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逻辑上有一个充足理由律,它要求我们作出判断,必须有充足的理由。这一原则在正规的推理时是必须遵守的,但是在日常会话当中,这一原则并非绝对不能违背,有时特定的人物在特定的场合违反了它,反而是一种智慧的表现。如《晋书·明帝纪》载:
晋明帝是晋元帝的长子,小时候就很聪明,有一次元帝抱着他,让他坐在大腿上,刚好有人从长安来晋见,元帝就顺便问他:“你说是长安远还是太阳远?”
他回答说:“长安近,太阳远。因为有人从长安来,但是没有人从太阳上来。”
这么一点大的小孩能说出这样的话,元帝感到很惊奇。第二天大宴群臣时,元帝想让大臣称赞他,便又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回答说:“太阳近。”
元帝大惊失色,问他:“怎么说得跟昨天不一样?”
他回答说:“我们抬头能看见太阳,但是看不见长安。”
元帝和众臣更加称奇。
从逻辑上讲,晋明帝的两次推论,理由都不足,因而能够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合在一起来看,他违反了矛盾律。但这正显示出他超常的智慧,因为他故意不作雷同的回答以出人意料。
这一例子,前提和结论之间似乎还有些联系,给人的感觉仿佛还有些道理,因而这还不是我们所说的强推,我们所说的强推是前提和结论之间毫无联系,完全是说话人主观地将它们拉扯在一起,故意强行地作出推论(见陆宗明的《逻辑与语言表达》)。
例如清代独逸窝退士的《笑笑录》载:
洪稚存因为上书言事而得罪了皇上,当初拟议斩首,亲友听到这一消息后来到狱中痛哭。洪稚存反而安慰他们,随口作了一首绝句,最后两句说:“丈夫自信头颅好,须为朝廷吃一刀。”
洪亮吉(字稚存)所说的“丈夫自信头颅好”与“须为朝廷吃一刀”之间没有任何的因果联系,强行地将这一前提和结论拉扯到一起,只能让人感觉荒唐可笑。
鲁迅先生在《花边文学·玩笑只当它玩笑(下)》中说:
我曾经从生理学来证明过中国打屁股之合理:假使屁股是为了排泄或坐坐而生的罢,就不必这么大,脚底要小得远,不是足够支持全身了么?我们现在早不吃人了,肉也用不着这么多。那么,可见是专供打之用的了。有时告诉人们,大抵以为是“幽默”。
鲁迅先生将屁股跟脚底作比较,认为“不必这么大”,也不是“吃人”的时代,从而推论是“专供打之用的”。这前提和结论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完全违反了充足理由律,因而使人觉得荒谬可笑。
根据前提和结论先后的不同,可把强推分为结论在前的强推和结论在后的强推两种。
结论在前的强推
如李林之、胡洪庆的《世界幽默艺术博览》有两例:
三位母亲自豪地谈起她们的孩子。第一位说:“我之所以相信我的小彼得将成为一名工程师,是因为不管我买给他什么玩具,他都把它们拆得七零八散。”
第二位说:“我为我儿子感到骄傲,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因为他现在总爱和别人吵架。”
第三位说:“我儿子将来会成为一名医生,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他现在体弱多病,俗话说:‘久病成良医’。”
三位母亲分别推断自己的儿子将来会成为工程师、律师、医生,其理由不是调皮捣蛋,便是体弱多病,这种推断只能是一种逗趣,而非真的去推测。再如:
国王与大臣一起吃着肉食。趁大臣不注意,国王将骨头都推到大臣面前。他们吃饱后,国王说:“爱卿,你真是个饭桶!看你跟前的那些骨头!”
“谁是饭桶,可能是陛下,”大臣回答说,“你看,你连骨头都吃掉了!”
大臣针对国王的嘲弄,来了个强推,把国王面前没有骨头当成是被他吃掉了,以此虚假的前提推出国王是饭桶的结论。又如文雅的《世界五千年幽默总集》外国卷载:
侦探小说《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的作者,英国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1891-1976)两度结婚。第二任丈夫马克斯·马洛温是一位著名的考古学家,因在美索不达米亚发掘古物出名。
一次,克里斯蒂同丈夫从中东返回英国时,有人问她和一位对古董有浓厚兴趣的男人结婚,感受如何?
她回答说:“一位考古学家是任何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最好丈夫。因为她的年龄越大,他对她的兴趣也越浓厚,绝不会喜新厌旧。”
克里斯蒂将考古学家对年代久远的古董的兴趣扩大化,推定对年老的女人也同样感兴趣,进而借题发挥说考古学家是女人的最佳丈夫候选人。同书又载:
美国钢琴家波奇,有一次在密西根州的福林特城演奏时,发现全场观众很少,还不到半数,他心里感到很失望。
这时,只见他从容地走到舞台前面,向观众说:“你们福林特的人一定很有钱,我看你们每人都买了两个座位的票,真阔呀!”
