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之后,终于来到了朝思暮想的那烂陀寺。怀着万般崇敬的心情,义净观瞻了这座世界闻名的佛学中心。只见这座佛寺不但宏伟无比,而且造形奇特,与中土大唐的寺院完全不一样,好像是一座独立的城堡。寺的周围是两丈有余的高墙,只有一个大门。进门以后,左面是一片大小高低不等的佛塔,有一百多座,金宝莹饰,映日生辉。右边是佛殿,尊像庄严。中间是形制完全相同而又各自独立的八所大院。大院的门朝西,是四方形,四周全是高墙,高达四丈,上面是长檐。从里面一看,原来大院是由四座三层高的楼阁闽围而成。每座楼阁的每层有九间僧房,房门全都朝向院内。房门外是长廊阁道,将四座楼阁连在一起。每个僧房只许安门,不许挂帘。这样,时辰一到,钟磬敲响,全部僧房的门都打开,只要有一个人站在院中间,四面一望,四座楼总共一百零八间僧房,每间房内的情况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八漫游佛国拜谒圣迹
义净与大乘灯禅师在寺内观瞻,每遇尊像圣迹,必然恭恭敬敬地合十参拜。他们刚拜完一座大塔,准备离开,一回头,却和一位僧人碰了个照面。义净刚要合十问讯,不料那位僧人却问道:“两位法师可是从东土大唐来?”说的竟是唐语,而且还是地道的长安官话!
“正是!”义净又惊又喜,忙问道:“法师好像也是从唐地来?”
“贫僧法名玄照,这已经是第二次来那烂陀寺了。两位初到,有不便处可找贫僧。贫僧是奉大唐朝廷圣旨前来的。”玄照法师很热心地说道。
异国邂逅家乡人,义净与大乘灯禅师自然喜出望外。
玄照法师是京城东边的太州仙掌(今陕西省华阴县)人,俗家本为世族。幼年出家离俗,成人之后便发誓游历西方,观礼佛迹,于是,在京城大兴善寺学习梵语。学成之后,便杖锡西迈,经过西域流沙南下。当时唐、蕃交好,文成公主刚到吐蕃不久。玄照到了吐蕃,蒙文成公主多方照顾,派人将他送到了北印度。此后,他便只身巡礼圣迹,学习经论,达十年之久。
显庆四年(657),朝廷派使臣王玄策出使印度。王玄策回国后,表奏玄照法师在印度德行俱佳,有口皆碑,于是朝廷颁发诏书,追玄照回国。玄照回国时,高宗皇帝在东都洛阳,听说迦湿弥罗有位一百岁的婆罗门,名卢迦溢多,藏有仙方,善制延年益寿之药,高宗便让玄照赴迦湿弥罗迎请卢迦溢多。玄照法师再次来到北印度,见到卢迦溢多后,卢迦溢多答应入唐,但说药物不够,就先随另一路使者入唐,让玄照法师另带两人到西印度、南印度包取药物,然后返唐复命。
玄照法师带了两位从人,费尽辛苦找到了药,却发现有国归不得!原来唐蕃关系恶化,吐蕃道路不通,而西北印度却又有大食入侵。无可奈何,就逗留在那烂陀寺。同他一起来的两位随从也是出家人,看到归国无望,也都周游于印度各寺,一位法名叫师鞭,另一位法名叫慧轮。
义净与大乘灯禅师知道了玄照法师的传奇经历后,蹉叹不已。人生之际遇,实在是难以捉摸!玄照法师有国归不得,圣命难复。突然遇见两位故国来的人,心情顿觉舒畅了不少。
观礼了那烂陀寺以后,义净和大乘灯禅师在玄照法师带领下,去观礼灵鹫山。这座山也在王舍城以北,不过位置稍微偏东,距离那烂陀寺只有十几里路。过去佛陀住世时,常居此山演说妙法。三个人拿着香烛,边走边说着话。一个时辰后,灵鹫山到了。抬眼望去,山并不是很高,但巍然独立,满山葱茏。几只硕大的鹫鸟,在天空盘旋,悠然自在。三人议论着当年这里的盛况,感叹他们生当末法时代,无缘亲聆圣教。
