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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郑渊洁:童话与现实

在不到10岁时,他因为上课走神而被老师叫到教室前面,对着全班学生说了100遍:“我是全班最没出息的学生。”

15岁时,他成为一名士兵。连队中一名士兵对大家说,自己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这个远大理想让这个胸无大志的孩子无比羞愧。

24岁时,他在一家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童话。有人问他:“你看过安徒生童话吗?”他回答说没有。众人嗤之以鼻。

30岁时,他让一本杂志只刊登他的作品。当他开始想要这样做的时候,有人对他说:“你是童话看多了。”

50岁时,这个长大了的,名叫郑渊洁的男人毫不羞愧地跟我开了一个关于自己知名度的玩笑:“现在35岁以下的年轻人,不知道郑渊洁和皮皮鲁的人,恐怕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儿子的女朋友,另外一个是我侄子的女朋友。我比较得意的是,我成功地用联姻的方式填补了这个空白。”

我和他联系到一起,是因为我认为,对于孩子和有孩子气的人来说,2005年因为要纪念如下几个事件而显得有些特殊。1605年,一位因为在账目上不够谨慎而数次入狱的西班牙公务员米盖尔·德·塞万提斯在马德里发表了一本奇怪的书——《奇思异想的绅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1805年,在丹麦一个鞋匠家里,一个后来以安徒生的名字为全世界知晓的小婴儿诞生;2005年7月,英国女作家J。K。罗琳将发表哈里·波特系列的第六本书——《哈里·波特与混血王子》;此外,如果你是生活在城市中的35岁以下的年轻人,小时候曾经热爱过两只聪明的老鼠舒克和贝塔、一个顽皮的小男孩皮皮鲁和他的妹妹鲁西西、罐头小人、魔方大厦,那么,你还应该知道另外一件事情:1985年,那个对我炫耀自己知名度的郑渊洁开始一个人写一本名为《童话大王》的杂志。

写作

写作带给他荣誉和名利,这可以解释他坚持的原因,但是在开始的时候,他为什么会选择写作呢?

恢复高考之后,他身边的朋友们都去考大学。但小学四年级的学历显然不足以让郑渊洁拥有足够勇气去报考一所大学。他拥有一个正常的年轻人的想法:多年之后,朋友聚会,大家都上了大学很有出息,我岂不是很惨?于是他开始寻找不上大学也能够出人头地的方法。他认为写作可以带给自己想要的东西。

另一个刺激他另寻出路的原因是女朋友的离开。

当他20岁从军队复员回来之后,他在一家工厂当工人。具体工作是看水泵:按绿色按钮打开水泵抽水,按红色按钮关掉水泵。尽管通常意义上,由于这份工作的性质,它更适合提供给一位老人,但在当时,工人被认为是一份崇高的职业。因此他能够找到女朋友,并且如果时代不发生变化还可以长久持续。

“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国家领导者开始鼓励人们释放自己,追寻事业和梦想。一位看管水泵的工人的地位开始迅速从社会等级阶梯上下滑。时代鼓励人们具有名利心和追逐自己的利益,而不这样做的人则会失去一些自己的东西,比如他的女朋友。他后来经常对人说是自己的“未来丈母娘”让他醒悟,开始写作。

刚开始,他把自己定位为一名诗歌写作者,他认为写诗看上去比较容易。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长项。他开始写作其他体裁的作品,直到开始写童话,“终于,他们写不过我了”。

为什么他会认为写作可以作为不上大学、不经商而仍然能够为自己赢得名利的第三条道路呢?

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一生的是小学时代的两篇作文。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在一篇题为《为人民服务》的作文中写道,自己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掏粪工人——当时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是一名叫作时传祥的北京掏粪工人。这篇作文受到了老师的赞扬,并且被推荐到油印校刊上发表。这是郑渊洁第一次依靠写作取得荣誉。另一篇作文则让他没能完成小学学业,他执意要把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一句鼓励和赞美勤劳的古老谚语——改成“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尽管在今天看来,后一句话表现出了更多的才华和独特的思维方式,但这在习惯服从的年代里并不招人喜欢。这两篇作文和它们的“非凡影响力”让他认为自己可能,不,肯定有写作才华。

而写作能够改变人的命运则是他通过一个写作者命运的变迁认识到的。当他的父亲是部队宣传干事时,很多喜欢写作的士兵希望说服他父亲,让自己调到部队宣传部门。这在当时看来是一份比较讨人喜欢和地位较高的工作。一位士兵把自己曾经发表过的文章做成小册子送到郑家,他真的就被调到宣传部门工作了。写作能够改变人的命运,这是杰克·伦敦在奥克兰公共图书馆中得到的观点,而一个中国人通过另外一种方式领悟到了。

童话

想像力丰富是他能够写这么多年童话的必要条件,但在他的生活中,想像力丰富并不只在童话中表现出来。1984年,他同时为十几家报刊写连载童话。当他认为自己的作品让这些报刊发行量上升时,他要求这些报刊给他不同于其他作者的更多的稿费。这个要求很容易被拒绝,因为他难以拿出确切证据。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位作者都有权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开始幻想自己只给一家杂志写东西,用这个事实来嘲讽那些拒绝他的人。

这个疯狂的想法被很多人嘲笑过,“童话写多了”。但他是认真的。他甚至自己在家里尝试着写了几期,以说明自己拥有足够旺盛的创作力。20年后,他回忆起这件事,有些得意。这件事情,对三方都有好处:第一,喜欢郑渊洁童话的读者,他们可以只花一份杂志的钱,而不用收集十几份报刊;第二,他本人,他不但成功证明了自己的作品很有市场,而且可以理直气壮地同出版商讨价还价了;第三,出版他作品的人,因为他的作品很有市场。而得不到好处的人则包括:第一,那些坏的作者,他们再也不能“剥削”他了——他认为在同一份报刊上发表文章,是坏作者对好作者的剥削过程;第二,那些没有能够出版他作品的出版商,“活该!当初也找了你们!”