话音刚落,全场欢声雷动起来。
波奇面对缺席一半的尴尬场面不是怨天尤人,而是借题发挥,把这一现象曲解为观众每人买了两张票,进而推断他们很有钱。一句幽默的强推,不仅化解了自己的窘境,而且赢得了观众的理解和欢迎。
结论在后的强推
如相传为苏东坡编撰的《艾子杂说》记载:
艾子喜欢喝酒,几乎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弟子们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他的身体健康,就共同商议劝他戒酒。有人认为:“如果仅仅空言相劝,老师未必肯听,必须用一件危险的事来吓唬他,或许能够有效果。”众人认为有理,于是制定了一个方案。
一天,艾子又喝得大醉,吐出一大堆脏物。有弟子把事先准备好的猪肠子放进去,然后指给艾子看,说:“人必须五脏齐全才正常,您现在却饮酒过量而吐出一脏,只剩下四脏,这对身体怎能无害呢?”
艾子看一看,笑着说:“唐三藏都能活,何况我还有四脏呢?”
“三藏”本是指佛教典籍中的经、律、论三部分,泛指一切佛经。“唐三藏”指的是唐朝的高僧,他精通佛经。人们常说人有五脏六腑,艾子在这里就是利用谐音,故意把“唐三藏”歪曲为唐僧只有三个内脏器官,然后以此为前提作出推论,说自己有四脏更能活,以此推脱了学生的劝告。
冯梦龙的《古今谭概》载:
南宋时,有一次宫廷厨师煮的馄饨没有熟,高宗赵构大怒,把那位厨师关进监狱。
宫廷优伶演出节目给赵构消怒。有两个优伶扮成书生,互相询问对方的生辰。一个说是“甲子生”,另一个说“丙子生”。这时第三个优伶对赵构说:“这两个人都应下狱。”赵构询问原因,这位优伶说:“甲子、饼子都生,与那个馄饨没有煮熟的人同罪呢!”赵构听了大笑,赦免了那位厨师。
宫廷优伶为营救那个厨师,精心设计了一个问生辰的节目,利用谐音进行曲解,然后再强行推理,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引得皇帝大笑,从而达到了目的。明代浮白斋主人的《雅谑》载:
丹徒有一个姓靳的阁老,他的儿子没有出息,但他儿子的儿子却考中了进士,阁老因此督促责备儿子。
儿子说:“你的父亲不如我的父亲,你的儿子不如我的儿子,我怎么没出息?”阁老听了哈哈大笑,就不再责备他了。
那个儿子说自己的父亲和儿子比父亲的父亲和儿子都强,这并不能推导出自己有出息,相反只能映衬出自己的无能。这一强推引逗得靳阁老大笑,其一是他推理的荒唐,其二是他话中巧妙地称赞了自己的父亲和儿子,使靳阁老感受到了被赞美的快慰。
由此可见强推不同于逻辑推理。推理讲求科学性、严密性,前提和结论间有必然的联系,而强推讲求的是情趣性、荒唐性,前提和结论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两者之间越是无关效果越好。
强推也不同于诡辩。诡辩是在是非问题上故意歪曲真理,颠倒黑白,因而人们情感上不能接受。而强推并非是在是非问题上说歪理,它常常是在对方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说出来,而且一说出来,人们便觉得荒唐可笑,因而在感情上便认可了。
戏推:游戏推导的幽默技巧
如果说强推是从前提根本无法推导出结论的话,那么戏推则是从前提可以推导出结论,只是其结论一般人意想不到,因而这样的推导往往能引人发笑。
根据戏推方式的不同,可以把戏推分为假设型戏推和钻空型戏推两类。
假设型戏推
所谓假设型戏推,就是先假设某一情况发生或成立,然后作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推论。如明代姚旅的《露书》载:
邢进士身材矮小,有一次他在鄱阳湖遇到强盗。强盗不仅抢劫了他的财物,还要杀人灭口,以除后患。
正当强盗举刀时,邢进士对他说:“别人已经叫我邢矮子了,如果砍去头,不是更矮了吗?”
强盗不禁大笑,掷刀而去。
常言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进士遇见盗,讲理也走不掉。在这生死关头,邢进士大智若愚,临危不惧,一句出人意外的不在乎死却在乎矮的自我解嘲之语,使强盗忍俊不禁放下屠刀。游戏性的推理,反而使他幸免于死。同书又载:
沈生予说,有一个人送枇杷给县令,错把“枇杷”写成了“琵琶”。县令笑着吟诗道:“枇杷不是此琵琶,只恨当年识字差。”恰好有一个客人在座,续了后两句说:“若使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县令听了,大加叹赏。
客人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像前者那样简单地讽刺嘲笑出笑话的人,而是在别人错别字的基础上先假设它能够成立,然后作出推论:既然琵琶能结果,那么,其他的箫管等乐器也都会开花。这种发挥想像力的假设性推理,一下子把人带入荒诞幻想的领域,让人在笑声中领悟其否定的意味。
明代冯梦龙的《广笑府》卷一载:
有一个县官写字非常潦草。一次,他要筹办酒席请客,写了个条子交给一个办事人员,要他买猪舌。
由于舌字写得太长,办事人员错认为买猪千口,因此遍乡寻找收购,只买到了五百口,回到县衙门报告,请求减少一半。
县官笑着说:“我叫你买猪舌,你怎么认作买猪千口?”
