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于2005》是一部长达八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这样一部宏大的作品,靠两个点来支撑,一是在主题上紧紧抓住土地与农民的关系,特别是土地的失去对农民生活秩序的影响;二是在叙述上始终通过“我”这样一个自述者来完成。小说的特点和不足都从中体现出来。
这是一部有历史感但历史线索的“线性”并不明晰的小说。小说的题目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表述,故事由“我”这个晚辈延伸至大伯、祖父、曾祖父、十七世祖、十世祖,历史的脉络通过伦理的排序一目了然。“姬”姓家族在一个村落里的繁衍生息,生生不死,让土地与农民的关系突显为小说故事的重要主题。这样的立意很有特色。但我们也可以看到,历史或时间的线性发展在小说里并不是如河流般一脉向下的,由于小说的基点是一个并没有直接参与故事的“我”,所有的历史时段发生的风云变幻,都是通过“我”的任意进入而展开的,所以从另一角度看,历史没有纵向展开的机会,从父辈到十世祖的沉浮过程,都由“我”信手拈来般讲述,漫长的历史时间因此变成了一个“共时性”的空间,一条河流的跌宕变成了一片湖水的波澜。“2005”几乎是整部小说唯一明确的历史时间,其他的时间概念要么模糊处理,要么也并无特别重要之处。在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在时间概念上的模糊处理,如“大约在曾祖父一岁那年”,“那年他二十五岁”,“那是一个很寻常的春天,确切地说是曾祖父辍学的第四个春天”,“那年”这个指代性的说法前后,要么没有明确的交代,需要阅读者去推算,要么就是即使说明了也没有“重大历史关头”的强烈印迹。
作者如此处理,一方面反映农耕文明、传统农村社会对时间历史时间的虚化态度,另一方面则使历史变革的时间性变得模糊,“共时”的特点既带来叙述的方便,也制约了小说故事的线性特征。
小说对历史时间的态度直接来自于其叙述的方式。这就是长达八十万字的小说都是通过一个人来完成。由一个飘忽的主观视角讲述其不可能完全亲历的历史时间的故事,这自然不是展锋的首创,早在先锋小说盛行的时期,莫言、苏童等作家就多次使用过一叙述方式,展锋同这些作家的共同处是,“我”并不受身份的限制,可以如幽灵般来到任何历史时段的故事中,不加说明地进行真切描述。但展锋显然会遇到更大的挑战,因为他要完成的是一部历史长卷的叙述,是一次大规模的讲述。而其他作家一般只是在中短篇小说中采取这样的方式。我的阅读印象是,就其事先确定的叙述方式而言,展锋面对的几乎是一个完不成的任务,难度太大,特别是他要叙述的不是“意识流”,不是个人意念,而是承载着社会与历史内容的现实故事。展锋的叙述能力超出了我的想象,他已尽了最大可能。叙述视角的制约与其带来的艺术效果是同时并存、不可剥离的,这已是一部完整的、成功小说的标志。试想,如果除去这个固执的、自信的、冒险的叙述人,历史的脉络或许会更清晰、故事的现实强度会更加强,但其灵动性和个性风格就会大幅度缩减。这或许正是这部小说值得人玩味的地方。
《终结于2005》的另一个特征也是与叙述方式相伴而来的。小说故事程度不同地涉及到叙述者对家族伦理的态度。我们知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先锋小说的很大一个标识,就是从叙述上颠覆了传统的伦理规则,后辈人可以在小说叙述中大胆描述父辈、祖辈的性爱经历,这种无限放大的涂抹为小说的伦理观念带来新的刺激和冲击。展锋小说也有这样的特点,当然,我认为他的写法还是带着收敛进行的,有限度而又小心翼翼,达到了同先锋小说一样的感觉或效果,但并不让人产生“不肖子孙”的印象。小说经常会用一些特别的描述来展现先辈的“风采”。其中也不无完整的情爱描述,如对曾祖父与菊花的关系的叙述。这部小说从总体上看,语言风格在平实中略带一点俏皮与诙谐。而且这种风格从开始到结尾相对保持一致。这样一种语言风格使小说故事变得更有动感、易变和多样,生发出一些特别的意味。这也是小说难得的一个方面。
作者展锋在这部小说里倾注了自己最大的生活积累、思想力量和艺术才华,小说的用力比较均衡,风格前后一致,在狭窄的叙述视角下展开宏大的故事层面,在跃动的故事中紧紧抓住认定的主题,体现出作者在创作上的功力和认真。当然,我始终觉得这是一部特点与局限同时并存的小说,它也因此让人觉得多有回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