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两人辞别杨百亭,上路赶去京城。
当天到达京里,本来想住会馆,可因为已到腊月,会馆内挤满了落第的,新到的举子,算得上是满坑满谷,要找一间空房实在很难。
而孙本初的臭脾气又犯了,他觉得他是以监生的底子来加捐,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举成名的举人在一起,相形之下,仙凡异途,不免有些难堪。
于是两个人便索性破费些,找了家客店住了下来。
北方的天气极冷,生了炉子还像是坐在冰窖里,杨福同上街买了皮纸和面,在炉子上打了一盆浆糊。他把皮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把窗户板壁上所有的缝隙都糊严实,西北风进不来,炉子才能起作用,过了一会儿,便觉得满室生春,十分舒服。
吃过晚饭,两人埋头商量了一番后,孙本初打开了箱子,把旧捐的盐大使“部照”取了出来,接着磨墨伸纸开具“三代”,细陈经历,把文件都预备妥当。
从第二天起,两人开始分头奔走,寻找路子。苦苦奔走了数天,却没有一个好消息,托的人不是说时间上没有把握,就是额外需索的费用太高,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转眼间,到了腊八,再有十几天吏部就要“封印”了,一“封印”就是一个月,这十几天内事情办不成,在京里过年空等,不仅耽误功夫,身上的银子也会越花越少,来年改捐更加不够用了。
此时此刻,不但孙本初心里焦灼,连杨福同也有些气馁了。
就在他们差点放弃了希望之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吏部有个书办,家里遭遇火灾,还烧死了一母一子,年近岁逼,逢此家破人亡的惨事,偏偏这书办又因案下狱,雪上加霜,濒临绝境,必须求援于他的同事们。
同事间的帮忙,无非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出钱的不过三,五两银子,倒是出力的帮忙得大。
年下公事特忙,部里从司官到书办,知道各省差官,以及本人来候选捐纳,谋干前程的,都希望提前办理,在京里过年,赔贴盘缠,空耗辰光还不说,有些限期的公事,耽误了还有处分。
所以这时是留难需索,择肥而噬的好机会,现在为了帮同事的忙,他们私下定了章程,出了“公价”,凡是想限期办妥的公事,除了照平时的行市纳规费以外,另外看情况加送若干,多下的钱就归那遭祸的书办所得。
虽是加收了若干银两,可对孙本初和杨福同这两个门外汉来说,倒比自己去撞木钟,辗转托人,重重剥削要便宜得多。
杨福同从琉璃厂的笔墨庄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又托人去打听,果有其事,匆忙回来告知孙本初。
“还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呀!”孙本初激动不止地反复念叨,“柳暗花明,柳暗花明……”
杨福同辗转找到放消息出来的吏部书办,接洽之后,说定了价钱,一共四百五十两银子,加捐为候补州县,分发浙江。其中三分之二“正项”,三分之一是“杂费”,打成两张银票,正项自己去缴,杂费交与接头的吏部书办。
不过五天工夫,那吏部书办就把簇新的一张“部照”和称为“实收”的捐纳交银收据交到了杨福同的手中。
“改捐”的大事办好了不假,可长行回南,却颇费周章。
一来是因为临近年关,车船都不大愿意做此一笔买卖。二来是为改捐之后,囊中羞涩,盘缠已不足已抵到达杭州。
于是杨福同便与孙本初商议,大事已妥,随时可走,也不争在这几天,不如过了“破五”再说。他是想从“赌”字上赚上一笔小钱,两人的南下回程之路,也不至于太过窘迫。
原来,杨福同在京里的这段日子,经常去会馆打探消息,可能是临近年关,又身在异乡,入住会馆的举子十分好赌,会馆的厅里天天都有赌局。
孙本初不通“赌”道,不过他信杨福同有这本事,当下便决定先订下一辆大车。他们付了一半车价,约定来年初七,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动身。
杨福同赌钱凭的就是“冷,准,狠”三个字,赌到京里大小衙门都已封印这天,赢多输少,包囊中竟然多出了三,四十两银子。
这下,盘缠足了。于是杨福同也不再去会馆赌钱了,每天伙同孙本初一起,心定神闲,晃晃悠悠地逛着京城。
他望着满街匆匆忙忙的行人,有的忧容满面,四处告帮过年,有的提着灯笼,星夜讨债。又想起前世自己被逼吞服毒药,“黄金眼”戚云涛何以如此猖狂?还不是因为有钱,才会有那么多的亡命之徒前赴后继地替他效劳。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心发感慨:“无论身在何时何地,钱都是最关键的!”