来到山顶,地势稍平坦,东西较长,南北狭窄。在西头紧逼悬崖处,有一间砖室,向东开着门户,正面供奉着佛陀的尊像。这就是当年佛陀的说法处了。进了砖室,将蜡烛点上,又点燃香,三个人恭恭敬敬地礼拜了一番。然后一起念诵弗陀当年在这里宣讲的《首楞严经》。
两天之后,义净与玄照法师、大乘灯禅师去大觉寺巡礼,以便供献从国内带来的琵绢、袈裟等。大觉寺传说是很早的时候师子国国王施金修建的。寺里有释迦佛祖的等身真容像,还有金刚座和菩提树,是佛祖成道的地方。因为这个缘故,大唐东土的佛门弟子对它都很熟悉。唐太宗时,特别敕令使臣王玄策远赴印度拜谒圣像,而且还在菩提树下立了一通石碑。使臣回国时,带回了摹写的圣像图样,因而大唐道俗竞相模拟塑造。义净在国内多次见到仿造的真容圣像,对其形制早已铭刻在心。
经过两天跋涉,义净、大乘灯禅师、玄照法师来到了大觉寺。寺分六院,极为庄严。精舍高约十六七丈,平面方形,每一面宽二十余步,用青砖石灰筑成。室内有很多层壁龛,每座龛里都供奉着金像。穿过三重门,便来到了供奉真容圣像的内殿。内殿的光线比较暗,却更显得圣像面容慈祥、亲切。义净将琵绢和袈裟取出,亲自为圣像披服,把鲜花供在像前,将油灯和旃檀香点燃。此刻,面对着圣像,义净不觉心潮起伏,浮想联翩,禁不住对圣像五体投地,以表达内心那无尽的虔诚。
义净与玄照法师和大乘灯禅师又礼拜了金刚座和菩提树。随后,玄照法师因法务又回那烂陀寺,临别时他将下一步的巡礼路线以及沿途几位从大唐来的僧人如慧轮、师鞭、道希等——向义净和大乘灯作了介绍。其中道希的名字让大乘灯甚感意外,因为他在中土时曾认识一位道希,只是尚无法知道是否为同一个人。
义净和大乘灯继续北上,又观瞻了神往已久的维摩方丈、“七百结集处”等圣迹。当晚在迦湿弥罗国的寺院中住了一宿。第二天,他们又去睹货罗寺巡礼。睹货罗本是个古国,又叫吐火罗,位于印度的西北方。它强盛的时候,东扼葱岭,西接波斯,南依大雪山,北据铁门。后来国主去世,诸王依据险要,各自为王,分裂成许多小国。睹货罗寺即是睹货罗人所修,这里还住了一位新罗的僧人,名叫慧轮。
两人在门口等了片刻,只见一位与义净年龄差不多的僧人匆匆走出。服装虽完全是西土装束,但一看面貌肤色,便知是东土人。这位僧人,正是慧轮法师。他见义净和大乘灯都是大唐人,又是玄照法师所介绍,喜出望外,忙请两位人内。先请去浴室沐浴,然后捧出蜜水款待。
交谈了一会,义净他们才知道,慧轮法师原来是新罗人,出家后,发愿巡礼圣迹,泛舶西行,在大唐闽越一带登陆,徒步来到京城长安。正好朝廷命玄照法师去迦湿弥罗,慧轮便随玄照西行,来到了印度。后来边境变乱纷起,交通阻塞,慧轮只好滞留在印度,加入了印度僧籍。
睹货罗寺是所很大的寺,佛塔、大殿、僧房,一片接着一片。寺产也很丰厚,有田地、寺庄、山林、果园,供施的条件非常优裕。慧轮法师一再挽留他们,义净和大乘灯只好多住了些时日。最后,义净执意要继续巡礼,慧轮法师只好答应了。
义净和大乘灯禅师到必摩罗跋城后,很快就找到王寺。必摩罗跋王寺是该国的国王所修,善待四方客僧。两人来到王寺,一询问大唐的师鞭法师,竞似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师鞭法师已因病亡故,连与他同住的唐地僧人道希法师也已亡故!王寺的僧人很钦佩道希的佛学造诣,如今听说有唐地僧人来寻找,便很快将义净与大乘灯领到道希、师鞭生前所住的僧房。
墙边小桌上放着两摞经卷,一摞是手抄的梵夹,另一摞则是卷轴,是汉译的佛经。仔细检索卷轴和梵夹上的题字,果然是与大乘灯禅师相识的道希法师,而且道希与义净不但是同州、还是同乡历城人!
