了尽头。
一次大战前后,上海已经成为世界电影的倾销地,西式影院居主流,这对于本土电影制作造成的冲击,其程度超出一般想象。电影史家十分重视1913年张石川、郑正秋与亚细亚公司合作拍摄的《难夫难妻》,认为获得成功,并对于此后张、郑分手猜测纷纭,成了一个谜。确实作为故事片,在类型上在当时盛行喜剧短片、侦探系列片的影坛已属领先,在中国电影史上应有其位置。但揆之实际,正如《难夫难妻》的广告强调它是“改良新剧”之一,严格地说差不多是舞台纪录片,首映于新新舞台,作为余兴节目来放映。我们不知道亚细亚是否同维多利亚等影戏院接洽过,如果有的话,结果应当是否定的。从那时英文报纸所登的电影广告来看,1914年间所放映的影片,除了其他类型之外,如《三剑客》、《安东尼与克莱欧佩特拉》、《旁贝城的末日》等故事长片已经出现。尤其像表现拿破仑英雄传奇的HowHeroesAreMade,是一部法国大片。广告这么写道:“该片全长五卷八百尺,煌煌巨制,展现拿破仑赫赫战功,由欧洲最佳技师在阳光灿烂之意大利摄制而成。”TheNorthChinaDailyNews(September8,1919),p.4.周瘦鹃看了之后,激动不已,即把它转译成“影戏小说”,题为《何等英雄》,发表于《游戏杂志》。
如果说难以打进主流的西式影戏院的话,显然是技术上不过关。参杜云之:《中国电影史》,第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2),页11。周瘦鹃的《影戏话》老实不客气地道及这一点:“五年前,海上有亚细亚影戏公司者,鸠集新剧人员,映演《黑藉冤魂》,及短篇趣剧多种,剧中妇女,仍以旦角乔装为之,装模作样,丑态百出,情节布景,亦无足观,不一年而消灭,持较百代、林发诸大公司之影片,正如小巫之见大巫耳。”《影戏话》(1),《申报》,1919年6月20日,第15版。《黑藉冤魂》由张石川导演,出品于1916年,拍摄方法与《难夫难妻》差不多。周氏这样的评论有点势利眼,却反映了他的先进视野,在当时难为可贵。
在此后的五六年里,直至1921年《阎瑞生》、《红粉骷髅》及《海誓》三部长片的问世,中国电影处于沉默状态,那些先驱者包括郑正秋(1888—1935)、但杜宇(1897—1972)、管海峰等,逐渐认识到电影是一种复杂的体系,只能无师自通,通过观看外国电影来“偷”学门道,而世界电影的突飞猛进,更使人眼花缭乱,其探索之途也更显得更为艰难。此时无论在理论或实践方面,传统的“影戏”观本身、新剧与电影之间都经历着交锋、互动与融合。
《影戏话》中还有一些材料可照亮这一时段的某些盲点,本文难以细述。在他对于葛雷菲斯的接受中,已经蕴涵着电影从余兴到艺术的认识。尽管出自一种文人的视角,代表了那些先驱者的认识。作为一个中国观众对于世界影坛的不算太晚的回馈,《影戏话》的可贵之处在于那种世界视野,成为本土电影发展的动力。事实上在20年代初本土电影出现时,周氏热心为之推介,在他主持的《申报》副刊及在《半月》杂志上开辟“影戏场”专栏,在推动早期电影批评方面,是个不可忽视的人物。
三、商业与政治:葛雷菲斯与广告战
1922年5月20日《赖婚》的广告出现在《申报》第一版上,从此开始了葛雷菲斯的中国传奇,也给中国电影带来了好运。电影广告已有了七八年历史,从来和戏剧广告挤在一起。《阎瑞生》首映时,做的广告算得上风光,但绝不能跟这回相比。约在1922年底《申报》上的电影广告逐渐与戏剧、医药广告分离开来,参李道新等:《影像与影响——“<申报>与中国电影”研究之一》,《当代电影》,2005年第2期,页69。片商似乎看准了葛雷菲斯的中国市场,在广告上不惜工本,富于挑战的是出自中国人经营的上海大戏院。广告冠之以“空前绝后世界第一佳片”,更详加介绍该影片原为文学名著,其歌剧在美国屡演不衰,接着说:
至一九二十年世界著名制造电影剧大王葛莱福氏特编为影戏,用广流传。其摄演时间费十足月之功夫,用费达美金八十万有奇,片长一万二千尺,分作十一大本,工程之大,实为影戏界之创闻。片成第一次演于纽约第四十四马路大戏院,名流闺淑,争往参观。普通座位每位售至美金十元,而观者均叹观止,且连演十四月之久,无夕不满其座。后英法各大城市各戏院相继映演,每演有万人空巷之慨。世界影片之受人欢迎者,当以此为最。……
