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豆掀着帘子走了。
孙本初和杨福同一边浅斟低酌,一边聊起来了进京之后的改捐事宜。这事情两个人谁都没办过,聊了半天也不过是空泛其谈,谈不到正路上去。
酒壶空了,杨福同起身朝外走去,找到小伙计“狗儿”,让他给上饭食。
杨福同返回屋内,屁股刚坐下,就听到窗外的争吵声,听出一个是狗儿,他正低声下声地在赔罪:“是知道屋子早已定下的,不能更赁与别的旅客,不过,屋里的孙老爷连找了几家都没空房了,出门在外的,现在这天又冷,我们掌柜的也是行个方便。总爷,您老别生气,请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马上给他们给您老腾出来。”
屋内的孙本初和杨福同一听,原来是为了他们占了别人屋子的事儿,这不好让狗儿为难,两人急忙起身,向外走去。
杨福同动作快,一步窜到门外,大声招呼:“狗儿,你不必跟客人争执,我们让就是了。”
院子里狗儿正在赔不是的“总爷”,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穿着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皮的袍子,头上戴着小帽,脚下却穿一双“抓地虎”的快靴,一下子倒认不准他的身分。
这时,孙本初也走出了门外,狗儿连忙向他赔不是:“孙老爷,对不起,对不起!”他指着那位总爷说:“这位是定房的那位大人身边的杨二爷。您老的这间屋子,就分派给杨二爷住。我另外想办法替您找,您老委屈,请收拾行李吧!”
“哦!”孙本初向杨二爷点点头,作为招呼。
“你是正主儿,请进来坐吧!”杨福同把杨二爷往屋里让,嘴里又说:“二爷,我也姓杨,说不定咱五百年前还是同家呢!”
他这样一说,杨二爷也很客气了:“孙老爷你们慢慢儿来,不急,不急!”
开出口来是官话,却略带点川音,这听在孙本初耳里,倍觉亲切,他随即含笑问道:“你家哪里?”
他这一句用的也是川音,字虽咬得不太准,却韵味却足。杨二爷顿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孙老爷,你也是四川人?”
“我生在四川,不过好久没回家乡了!”
“那好得很。”杨二爷大声说道:“孙老爷,你老不要麻烦了。你还住在这里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来,来,请进来坐。”
“是!”杨二爷很诚恳答道:“自己人说老实话,我还有点事要去办,顺便再找间屋子住。事情办完了我再来,叙叙乡情。很快,要不了一个时辰。”
“好,好!我等你。”
杨二爷向两人连连拱手,三个人互道“回见”。
回到屋里坐下来后,杨福同上心了,他看那杨二爷说一口官话,穿着打扮也像北方人,说不定是在京里做官儿的跟班,京里情形自然很熟,此番到吏部打点,正愁着两眼漆黑,不知门径,现在找到个人可以指点,岂不甚妙?
他把心里想的和孙本初说了说,孙本初也觉得可行,两人商量着请杨二爷吃顿酒。就算杨二爷不是京官的跟班,凭着乡亲,人情,还有让出来的屋子,也值这顿酒。
主意定下后,杨福同出门招呼狗儿,让他先不要上饭食,预备好六个凉碟和一个火锅。不必太讲究,也别太寒酸,等杨二爷回来就送到屋子里来。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交给我了,包管又便宜,又好吃。”狗儿笑嘻嘻地应下,正准备离开,杨福同又叫住了他:“狗儿,我问你,你们这儿有没有唱曲儿的?”
狗儿诡秘一笑,道:“是您老想找个乐子?还是孙老爷想找……”
“这你别问了。”杨福同打断他的话,摸了一把铜钱塞给他,接着说道:“你直管把最好的找来就行了!”