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一直延续至今。今天,他有些得意,因为很多年轻人对他说:“你是我儿时的偶像。”如果说没有影响一代人的话,他至少影响了一代人的童年。

2005年6月,郑渊洁满50岁,其中有20年他是作为“童话大王”度过的,之前10年他以笔为工具,奔波在成为“童话大王”的路上,再之前20年他是默默无闻的青少年。他的经历整齐地和他生活的国家保持着一致步调:在人们以成为士兵和工人为荣时,他先后做过这两个职业;当国家开始鼓励人们自由致富时,他随之找到了能为自己博取荣誉和利益的职业。在他开始写作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里,有很多同样有才华的年轻人做着同样的文学梦——当一场巨大的社会运动落幕时,往往会引发人们表达的冲动和热情。但是,他们中间很少有人能够成功,更少有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能够像他这样为一代人所熟知、被一代人广泛阅读。

现实

我见到的是已经成名的郑渊洁。辨认出郑渊洁,你不需要仔细看过他的照片。这点我已经试验过。浓眉大眼、一脸和蔼、身材中等,顶着一个不留头发的大脑袋的中年人,当他走出车门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最显著的特点是那颗剃得不太干净的光头和身上的那种亲切感。没有人试图劝他换个发型师,因为他的理发师就是他的家人和他自己。由于不能忍受理发师不能为他一个人服务,就像当年不能忍受和别的作家在同一份报刊上发表文章一样——他称之为和别的作家“同床共枕”。

他身上的亲切感不像那个简单的发型,可以简单地被复制。或许只有写童话的人才能给人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你马上放松,开始肆无忌惮地和面前这个人开玩笑。

几乎所有采访他的人都沉浸在和童年偶像交流的快感中,他容忍他们孩子气的胡闹,并且给他们讲自己的过去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仿佛是他制造童话的过程。有一个采访过郑渊洁的记者向我抱怨说,她根本不能分辨出郑渊洁所说的话,哪些是他真正的经历,哪些是这位想像力丰富的童话作家的臆想。尽管如此,她很享受和他的谈话。在我去见郑渊洁之前,她说:“你就当童话来听好了。”成名后的郑渊洁比他的童话还要梦幻。他和自己的家人以及18条大狼犬住在北京郊区十渡自己盖的房子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他写了20部长篇小说,压在箱底。这让人想起那位“麦田守望者”塞林格。不过他比塞林格更为开放,他会因为“同情差生”而接受一位记者的采访——那是因为他把“双硕士”理解为大学留级生;他执意要记下一位采访过他的记者的车牌号,说下次他在路上飙车时,看到这个车牌号就不超车;但是他又喜欢堵车,堵车的时候他最有灵感——因此他的一个爱好就是听交通广播台,留意哪里堵车,然后欣喜若狂地赶往堵车的地方。他让儿子呆在家里,亲手给儿子编教材上课。他的儿子在18岁时做了一家报纸的技术部主任,最近炒了老板去编《皮皮鲁画报》——一本根据郑渊洁童话改编的漫画书;而“由于小女儿表现出的对应试教育的痴迷”,他决定让女儿一气读到博士,一洗郑家低学历的“血泪史”——他本人的准确学历是小学四年级,儿子只上过小学。作为一名童话作家,他说自己没有读完《安徒生童话》和罗琳的哈里·波特系列,因为实在看不下去。

如果要给已经过去的日子作个总结,他把自己视为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一切的人,所依靠的是自己的文字和努力。因此,尽管他说自己没能看完安徒生和罗琳的作品,他却为他们感到高兴。两百年前那个鞋匠的儿子安徒生仍然为人熟记;曾经穷得连床都买不起,只能在咖啡馆里写作的罗琳如今备受欢迎;而他也从一个最没出息的小孩成为中国最知名的童话作家。

成名后的郑渊洁深居简出。家也从北京市区迁到房山的良乡再迁到十渡,越迁越远。他把责任推到狗身上:市区开始不让养大狗的时候,他迁移到良乡;住了一阵子,良乡也不让养了,干脆搬到山里。他说外人不能到他家里,因为太危险,狗都不拴。早上起来开始写东西,每天3000字,写完开始遛狗。大狗一次最多遛两条,等把18条狗遛完,时间也过得差不多了。晚上可以上网,他跟网上他的“粉丝(Fans)”们玩得很是开心。

他总是跟人说自己有自闭症,并且是个幻想狂。自闭所以不想见人,妄想所以能写童话。他讲起自己写作的事情,随手拿起一个杯子,说:“我现在就开始想像这个杯子变成一个人,杯子变成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杯子就是杯子,你也就完了。”

他坚持说目前写作对他而言像机械运动,也像吸毒上瘾。每天一到时辰,他就必须坐在电脑面前,否则干什么都没心思。他还说自己懒得改变现状,一切事情皆看心情。每天写,每天写,如此而已。除非发生突发事件,如中风,这个状态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

沉浸在想像之中,这很好,他说。他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他的作品,也不在意这些作品可能存在的赢利空间,毕竟他已经“超额完成了自己的目标”。他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影响了别人,当然他也不想让别人来影响他。他的生活像一个童话的结尾:“从此,他过着快乐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