这段广告六百余字,从悲剧情节、拍摄优美一直到“弱女子”(尚未提丽琳甘熙之名)超绝之表演,美轮美奂,无以复加。所谓“空前绝后”在英语里相当于sensational,或thrill之类的词语,常出现在外商影戏院的广告里。上海大戏院的业主为粤商曾焕堂,此人非等闲之辈。1917年5月上海大戏院开张时,在英文报纸上登的广告规格和花样也前所未有,后来维多利亚、爱普庐等影院也纷纷仿效。
外商不甘示弱,到次年卡尔登影戏院落成,号称设备是世界一流。到六月公映了《重见光明》,这是一部老片子,但公认其对于电影艺术贡献甚巨。卡尔登也大打广告战,在中西各报都作了预告。在《申报》虽然没有登头版,但也占整个影戏版三分之一强,破费应当不小。它看上去大气的多,不像《赖婚》的广告文字,排得密密麻麻的读来费劲。右上角有一幅图,是三K党战马高昂,标题是“惊天动地之美国历史影片”。说明文字也有数百字,字体大小不等。特别用粗体标出:“演员:一万八千人;战马:三千匹;布景:五千幕。”
相对于《赖婚》的爱情片类型,《重见光明》的广告以“历史”作号召,声势浩大,更用好莱坞做大旗,显出外商的强势地位。粗体字还说卡尔登与美国数家电影公司签了合同,凡那些公司“所出之名贵影片,皆由本院独家开映。”还列了一串大牌导演明星的名字:葛雷菲斯、卓别林(CharlesChaplin,1889—1977)、陶葛拉斯·范朋(DouglasFairbanks,1883—1939)及其妻子曼丽·毕克福(MaryPickford,1892—1979),在曼丽的名字之后打了一个括号,特地写上“美国电影界最富最美丽之女伶”。这个名单里当然少不了由于《赖婚》而一夜成名的丽琳·甘熙。
《赖婚》和《重见光明》都引起轰动,票房十分成功。这场广告战对于本土和好莱坞之间的竞争模式来说,颇具寓言性。从当时实际来说,自三部中国长片出世之后,影情高涨。电影广告破天荒上了头版,意味着电影在中国登堂入室,身份一下子尊贵起来。事实上中国电影在此后这两三年里也铆足了劲,乘势进取,一日千里。新的电影公司,新的影片,新的影院,如雨后春笋,形成与好莱坞之间的竞争与消费模式。在半殖民上海政治上处于弱势的条件下,本土电影一方面遵守游戏规则,公平竞争,另一方面利用本土资源,竭力开拓空间,至1924年底《孤儿救祖记》问世,开创了中国电影的“初盛景观”。这里用陆弘石的说法,参《中国电影史1905—1949》(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页15。
本土电影迅速进入竞争体制,像好莱坞一样,明星等电影公司都有出租业务,而成功的标志之一是纷纷进入外商影院。1925年初《电影杂志》的一位作者欣喜地说:“年纪老大而无大进步之商务书馆影片部之《松栢缘》,及长城公司之处女作《弃妇》,居然能得各大戏院之赏识,先后开映于卡尔登及维多利亚,外国戏院开映中国影片,以兹为盛。是亦自制之影片之进步有以致之,亟可喜也。”青民:《上海影话》,《电影杂志》,1卷10号(1925年2月),页本1。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中国早期电影画刊》(二),页385。但有的不以此为然,犀利地说:“国人托庇于租界,仰鼻息于外人管理之下,内心已有所愧,若犹引以为荣,求外人一言之助,真不知自处于何等地位也。”漱玉:《电影杂志》,1卷10号(1925年2月)。见《中国早期电影画刊》(二),页583其实两位作者都出自爱国立场,只是观察角度不同。对于本土片来说,进入大戏院不仅体面,还因为票价高,分润也多。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明星公司拍摄的《孤儿救祖记》,正因为连映于各影院,包括爱普庐、恩派亚、卡德等外商影院,获得巨大的资金增值。对于郑正秋等人来说,这是打破好莱坞垄断、收回“利权”的问题。在1925年元旦,乘《孤儿救祖记》大获成功之际,明星公司在《申报》的贺岁广告中堂皇宣言:
年来美国电影几将光被全球,回顾我国,未免暗淡无华。同人不敏,爰创明星,经之营之,瞬将两载,“编”、“演”、“摄”、“洗”、“印”、“接”、“写”、“剪”,已能全不假手于外人。而《孤儿救祖记》一片,竟承“江苏省教育会”特予表扬,又承各报,奖誉有加,开演以来,评无虚日,虽本公司之荣,亦中国电影界之好现象也。惟同人未敢一得自封,发扬我国艺术,挽回我国利权,此责此志,愿与同业共勉之。