狗儿请了个安,笑道:“请您老放心,我找的这个人,是她们这一行的顶儿,尖儿,名叫金豆。”
“你找到金豆后,让她等着,我晚点叫你的时候,你再把她带进屋。”杨福同交待完狗儿,转身回屋。
过不到一个时辰,杨二爷果然应约而至,手里拎着一包东西。杨福同从窗户里远远望见,顿被提醒,赶紧开箱子随便抓了些土产,放在桌上,然后掀帘子出去。
他迎上前去问:“公干完了?”
“唉!”杨二爷答道:“交给他们办去了。”
进屋坐定,彼此重新请教姓名,年纪。杨二爷叫杨百亭,是三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孙本初管他叫“杨二哥”,他十分高兴,接着便把带来的一个包裹解开。
杨福同最机警,抢先把他们预备下的礼物取了来,是一盒两把水磨竹骨的折扇,杭州城内名闻遐迩的“舒莲记”所制,一大包“宓大昌”的皮丝烟,这个字号,也是北方官宦人家连深闺内部知道的。
取出礼物递给孙本初后,他出门去寻狗儿,留下孙本初和杨百亭在屋内说话。
“杨二哥,不腆之仪,也算是个见面礼儿!”孙本初笑道:“不过,冬天送扇子,好象不大合时宜。”
“兄弟!”杨百亭一把接着他的手,不让他把东西放下来,“你听我说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实话,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那叫什么话?杨二哥你尽管说。”
“你这些土仪,我也知道,名为‘四杭’,不过,你送给我是糟蹋了!水烟,我装给我们大人吃,自己吃旱烟,扇子,你哪里看见过象我这种人,弄把折扇在手里摇啊摇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着,到京里送别人,也是一份人情。再说一句你听。”杨百亭似乎有些碍口,但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我跟我们大人这趟是去南边,到了地方后,这些东西有的是。兄弟,凡事总要有个打算,你到北方来,没有南边的东西送人,我往南边走,你又拿那里的东西送我,你想,这是什么算盘?”
话中带些做兄长开导的意味,孙本初再要客气,便似见外。“这一说,变成我假客气了!”他说。
“本来不用客气。”
杨百亭一面说,一面已把他的包裹解了开来。
他不收孙本初的礼,自己有所馈赠却有一番说词,他送的是家备的良药,紫金锭、诸葛行军散,还有种金色而形状象耗子矢似的东西,即名为“老鼠矢”,这些药与众不同,出自大内“御药房”待制,选料名贵,为市面上所买不到,而他家“大人”因为太监来打秋风,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来相送,惠而不费,备而不用,孙本初将来回南,拿这送人,最妙不过。
这是体贴诚恳的老实话,孙本初相当感动。
这时,杨福同领着狗儿,送来了六个凉碟,一个火锅,三壶白干,杨百亭便不客气地叨扰了,新知把酒,互道行踪。
吃了几杯酒后,听见帘钩一响,金豆不速而至了。
“好好伺候!”狗儿向她叮嘱了这一句,退身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上。
杨福同指了指杨百亭,对金豆说:“你伺候杨二爷!”
杨百亭一怔神的功夫,金豆就笑盈盈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替他斟了一碗茶,还解下衣襟上的一块粉红手绢,擦一擦碗口的茶渍,才双手捧到他面前。
虽是北地胭脂,举止倒还温柔文静,杨百亭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今年多大?”
金豆略有些忸怩地笑着:“问这个干吗?”
“怎么有忌讳?”
“倒不是有忌讳。”金豆答道,“说了实话,怕您老嫌我,不说实话,我又不肯骗你。”
这时,杨福同插了一嘴,“杨二爷怎么会嫌你,疼你还来不及呢!”
这杨百亭也是个趣人,只见他收住笑容,绷住脸面,一本正经地道:“我不嫌!不嫌!”
