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跟钟道新太熟悉的缘故,读他的小说到处都有似曾相见、相闻的亲切感。一位早逝的英才,用他的作品继续延续着生命的存在,这种时候让人特别能感受到文学的力量和文字的恒久。长篇小说《博弈时代》在钟道新刚刚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不久出版,这部先前在刊物发表的小说在读者中引起关注,也印证了确有一个群体,喜欢钟道新的小说,特别是欣赏他的题材和语言。他的绝笔小说《巅峰对决》出版了,熟悉的题材领域,一惯的语言风格,老读者会觉得顺畅,新读者当感觉新奇,钟道新小说的味道就在这一点上显出老道。这是钟道新未完成的小说,他的儿子钟小骏含着悲痛继承父亲遗志,为他完成了这部小说。这是不幸中的幸运。
《博弈时代》是一群人围着一个配方进行智力拼斗,政界、商界、学界,法律、道德、正义,高科技机密与利益和欲望纠缠在一起,展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巅峰对决》是一个人在和一群人进行斗争。“谈判专家”邢天的职业,就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出现,用语言的武器制伏暴力主义者,这是钟道新的最后一部小说,也是他为自己寻找到的一个最恰当的题材。其主要原因是,他本来擅写的就是对话,对话中最擅长的又是遍地洒珠的机智谐趣和引经据典。小说核心人物邢天的职业,就是以口才见长的“谈判”,人物可以大张旗鼓地发挥自己的才智,实质上也是钟道新本人为自己的叙述才能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支点。邢天从事的谈判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洽谈、商讨甚或辩驳,他总是在生死时速之际出击,用语言的力量让绑架者、投毒者、谋杀者、抢劫者放下屠刀,俯首称臣。小说里的那些以生命为赌咒去达到目的的人,在生死一线的时刻,能不能被语言震慑,被“谈判”驯服,被谈判者感化,这是一个极具挑战的选择,钟道新为自己找了一个具有极高难度的故事支点,他要接受读者苛刻的挑剔,他有这样的信心去组织故事、推进情节,可见其自信。说到底,小说家本人才是真正的“谈判专家”,读者甚至可以不管故事的结局是否圆满,但一定会盯着“谈判专家”的专业水准不放。
在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中,高峰体验的紧张被钟道新有效地制造出来。当然,客观地说,作者写作时的着力点并不主要是情节的紧张刺激,他在设计好一个生死场景之后,就让人物,主要是邢天进入中心,展开语言攻略,发挥谈判才能。小说逐一铺开绑架、爆炸、投毒、抢劫、谋杀等系列故事,系列故事群中,个人英雄在智力、勇敢、果断方面表现出的无可替代的作用。能感觉到钟道新有意识把握着故事中的特征,在讲述个人英雄时,他时时注意个人英雄与集体智慧之间的有机联系,并不想把邢天写成唯我独“智”的英雄。
这是一部充满对话的小说,我们看到的邢天整天都在说话。他大多数时候是在和同事、朋友谈案件、谈生活,让故事弥散出语言的魅力,引经据典张口就来,机智诙谐随时可见。在这种平面的对话铺设中,小说又引出另一条线索,即案件制造者的行动。最后,在一个特定的场景中,让这两种人针锋相对,或用威力化险为夷,或用感化转危为安。在这一点上,钟道新显然是受了自己近年来多写影视剧的影响,可以把两类互不关联的人物、互不相干的故事纠缠到一起,让他们最终走到一起。这在他从前的小说中并不多见。
钟道新是一位喜读好思的小说家,他把自己所学所思都用到小说里了,翻开他的书,到处都是语言的珠玑,这几乎成了他的一种嗜好。他笔下的人物,为了彰显知识和谈吐,往往不正面提问或回答,都会以历史故事、名人名言为“话引”,“主题”倒往往很简单。在钟道新笔下,具备这种才能的人不止是一个两个,大家都在操用这样的方法,这使他的小说在“品位”上浑然一体,但也有时,人物的个性标识让人不太能分得清,比如《巅峰对决》里,农民工杨六的农村妻子李花,也会用“客人和鱼一样,过了三天就臭”来决断事情,用“挖掘出‘第一桶金’”这样的语词比喻谋事策略。这是钟道新创作中无法回头的一条路径,也是他小说不可更改的标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细心的读者会从任何一个片段进入他的小说而能够认出“钟道新风格”。
钟道新的突然离去,让他的“谈判”无法继续,那些才情四溢的对话无法再欣赏到了,这份损失岂止是扼腕叹息可以涵盖。近读宗璞散文集,其中有一句引言印象深刻:“生,吾顺事;殁,吾宁也。”活着就要做自己的事,撒手人寰也当安息。钟道新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尽管他的事业未尽,但他应当可以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