手稿还在,人已物故。大乘灯禅师潸然泪下。义净虽与道希法师从未谋面,但也睹物伤感,题了一首七绝,以表伤悼之情。随后,义净整理好道希法师与师鞭法师的遗物,将他们的生平事迹——录下来,打算以后带回东土。
离开必摩罗跋王寺,义净与大乘灯禅师向拘尸城迸发。一路默然无语。拘尸,全称拘尸那揭罗,意为香茅城。佛陀从毗舍离到拘尸,途中患病,在拘尸娑罗双树下人涅盘,后来起塔供养舍利,这里遂成为圣地,凡人印度巡礼的佛门弟子,莫不来此礼拜。
巡礼完拘尸城,义净正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却听大乘灯说道:“义净,这里是佛陀涅盘处。我已年近六十,想在大唐弘传佛法,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们就此分别吧,早晚我们还会在天国相会的。”
义净拉住大乘灯禅师的双手:“大乘灯禅师,你……”
大乘灯禅师心意已定,要将佛陀涅架处也作为自己的归宿之地。万般无奈,义净跪倒在地,向善良慈祥的大乘灯禅师依依叩别。大乘灯禅师扶起义净,泪眼相对。他们都知道,这次分别后,再见无缘!
怀着惆怅的心情,义净又背起了板笈,踽踽而行。此后,义净的行程很快。他要尽快巡礼完圣迹,回到那烂陀寺,学取无上大法。
九异国留学取经返回
那烂陀寺的生活简单而有序。义净在这里的学习比较广泛,大致分两类:一类是当时盛行的中观、瑜伽学说,稍偏重于瑜伽,另外还有因明、俱舍等;另一类就是戒律之学。这后一类是义净的专业,也是义净来印度求学的目的。对此,义净不但认真地学,还大量地抄写。为了将所学传回东土,义净经常练习翻译,如《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颂》、《一百五十赞佛颂》等典籍,就是在那烂陀寺译成初稿的。
光阴荏苒,就这样,整整十年过去了。
在这十年中,由北路通往大唐的道路仍然被阻塞,玄照法师溘然而逝,运送药材返唐复命,竞成了泡影!待义净如亲人一般的大乘灯禅师,也于拘尸城佛涅盘处圆寂。临终时他托人捎话给义净,一定要将大法传回东土!听到玄照法师下世的消息,想起一同在必摩罗跋城的情景,义净怆然涕下,挥笔写下了一首情真意切的诗歌,表达了自己的倾慕与哀悼之情。
这一天,义净同另一位从唐地来的僧人无行禅师登上灵鹫山。站在山顶上,想起故友相继凋零,遥望远方,故国渺然。慧智师父他们也不知怎么样了?……义净百感交集,思乡情切,写了一首一三五七九言的宝塔诗:
游,愁!
赤县远,丹思抽。
鹫岭寒风驰,龙河激水流。
既喜朝闻日复日,不觉颓年秋更秋。
已毕耆山本愿诚难遇,终望持经振锡往神州!
龙河就是尼连禅河,在佛陀成道处附近。耆山,即灵鹫山。赤县、神州,都是指东土大唐。尽管义净西游,遇到了许多不如意的事,但将大法传回东土的心愿,却始终不曾改变。这是义净冒死求法的目的。眼见得来印度的唐地僧人一个个下世,大愿未了,更增强了义净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义净完成了学业,抄好了经律,在打算回国的时候,仍然没有忘记那些客死异乡的求法僧们。这些人中,义净认识的有大乘灯、玄照、佛陀达摩,对那些不认识的,义净也想方设法打听他们的籍贯和求法事迹。他们是齐州道希、师鞭,并州道生、常悯,长安未底僧诃、玄会,益州智岸,交州木叉提婆、窥冲,布州智行,荆州法振、乘悟,洛阳昙闰、义辉等等。此外,不知下落的求法僧,还有益州明远、义朗、义玄、会宁,交州慧琰,荆州道琳、昙光,洛阳智弘。当时还健在的仅有并州道方、荆州无行以及和玄照、师鞭同奏诏到印度取药的慧轮。他们有的是死在赴印度的途中,有的死在印度,也有的死在回国的途中。这真是:高僧求法赴西土,去人成百归无十!