金豆那双灵活的眼珠,在他脸上绕了一下,低下头去,把眼帘垂了下来,只见长长的睫毛不住跳运。这未免有情的神态,让杨百亭开怀大笑。
当下,由金豆执壶,三个人边吃边喝边谈。谈着谈着,杨福同便把话题引到了他们此次北上,想加捐个“州县班子”上来了。
杨百亭听说孙本初是个捐班的盐大使,大小是个官儿,自己的身分,便觉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说:“这一说,我太放肆了!”
“怎样?”
“实不相瞒,我不过是个‘底下人’,哪里能跟你兄弟相称!”
“笑话!”孙本初说,“我没有这些世俗之见。”
杨百亭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处,也象是别有心事在盘算,过了好半响,突然放下杯子说:“这样,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先问你,你这趟带着多少钱?”
这话问得突兀,孙本初记起“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踌躇,既而自责,别人如此诚恳,自己怎么反倒起了小人之心?
所以老实答道:“差不多五百两银子。”
杨百亭点点头:“加捐个‘州县班子’,勉强也够了。不过要想缺分好,还得另想办法。”
“还请杨二哥明示。”
“不敢当,我也只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杨百亭接着往下谈正文,“捐班的名堂极多,不是内行哪里弄得清楚?吏部‘文选司’的那些书办,吃人不吐骨头,你可曾先打算过?”
“先父在时,曾和我略谈过,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请教了一些人,我想另外捐个‘本班尽先’的‘花样’,得缺可以快些。”
“这个‘花样’的价钱不轻。”杨百亭说。
他说的是实话,多少候补州县,辕门听鼓,吃尽当光,等到须眉皆白还未署过一任买缺的也多得是,孙本初以正八品的盐大使,加捐为正七品的知县,一到省遇有县缺,尽完补用,这样如意的算盘,代价自然不会低。
杨百亭便替他打算:“不必这么办。你要晓得,做官总以寻靠山最要紧,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钱,是‘本班尽先’的花样,一到省里,如果没有人替你讲话,有缺出来,照样轮不到你。”
“咦!”孙本初倒奇怪了,“难道藩台可以不顾部定的章程?”(藩台在清朝是一省最高行政长官的统称)
“章程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寻个说怯,把你刷掉,譬如说,有个县的县官出缺了,他可以说,该县文风素盛,不是学问优长的科甲出身,不能胜任,这样就把捐班打下来了。倒过来也是一样,说该县地要事繁,非谙于吏沽的干才不可,这意思就是说,科甲出身的,总不免书呆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这话不是?”
孙本初把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所以我劝你不必加捐‘本班尽先’,一样也可以得好缺。”
孙本初离座而起,一揖到地:“杨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进,不敢相忘。”
“好说,好说!”杨百亭急忙跳起身来,拉住了他的手,“你请坐。听我告诉你。”
杨百亭为孙本初出谋划策,与其花大价钱捐“本班尽先”,不如省些捐个“指省分发”,州县分发省份,抽签决定,各凭运气。如果有钱,不妨再在藩台哪里使使劲儿,即便是够不到藩台的路子,托关系找找藩台下面的书办,即便做不了正印县令,也可以分发到个好差事。
酒到微醺,谈兴愈豪,杨百亭虽是“底下人”的身分,却不是那干粗活的杂役,一样知书识字,能替主人招待宾客,接头公事,所以对京里官场的动态,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此粗人,不是他谈论的对手,此刻遇见孙本初和杨福同两个人,谈科甲、谈功名、谈京里的趣事,他们不但懂,而且听得津津有味,这使得杨百亭非常痛快,越觉得酒逢知己,人生难得。
不知不觉中,竟然谈到了二更天,杨百亭领着金豆辞别离去。
可孙本初和杨福同却躺在床上细谈了好久才睡,他们在融会,消化杨百亭今晚所谈到的改捐办法,以图用最便捷,最容易走通的路子改捐成功。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的奇妙!
谁又能想到在临到京城时,在通州会遇到杨百亭呢?而恰恰是他的一席话又让孙本初省下好些冤枉钱,少走好多冤枉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