胡菊彬在《影像国族》(ProjectingaNation)一书中把1920年代称作中国电影的“商业民族主义”时期,JubinHu,ProjectingaNation:ChineseNationalCinemabefore1949(HongKong:HongKongUniversityPress,2003),17-26.颇能概括当时的特征。的确像明星自称电影制作的“独立”性,对于民族电影来说固然至关重要,但所谓“全不假手于外人”,也不无反讽的意味。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本土电影不免文化杂交的特质。如AndrewHigson在一篇讨论“民族电影”概念的文章中指出,在欧洲各国好莱坞已渗透到大众想象与民族文化中,因此在声称“民族电影“时,应注意到其定义的具体内涵。AndrewHigson,“TheConceptofNationalCinema,”Screen30.4(Autumn1989),39.尤其在二十年代初中国电影起步时出现追求“欧化”的倾向,甚至像《电影杂志》的主编李怀麟认为,电复印件来就来自欧美,因此“当然要让为欧美,我国不过是步武后尘,处模仿者的地位罢了。”李怀麟:〈编辑室灯下〉,《电影杂志》,1卷10号,页电1。见《中国早期电影画刊》(二),页467。最明显的莫过于一连几部片子,包括《孤儿救祖记》在内,都“模仿”《赖婚》中台维追爱娜的情节。
某种意义上中国电影“民族主义”源起于这时期的“商业”广告,诉诸文字的魔力。如上面用引号特意标出的“编”、“演”、“摄”等八个字,极有表现力。每个字代表一个独立的制作部门,意味着本土电影从观念到实践的成熟。当本土电影兴起时,好莱坞文化也翩然而至,迅速成为都市的日常消费。在报纸和杂志上,对于好莱坞所发生的一切都津津乐道,包括介绍如何花样百出的做电影广告。然而中国人青出于蓝,在电影广告中大打爱国牌,不消说中国人开的影院,如1923年3月14日的《申报》电影版上,几乎用半版篇幅大字标出:“华商沪江影戏院”,映演《新南京》等国片。更有意思的那些外商影院,如1923年1月31日属雷玛斯的新爱伦影戏院,在开映商务印书馆的《孝妇羹》时,广告特意标出:“破天荒”、“中国自制影片”。在上映中国影片时,也以国片作为招徕。
外商这么做,当然是商业手段。在上海影院中,新海伦档次较低,像这样的广告诉诸本土观众的爱国之情,其中却蕴涵着一种基本的电影批评和消费的模式,在当时已经形成,那就是一般电影观众一边热衷于西片,一边对国片充满期待,尽管说比不上西片,但总会说在中国电影的“萌芽时代”,能拍到这样已经不错。正如《申报》上有人写道:“观客心理,皆受‘中国自制片’之吸引,颇表欢迎,不愿下苛烈之批评,以阻制片者之兴味,使幼稚之中国影片,复堕于沦落之地也。”中义:《中国自制影片谈》,《申报·本埠增刊》,1924年7月25日。也有人说像商务拍摄的“初期的作品”,“如果没有‘自制品’三个字,恐怕一定是无人光顾。”楼一叶:《中国影戏谈》,《最小》,53号(1923年6月13日)。
在这样竞争与消费的吊诡模式中,中国电影的最大焦虑、最成功之处,在于能保持观众对国片的期待,而首要条件是提高电影的地位,使之成为都市文化的中心,使观众不断扩大,也只有这样本土电影才有生机,连那些《难夫难妻》、《红粉骷髅》等影片都可以从库里请出来,在各影院轮流放映,实现资本的回收。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正需要一个有关电影自身的寓言,于是葛雷菲斯应运而至,而中国电影瓜熟蒂落,反过来借了葛氏的东风。
四、葛雷菲斯与电影公共话语
1922至1924年,电影为印刷资本主义启动了新的活塞,一时间报纸专栏和杂志,包括专业性质的如《影戏杂志》、《电影杂志》等纷纷见世,还有大量的消闲刊物如《游戏杂志》、《礼拜六》等,它们早就在鼓吹电影。这些报纸杂志为不同的读者开辟了不同的公共空间,但在很大程度上互通声气,形成了电影话语,而葛雷菲斯是共同打造的奇观,犹如一个话语坐标的中枢,其纵横脉络错综着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又交织着种族与性别、影像与文学等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