办事人员回答说:“今后如果要买鹅,千万写得短一点,不要写成买我鸟。”
因为古代的书写格式是竖排的,不像今天这样横排,所以这个例子中的“买猪舌”的“舌”字写长了就会变成“买猪千口”。这种误写和误认本身还不是修辞,真正的修辞是那个办事人员的发挥,即运用析字进行假设性戏推,把“鹅”字拆解成“我鸟”(注:上面一个“我”,下面一个“鸟”,这是“鹅”的异体字)。“鸟”字在明清时又可指男性生殖器,所以显得滑稽可笑。
王政挺的《中外奇辩艺术拾贝》载:
美国民主党女议员布赖恩两次参加竞选,都败给了对手威廉·麦金莱。
在第一轮竞选的短暂逗留中,一名布赖恩的支持者自信地宣称,明年的3月4日(即总统就职典礼的那天)布赖恩夫人将在白宫下榻。
这时,人群中的一名共和党人叫道:“如果那样,那她一定是和麦金莱睡在一起。”
那名布赖恩的支持者如果十分干脆地说“布赖恩夫人将入主白宫”,那么便无懈可击了,偏偏美国人喜欢幽默,要换一种含蓄而又俏皮的说法。这一说法在具体的语境中也无歧义,但撇开语境,分析起来,它却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当选美国总统,因而在白宫下榻;二是她自己未能当选,但委身于新当选的美国总统,也可以下榻白宫。这后一种可能听众一般不会意识到,经共和党人一语点破,就不能不令人佩服其机智狡黠,妙语解颐了。
钻空型戏推
语言是人类的交际工具,工具总是以简单灵便为好。作为第一性的口语,人们在运用时总是力求简洁明快,能省略则省略,能模糊便模糊,以节省心力。由于交际双方都遵循着会话的“合作原则”,加上语境的参照作用,因此听话的一方一般都能心领神会,不会发生误解。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并非人人都遵循会话的“合作原则”,如果都那样循规蹈矩,那便太单一刻板、太索然无味了。在特定的场合,交际的另一方巧妙地利用对方话语中不严密、不确指的地方来钻空子,加以出人意料的发挥,往往能收到讽刺幽默的效果。如明朝江盈科的《雪涛谐史》中载:
一个人儿孙满堂,同事中另一人苦于没有儿子。
一天,前者对后者夸耀说:“你是没有力量,连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你看我,子孙一大群。”
后者说:“儿子算是你的力量,孙子不是你的力量。”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笑了。
那位子孙众多的人所说的话一般的人也看不出有什么语病,但因他前面嘲笑无后的人没有力量,这便留下一个潜台词,即自己很有力量,那个没有儿子的人抓住这一点加以分析,便得出了“孙子难道也是你的力量吗”的可笑结论。
陈来生、陈斯旸的《名人幽默》载:
法国国王亨利四世骑马出游,路上与随从失去了联系。路旁坐着一农夫,国王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听说国王要来,我在等着看他。”
亨利四世对他说:“坐在我身后吧,等一会儿遇上一些人,你看看谁不脱帽子谁就是国王。”
不久,随从赶到了,他们纷纷脱帽致敬。这时亨利四世笑着对农夫说:“这一下知道谁是国王了吧?”
农夫说:“还不清楚。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只有我们俩没脱帽子。”
农夫见到宫中侍从纷纷向眼前的人脱帽致敬时,便已经知道国王是谁了,但是由于他自己没有脱帽致敬,所以便抓住“谁不脱帽子谁就是国王”这句话加以发挥,开一个玩笑。
综观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戏推这种修辞手法受两种心理的驱动:一是玩笑戏谑的心理,一是自卫还击的心理。玩笑戏谑的心理在儿童时期就有所表现,诸如调皮捣蛋取笑或嘲弄小伙伴。由于这些行为往往具有很强的攻击性,伤害了另一方的自尊心,因而为家庭和学校所禁止。但从儿童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淘气的男孩是好的,淘气的女孩是巧的,因为他们有智力上的优越感,通过揭别人的短来炫耀自己得到乐趣。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社会化程度的不断提高,社交的礼貌原则制约了人的攻击心理,玩笑戏谑采取社会认可的方式,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幽默的发展是以攻击性的日益间接表达为特征的。而自卫还击心理是由于一方首先违反了礼貌原则,出言不逊,恶语伤人,这势必触动了另一方的心理防卫机制,引发相应的反应。考虑到双方身份地位的悬殊或个人处理问题方式的不同,有的人可能是忍气吞声,忍而不发,有的人可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这两种方式都不大可取。因为前者有损于自己的人格尊严,郁积在心也有损于自己的身心健康;后者虽然是自卫还击,一吐为快,但直截了当进行人身攻击,也有失身份,不成体统。采用钻空的手法,避其锋锐,击其不足,这样,既进行了自卫,又显得机智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