到了大年三十,会馆里的执事邀请孙本初和杨福同去过年。
吃完年夜饭,厅上拉开桌子,摇摊的摇摊,推牌九的推牌九,孙本初不通赌道,留下杨福同赌钱,他一个人早早回到了客店。伙计替他拨旺了炉人,沏了热茶后退走。
孙本初枯坐无聊,又弄了酒来喝,无奈“独醉不成欢”,有心摘一朵野花,点缀佳节,可又想想自己现在的境况,南下的盘缠都是靠杨福同赌钱赚来的,如果自己再耍“公子哥儿”的作派,岂不是让杨福同瞧不起,岂不是辜负了杨福同的盛情厚望?
在满街爆竹声中,孙本初一个人悄俏地睡下了,却是怎么样也没有睡意。
通前彻后,细思平生,有凄凉,也有欢欣,有感慨,却更多希望。他在想:“做人总不能认输,只要给自己个机会,总有一天,能展其所长。虽说自己书没读好,但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了解民生,熟悉吏治,以及吃苦耐劳,习于交接,却不是那班埋首窗下,不通世务的书生可比。‘世事洞明皆学问’,妄自匪薄,志气消沉,聪明才智也就灰塞萎缩了。于今遇到杨福同,又改捐成功,正是大好机会,做一介风尘俗吏,将来的作为亦未见得会比金马玉堂的学士逊色!”
转念到此,顿时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但以大器自期,觉得肚子里的货色还不够,不是同赋文章,而是于国计民生有关的学问。
因此大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厂,别人买吃的,玩的,孙本初却像那些好书成癖的名士一样,只在书铺里坐。
有道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只见孙本初头戴一顶黑缎小帽,身穿一件青灰缎面的棉袍,极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黑缎鞋,丰神潇洒,气宇轩昂。从头到脚,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家世清华的贵公子。
书铺掌柜见他的气度服饰,十分巴结,先拜了年,摆上果盘,然后请教姓氏,乡里,科名。
“敝姓孙。”
“哦,哦。孙老爷春风满面,想来是有得意之事?”掌柜的做生意,讲究个察言观色。
孙本初笑笑不答,随即问道:“可有什么实用之学的好书?”
“怎么没有?”掌柜想了想,从书架子取了部新书来,“这部书,不知孙老爷有没有?”
一看是贺长龄的《皇朝经世文编》,孙本初久闻其名,欣然答道:“我要一部。”
“这部书实在好。当今讲究实学,读熟了这部书,做官一定出色。”
“有没有‘洋务’上的书?”
“讲洋务,有部林大人编的书,非看不可。”
那是林则徐编的《四洲志》,孙本初也买了。掌柜看出孙本初所要的是些什么书,牵连不断,搬出一大堆来,一时也无暇细看内容,好在价钱都还公道,便来者不拒,捆载而去。
从这天起,孙本初就在客店里“闭户读书”,把一部《皇朝经世文编》中,谈盐法、河务、漕运的文章,反复研读,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
他对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绩,原就敬仰已久,此时看了那些奏议,条陈,了解了改革盐法槽运的经过,越发向往。同时也有了一个心得,兴利不难,难于除弊!
“革路蓝缕,以启山林”,只要功夫用到了,自能生利,但已生之种,为人侵渔把持,弊端丛生,要去消除,使成了侵害人的“权利”,自会遭遇到极大的反抗阻挠。
他看陶澍的整顿盐务,改革漕运,论办法也不过实事求是,期于允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所可贵的是,他的除弊的决心与魄力。
但是书中的种种论点到最后又归结到一个要点,那就是“权力”!
读书最难得的是有自己的心得和体会,可在京里,无亲无故,有些话也不便对外人讲,所以他只能把读书所得的想法,说与杨福同听。
他说:“俗语说的‘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话实在不错。不过这个道理要从反面来看。有权在手,不能有所作为,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则虽未作恶,其恶与小人相等,因为官场弊端,就是在此辈手中变得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
他这番话,让杨福同想起了一幅对联,不由得脱口而出:“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孙本初一怔,喃喃自语:“原来一直是我自己看不透,荣辱得失看得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