临回国前,义净又特意去了趟大觉寺,求了一尊真容圣像和三百粒舍利。从大唐带来的琵绢和袈裟就披奉在这样的圣像上,他要回去向故乡的道俗复命。做完这件事后,义净又整理梵夹经典。义净是律师,来印度的目的是求取律法。根据东土戒律的研习情况,义净选取了“有部”律,即“根本说一切有部”的律法。这一部的律法最全面,最多,但在东土却译传得较少,只有《十诵律》。这么多经典,要完好无缺地运回唐地,对一个出家人来说,海天茫茫,谈何容易!
然而,再大的困难,他也要克服!在那烂陀寺僧众的帮助下,义净将圣像、舍利、梵夹经律等都整理好,装入几个大木箱。并由大德僧亲笔写了一封书信,请耽摩立底的寺院帮助义净,寻找返唐的船舶。
告别的时候到了。宝师子大德等依依相送到那烂陀寺大门外,义净含着眼泪,与众人依依而别。无行禅师一直把他送了很远。
每走一步,离故乡就近了一步;每走一步,离那烂陀寺的师友就远了一步,离那些客死异乡的同伴就远了一步……义净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但当他望着满满一车装着梵经的木箱,心中又宽慰了不少。
也许是因缘和合,命中注定,到了来时遇见强人的地方又遇见了劫贼!所有食物、路费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义净气得浑身发抖,半晌才平静下来。一看,经、像、舍利子还在,性命还在,比那次被抢后身无寸缕要好得多。于是,舒了一口气,立即向耽摩立底进发。
由于有那烂陀寺的书信,耽摩立底的寺院对义净非常热情,很快就找到了去室利佛逝的商船队,谈妥了让义净搭舶东行。
起锚,升帆。印度大陆渐渐远去……
佛祖保佑,义净历尽了劫难,在离开了室利佛逝国十五年后,又踏上了这片国土。这时已是武则天垂拱三年(687),义净五十三岁。
弃舟登岸,环顾四周,还是十五年前的港湾。义净想起从这里送善行回国,然后自己毅然孤帆远游的情景,不由得感慨万端。听说有大唐的高僧求法归来,一传十,十传百,人们纷纷前来礼拜问候。众人簇拥着义净,进了室利佛逝国的王寺。
一会儿,知客僧匆匆走进大堂,后面还跟着两位差官。一进大堂,就听差官高声叫道:“国王驾到!”义净与寺主释迦鸡栗底忙站起身,只见又进来四五位官员,室利佛逝国的国王也随后快步走了进来。随从的官员铺好毡垫,国王便俯下身来,向两位高僧大德礼拜。
南海和印度一样,佛教僧人的社会地位极高。凡是俗人,无论帝王或是皇亲国戚、巨商大贾,见了僧人都必须礼拜致敬,这已成为习俗。在那烂陀寺十年熏陶,义净仪态雍容,戒范严整,神采奕奕,已是一派法门龙象的气度。
国王礼拜之后,踞坐在一侧。义净向国王合十致谢,十五年前得国王之助,方能乘船向天竺,此番恩德,义净一直感佩于心。随后,义净将自己在印度的经历向国王叙述了一遍,并说:“此次赴印度,虽然历尽千辛万苦,却带回很多佛经,我准备将它们运回大唐,使佛法的慧灯在东土传承下去!还请国王一如既往地慷慨相助,代为寻觅北行的便船,以使义净早日返回大唐。”
国王说:“从这里到大唐极为方便,只是现在是初春,没有季风,须得等上三五个月之后,才能找到北行的船舶。大师不必着急,请在这里小住,由小王供养几月,然后再说。”
释迦鸡栗底见国王有挽留之意,也连忙附和着说:“没有季风,北行不得。如果勉强行事,风波浪险,难以预料!既然国主发愿供养,你不如在这里住些时日,老僧也有些问题请教。或者,你就在这里整理翻译带回的梵经,也未尝不可。”
义净只好答应了下来。国王与释迦鸡栗底大德大喜,立即在王寺辟了两间静室,并派了两位沙弥侍奉义净。义净每天要么与释迦大德谈论佛学,要么在静室整理翻译经本。